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36、清河

　　见过洛阳吗？虽然我们就在洛阳，但是现在的洛阳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时间像流水，冲刷过我们所在的土地，你把手放到水里，拿起来再放下去，刚才碰的水就已经过去了，不变的土地，流动的时间，来去的人们，创造了一个时代，但是时间过去、人死去，土地也就改变了，于是时代也跟着死去。
　　我的洛阳是一个灿烂的城市，充斥着文人雅士、高官权贵，四方来归之人，穿着迥异于我大魏的服装，公然地在洛阳的大街小巷中找同乡、参观、玩乐，无以计数的佛寺道观中，女冠道士僧尼与香客络绎不绝，当然，也不乏罪犯凶徒与游侠，仗剑来往于大道之上，凶杀、谋杀、偷窃等事层出不穷，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我生在皇宫，然而，却长在洛阳城，从我幼年开始，就常常随着女眷们出宫参访佛寺，也比兄弟们都早出宫立府，我的童年、少年，都在洛阳的繁花似锦中度过。
　　洛阳是个崇佛佞道的城市，我的王邸旁边，就有许多佛寺，然而，我从来不相信神怪灵异，自我降生，所有人都告诉我「大王是贵人，百邪当避。」，宫中盛传着我幼时，曾有一道白光落入我寝殿窗下，我去碰那团光，安然无恙，而一个宦官去碰，却马上死亡，人们说，这都是我是命贵福大之人，因此，我从不怀疑。
　　大魏并不是个像南朝那样頹唐的国度，我们依然保有着残余的鲜卑遗风，正如我们这些皇族的名字，有些人还自称姓拓跋而不愿改姓元。
　　父皇给过我很多宠物，他给过我小马、小鸟、小猫、小狗，甚至还曾经送给我一只小豹子，虽然这只小豹子还没长大就已经不知道送到哪里，但我永远记得我曾有过一只豹子，因为它在我小腿上抓了一条很深的伤口，每当我穿上靴子，就会碰到那条伤疤，于是，我就想起那只小豹子来。
　　人心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想透的事，就拿那只豹子来说，当我长大之后，我想要多少豹子，就有多少，甚至要一只就有两只，要五十只，部下就能抓来一百只甚至两百只，不过我从来不再要豹子，看见兄弟们养，只是笑一笑「我曾经有过一只…」
　　即使我后来见到了更多更美更聪明的，在我心中，不会有任何豹子比得上父皇送的那只，比不上的，我宁肯不要。
　　我就是这么个性子，就像我的汉师傅说的，他曾笑着对父皇说「五王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与陛下十分相像，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但是父皇叹了口气，他看了我一眼，摇头说「朕一向认为此儿清如水、明如镜，本来有意立储，但是现在师傅这么说，与朕平素的想法倒也一致，清明、求好，这是做人臣的优点，不是人君之相，只希望他能做个太平皇子、文人雅士就好了。」
　　于是，我失去了成为皇帝的机会，父皇封我为清河王，他亲笔为我题了“清河王邸”的匾额，在那张宣纸吹了吹，交给我，他深深地看着我，笑容里，似悲又喜「清河，是最干净的郡名，那里出过大魏最伟大的臣子，我替你选了一个来自清河的王妃，是崔家的女儿，你千万不可有负清河之名，要辅佐你的兄长，做个跟崔伯深(即崔浩)一样铁铮铮的人物。」
　　我捧着那张宣纸，感觉轻飘飘的白纸黑字无比沉重。
　　做一个铁铮铮的人物，成为我须臾不敢忘的目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从未忘记，而我的妻子，拥有一个也很干净的名字─皓，与她那名留青史的先祖同音，她出身名门，操持家务更是一丝不茍。
　　结发十五年，她在二十八岁那年去世，她临去之时，是个秋天，她微笑看着窗外对我说「宣仁，你看，现在是秋天，你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们出去呢？」
　　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并不是对我，而是对着窗外的秋景「去洛水边走走吧！也许你会遇到洛神呢？」
　　等我回来，她已经瞑目而逝，穿着整齐的王妃冠服，口含白玉，永远离开了我，依然美得干净、一尘不染，她安静地躺着，我就坐在她身边，不敢碰她，生怕一动，她就会化成烟尘、或者无色的香气，我想，她是不愿我看见她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现在坐在门下省的偏房里，我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认知是错的，我有些明白皓去世时为什么不要我在她身边，我与她，是十分相像的人，她有她作为清河崔家女儿的骄傲、我有我作为大魏元氏皇子的自尊，我们，都不害怕死亡，人生下来是孤单的，临去，也应该是孤单的。
　　一切都变得很静很慢，我看着窗外盘旋而下的落叶默默铺满庭院，铺得很厚，我猛然发现原来落叶不是同一个颜色的，每一张叶子都有自己的颜色，深褐、赭红、暗红、褐黄…数不清的颜色，厚厚地堆在庭院里，就像一卷书看完之后卷起的叹息，或者一幅画完成之后的钤印，是一种我从未领悟的高雅，此刻，我对自己从前要求宅邸必须洒扫干净的规定感到好笑，皓临去时，是不是也嘲笑着我那无可救药的洁癖？也后悔过呢？
　　我从来不曾后悔，我对我做过的每件事情都负责、都深思熟虑，这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洁白的名声上曾经有过怎样的污点，然而，那污点是我愿意、也必须染上的，在心中，我没有后悔，因为我心中只拥有过皓，而我所做的，只是倚靠皮相去勾引了一个女人、一个主宰了我大魏江山的女人。
　　今上登基时，只有七岁，我跟着兄弟宗亲前去朝见，当我离开时，侧头与兄弟们说话，在帷幕之后，我看见了两道令我害怕的光，是野兽一般的光。
　　她是胡太后，大了我一岁的皇嫂，其实是先帝的妾妃，不过，她却能凭着极度敏锐的政治头脑，躲过父皇所立下的规矩“留犊杀母”，还能挤下正位太后的嫡皇后，替自己正位，从皇太妃变成皇太后，进而临朝称制，她确实不平凡，也不甘于平凡。
　　她对我，一向是高看一等的，皇叔辅政，自晋以来，就是常有的事。我生平最敬的，就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他以皇叔之尊辅政，是真正公忠体国的贤王，能文能武，只可惜年寿不永，下世已有百年，生是人杰、死为鬼雄，人生何憾？
　　我的辅政地位一步步升高,我渐渐靠近了慕容恪，在朝堂上的位置，也渐渐靠近了皇座、与帘后的后座，直到有一天，她宣我到殿内，我很明白，我与她，终于要走到面对面的时候。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作为一个辅政王，我希望能从她手中得到完全的政权，作为一个皇子、一个汉学的信仰者，我并不愿意与她有什么牵扯，因为从她有意无意放出来的风声中，我闻到狩猎的气息，太熟悉了，大魏文武百官，谁不曾狩猎过呢？然而，这次的猎物是我！
　　我走进殿中，看见真正的太后，她静静地坐在榻边，极端华丽的服装，即使身为皇子的我，也感到错愕，一件正红云绡大袖褒衣底下，层层迭迭垂挂着长裙、飘带、珠宝缨络，她整个人是红的、艳的，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眸光那样炽热，我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凝视着她胸前垂挂的鸡心红玉佩，玉佩的纹路像血管，随着她的呼吸，玉佩细细地起伏着，像一颗心脏，是她的心脏。
　　「皇叔，我是把心都挖出来给你了呀！」她娇柔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在我们那次正式见面之后，我花了一些时间疏远她、躲避她，让她自以为在猎捕我，其实，是她心甘情愿跳进我的陷阱。
　　我终于得到了最高的权力，即使我脸上被刺上了“面首”的低贱名号，但是我不后悔，有得必有失，我是这么认为的。
　　每个人都是贪心的，我贪的是权，贪权是为了做事、做事是为了留名，而她，贪的却是爱、是欲、是百转人间能留下的一点心念，她在先帝身上是得不到爱的，欲也少得可怜，留下的，只有一个儿子，于是她从我身上找爱找欲找心念。
　　有很多男人可以爱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人能爱很多男人，不过，我是从小就有洁癖的人，皓是干干净净的，名字干净、人干净、就连思想与心灵都干净，我相信，她是佛前的天女、或者有可能就是佛，她的眸中流转着水，目光所及，红尘都被洗去，浓烈的色彩全都洗成了一片轻烟，随风而逝。
　　如果没有皓，也许我真能爱上她，面对这样一个什么都能给、却又什么都不求的女人，她有时确实让人心疼，床笫间，她给我更多比皓更强烈的快感，但是与皓相比，我想起的却是佛经中的一个故事：帝释送天女与佛，佛却说，天女不过是皮囊里包着污血，凝望着她，我感到战栗，深怕哪一天醒来，她也会变成一团污血。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不是看见了一个未来呢？弄权、纵欲的背后，隐藏着寡妇的悲哀，她太聪明，她信佛，却不信天命，相信自己可以扭转乾坤，她没看见的，是身边那些貌似忠诚、实则窥伺权柄的人，像我、像内侍刘腾，我看见了吗？确实看见了，但是我还是必须得罪他们，因为我舍弃清名，求的就是大魏的国祚绵长，我看见了大魏的危机，也看见了我自己的危机，但是，人间需要有正气，正气之所存，便是国之所在。
　　想到这里，我笑了，我，元怿，我所认为的正气是政治上的不相让，但是，为了维系我所谓的正气，我与太后私通，又算是什么呢？
　　今日，我被小皇帝下诏逮捕，他们说，皇帝是一定要我死的，她也可能遭到同样的命运，他们说「你好艳福，太后还担心你呢！」。
　　「真辜负了她。」
　　我淡淡一笑，踱到窗边，那一地秋凉，踩上去沙沙作响，定然好玩得紧，拿起太后给我的那块鸡心红玉，惦了惦，往那厚厚的落叶中一掷，轻巧地落在正中，静静躺在一片红里，我把她的心抛了，人，是孤独的，死亡是孤独的，也是干净的，桌上放着匕首，我割断了頸脉，殷红的血流出来，放出那些污血，像时间冲过世界，时间过去了、世界过去了、我的时代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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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清 河 王 怿 ， 字 宣 仁 ． 幼 而 敏 惠 ， 美 姿 貌 ， 高 祖 爱 之 ． 彭 城 王 勰 甚 器 异 之 ， 并 曰 ： 「 此 儿 风 神 外 伟 ， 黄 中 内 润 ， 若 天 假 之 年 ， 比 二 南 矣 ． 」 博 涉 经 史 ， 兼 综  言 ， 有 文 才 ， 善 谈 理 ， 宽 仁 容 裕 ， 喜 怒 不 形 于 色 ． 太 和 二 十 一 年 封 ． 世 宗 初 ， 拜 侍 中 ， 转 尚 书 仆 射 ．
怿 才 长 从 政 ， 明 于 断 决 ， 割 判  务 ， 甚 有 声 名 ……肃 宗 初 ， 迁 太 尉 ， 侍 中 如 故 ． 诏 怿 裁 门 下 之 事 ． 又 典 经 义 注
灵 太 后 以 怿 肃 宗 懿 叔 ， 德 先 具 瞻 ， 委 以 朝 政 ， 事 拟 周 霍 ． 怿 竭 力 匡 辅 ， 以 天 下 为 己 任 ． 领 军 元 叉 ， 太 后 之 妹 夫 也 ， 恃 宠 骄 盈 ． 怿 裁 之 以 法 ， 每 抑 黜 之 ， 为 叉 所 疾 ． 叉 党 人 通 直 郎 宋 维 希 叉 旨 ，[七]告 怿 谋 反 ， 禁 怿 门 下 ， 讯 问 左 右 及 朝 贵 ， 贵 人 分 明 ， 乃 得 雪 释 焉 ． 怿 以 忠 而 获 谤 ， 乃 鸠 集 昔 忠 烈 之 士 ， 为 显 忠 录 二 十 卷 ， 以 见 意 焉 ．
正 光 元 年 七 月 ， 叉 与 刘 腾 逼 肃 宗 于 显 阳 殿 ， 闭 灵 太 后 于 后 宫 ， 囚 怿 于 门 下 省 ， 诬 怿 罪 状 ， 遂 害 之 ， 时 年 三 十 四 ． 朝 野 贵 贱 ， 知 与 不 知 ， 含 悲 丧 气 ， 惊 振 远 近 ． 夷 人 在 京 及 归 ， 闻 怿 之 丧 ， 为 之 劈 面 者 数 百 人
---引自《魏书》卷22，列传第十，清河王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