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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一、埋玉 ...

  •   (一)
      「臣等恭祝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听着阶下众人的朝贺声,其中,也包括了那三岁儿皇稚嫩的声音,看着自己这一身的华服,我终于,是坐上了这个位子。
      我的父亲与嫡母也跪在阶下,看着他们臣服的样子,我猜他们是不服气的,怎么?当年那粗蠢的丫头,也能成为太后?我想,他们是在怀疑先帝的眼光吧?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母仪天下。就连我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随着秀女们踏进内宫,我认为自己必定会被淘汰,但妹妹会留下,她会背负着家族的期待,成为皇室的一员;而我,则是出宫另觅良缘,因为我不够漂亮,不会嫁得太好,但我是尚书的女儿,所以也不至于太坏,平平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然而,老太后的一句无心之言,却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凭着父亲的官位与中规中矩的样貌,意外地进入了秀女决选,一溜儿七个秀女来到太后跟前,整齐划一地磕下头去,口称「奴婢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
      老太后年轻时堪称是数一数二的美人,美丽是一种天赋、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然而美丽稍纵即逝,在这世上不曾有过第一美人,今日的美,明日还会不会在?今日的美,明日会不会更美取代?于是美丽在患得患失之间慢慢消逝,在老太后脸上,只残存着美丽的遗迹…
      曾经美丽,就值得骄傲,老太后不屑所有的年轻女子,在她心中,最美的永远是自己。当她第一眼见到我,只往左歪了歪嘴,轻声对长公主说「嗐!怎么挑了颗月饼进来?」
      寂静中,这句话如一把巨锤,往我头上重重一砸,把我的头压得更低。我听见侧边的屏风后传出轻轻地一声“嗤”,随即掩住,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皇宫带给我的羞辱。
      那天夜里,我躲在被中低低地啜泣,我不该来这里的,平白地来受一场侮辱,哭得又累又倦,朦胧间,彷佛听见宫女们低声议论著我,她们信口胡言,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因为我看来是绝对不会通过最后一关的。从此我知道,这华美壮丽的帝居,是这样一个片刻就能尝尽人情冷暖的地方,人人都想踩着对方爬上去,因为只有站在上头的人有说话的资格。
      最后的决选,先帝、皇后与太后并坐,在一众秀女中,妹妹姿容最为出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入选是可想而知,只皇后有微弱的抗议,但很快就被先帝与自认公正的太后压下。
      但是太后与皇后毕竟有姑侄之亲,为了不让娘家的地位受损,太后选中了我,她向来是个怎么说都能说出一篇大道理的「虽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也不能都是些有色无德的,那还不搅翻了天?我看这妹妹挺可人意儿,姊姊也是端庄人,索性给她们家一个天大的面子,都进了宫吧!皇帝年轻,也别选得太多,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就这姊儿俩吧!」
      就这样,我也入选成为贵人。人们把我们姊妹送回家,家中张灯结彩,来往贺客络绎不决。妹妹踌躇满志,她读了许许多多的女儿书,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似乎就要在她入宫时候实现;而我清楚地感觉到,入宫之后,不是爱情的开始,是一场血腥杀戮的起点,我们都被推上了擂台,不把别人踹死,就没有安心的一天,我等待着,也莫名地兴奋着。
      入宫的那一天,自命清高的嫡母,装模作样地把我们姊妹叫到跟前,一人给了一巴掌,她哭着说「就当西林家没出过妳们姊儿俩!」
      当然,妹妹的那一掌是声大劲小,我的这一掌是结结实实地印在脸上。坐在蓝布小轿中,抚着热辣辣的脸颊,我第一次冷笑起来,何必演这场戏?谁不知道西林家上下打点才剔掉了多少出身中等的佳丽,把我们姊妹保送到决选?
      入宫后,内监们请示了我们俩的妃号,先帝毫不犹豫地给妹妹赐号“珍”,内监请示该给我什么号,他烦躁地说「随便,就“玉”吧!」
      谁都知道,那是取了妹妹“珍”字的斜边,就像我是挨着妹妹入宫一样,私下,没有人称呼我“玉小主”,都说“珍小主的姊姊”,我委屈、失落,却无人理会。
      妹妹很快就成为先帝的专房之宠,看她霸着也属于我的男人,我,不敢争,因为争不过,她窈窕匀称、花容月貌又聪明活泼,但我完全相反,臃肿肥满,出身穷塾师家庭的母亲,整日要我读书、守三从四德,却从没教我怎么抓住男人的心。
      我在御花园看过妹妹与先帝携手并肩同游,亲昵如一双相依相偎的鸽子,我凝视着他们远去,心中萌生的,不是对妹妹的嫉妒,而是对他们两人的厌恶、厌恶他们那招摇过市的爱情。
      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吗?我常常望着干清宫的屋脊想着,先帝应该是知道的,可他为什么这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女人呢?这样明目张胆的宠爱,不过是让她面临更艰难、更险恶的攻击而已,他是爱她爱得无法压抑?还是根本不在乎她的安危?
      把目光从干清宫往上移,晴空中的浮云,无视于屋脊两端螭吻的瞪视,自顾自地翻卷而去,我苦涩地微笑起来,笑这无心的发现,竟是意外地吻合自己的心境。抬起下巴,望进天空,我就是嗜火而望远的螭吻,总有一日,我会伏卧在这世界的顶端!
      妹妹的受宠,为我带来了有力盟友,人人都来我宫中打探妹妹的弱点,尤其是皇后。皇后生得瘦骨嶙峋,孤拐相的脸上长着一双极不搭配的大眼睛,骄傲、浅薄、无知而又不甘心平凡。拢住她是太容易了,我陪她说话、听她说话、帮她说话,她就把我当作了心腹人儿,自认恩威并重地说「玉妹子,咱俩是过命的交情,妳,可别指望着天上这块云那块云的,想四处讨好,那可不一定能有好果子吃。」
      「娘娘放心,奴婢怎能跟您生分了呢?在这宫里,除了您,奴婢还有哪里能说上话呀!」我叹了口气说,心中暗笑。
      皇后很满意,抿着嘴一笑,凑在我耳边说「就怕你们姐妹情深,把我给忘了。」
      「奴婢倒是惦记着手足情份,无奈人家不认,把手足情丢金水河里了。」我冷笑,握住了皇后的手「奴婢总是向着您的。」
      皇后自幼就被太后认为是媳妇,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亲密的朋友,她也不习惯与人亲近,我感觉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脸上泛起了彤红,低下头,小声地说「玉妹子…」
      我向她微笑,那一刻,我觉得,我和皇后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此后,我出谋划策,由她去出头,一步步,孤立了妹妹。
      透过皇后,我跟太后亲信的李公公有了极深的交情,他尖着公鸭嗓子,看着我送去的礼,笑着说「娘娘都同奴才说了,说您最是个识大体、知礼数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谢小主的赏,奴才就没羞耻地收了。」
      「总管收下是我的面子,我是个认死扣的,谁对我好,我心里头都知道,要有了能报答的地方,请不客气地吩咐下来。」我笑着,亲自给他奉上茶,他怎么可能放弃与我结交呢?我那太过自信的妹妹是皇上的心肝宝贝,而李公公最恨的人是曾扬言要赶他出宫的皇上。要伤害一个人,最好能伤害他最心爱的人,而敌人的敌人虽是必须要结交的,但敌人的亲朋好友,更是不可放过,这是宫中斗争的不败法则。
      李公公“哼哼”地笑着,啜了口茶「这会子天气还冷,过些时日就要往园子去了。老祖宗前日还说,到了园子让您也陪她老人家看戏呢!」
      「不知老祖宗爱看什么?」我问,这是讨好太后的大好机会,要放过了,可不一定还有下次了。
      「老祖宗爱看南戏,《绣襦记》哪、《西楼记》哪、《邯郸记》哪…都是常看常点的,有时候也听皮黄,小主会唱两句吗?」
      「冠生、须生都会一些。」我微笑着,父亲爱听戏、票戏,家里就养着一个班子,昆腔、弋阳、皮黄、汉调都能来一手。父亲平日不待见我,可就只有票戏的时候愿意带我,干旦坤生,父女颠倒、阴阳易位,也颇有意思。
      「那敢情好,长公主、老祖宗都爱哼几句,您准备着,没准那天跟老祖宗票一场〈探母〉呢!」
      李公公与皇后的敲边鼓,让我凭着熟练的唱念作打,成了老太后身边那个妃主、太监、贵妇组成的小班子里的台柱,她们不再叫我“珍主儿的姊姊”、“玉小主”,而按着外头戏班的规矩,叫我“玉老板”。
      闲来无事,我也教了皇后一些,半年后,我们粉墨豋场,演的是〈游园〉,她去旦、我去生,戏台上假凤真凰,眼睛里只有彼此,她眉目含情,在她眼中,我看见的不是自己,是皇上。
      下了台,我还在卸妆,一眼瞥见她倚着柱,望着老太后的背影,黯然出神。轻步过去一看,戏台上换了〈思凡〉,她望着的地方,坐着我们的男人,他与老太后并肩而坐,其余众人均垂手侍立,但是他的右手,却伸到肩上,与站在身后的妹妹十指相扣。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边轻声地啜泣,是皇后哭倒在我肩上,她的声音那样微弱,前方那对沉醉在幸福里的人自然不曾察觉。想象那紧握的手齐腕而断,我唇边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是一股靠近猎物的兴奋,我将笑收进心底,我依然耐心等待着。
      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就在不见天日的后宫里消散了,等到我猛然惊醒,已匆匆过了四年,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愕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二十岁,该当是如花似玉、天真烂漫,我的眼睛里却写着算计、虚伪、刻薄与阿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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