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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已经完全黑了,巷子口的路灯圈出了一小块光亮。一棵大树一半在黑暗里,一半投下斑驳的树影。我朝那块儿光亮走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盏门灯,把我从黑暗里解救出来。小瓦数的灯在寂静中散着冷冷的白光,或是模模糊糊的一圈儿橘黄。夏天它们是蚊虫飞蛾的最爱,灯下则是人们欢聚的天堂。小椅子大蒲扇,老人们就能度过一个满意的夜晚。孩子们则撒开了脚丫,呼呼地你追我赶,嬉戏打闹。直到各自的上眼皮不断和下眼皮打架了,哐啷哐啷吱吱呀呀的开关门声中小巷子又恢复了平静。但那是夏天。立冬刚过天就冷得不行,树叶早就落光了,可是还没有下过雪,干冷的北风不间断地欺凌着裸露的地面,显得分外荒凉。巷子里灌满了风,褪色的春联残片瑟瑟发抖,哗啦啦直响。屋子里应该都点起了温暖的灯了吧,邦邦的切菜声、刺啦刺啦炒菜下锅的声音从墙后面传出,夹杂着模糊不清的电视声和说话声。
      我开了门,进了搬来两个星期的新居。这是一个大院儿,几户人家分别住着,共用一个大门。几年来我不停地搬家,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可对我来说,它们只是冰冷的建筑。往日的好友纷纷安定下来,关起门来过着浓缩的生活。这不,明天我又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找出一件合适的衣服,试了试,却发现裙摆上撕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它张着大口,似乎在嘲笑我。我提着衣服,坐在原地发愣。
      哐啷一声,铁门幽幽地开了,一辆吱吱扭扭的三轮车进了院子。哦,是隔壁大娘回来了吧。吱扭声停住了,三轮车一定是停在了石榴树底下。她在街边摆了一个小摊子,一早一晚地卖点茶叶蛋什么的,平时也做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有时候我从旁边经过看到她侍弄那些作料,动作精细得像是在雕花。出出进进只见她一个人,可总能听见拉着京腔念白的说话声。一开始我很诧异,后来住得久了,也渐渐知道了我这邻居的一些故事。她的父亲是科班师傅,教出了曾经一度大红大紫的一位好角儿,她也曾经为师兄客串过几回角色。后来父亲突然撒手人寰,他还尽了自己做兄长的义务,照料她的生计,提升她的技艺。唱着唱着,就遇上了一场接一场运动,那位角儿就在那时,说不上是突然还是慢慢地,疯了。不过他疯得很文气,不打人不骂人,甚至还能收拾打扮自己,收拾得比正常人还要干净整洁。只不过他已认不得人,认不得戏外的所有,只是自顾自地唱,一段一段,悲欢离合。该是她照顾他了,这一回,一下子就是几十年。
      我想起了我的衣服,我正要敲门。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段婉转的唱腔传了过来。西厢?长亭?莺莺?我蓦地惊住了,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从前。离别在即,“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千般不舍万般留恋全都化成一段哀婉的行腔,缠绵在初冬一个晴朗的夜晚。漆黑的夜空透出蓝宝石的颜色,繁星满天。
      我的裙子可以补,就是需要一种特殊颜色的线。我刚想把它放到缝纫机边,不料脚底一滑,跌在了床边的木架子上,那上面正好放了刚刚拿出来的一个小木匣,东西洒了一地。我有些尴尬,手忙脚乱地划拉地上的照片。
      “真对不起……”
      “没关系,我来收拾吧。”
      我从脸盆里捞起一张照片,尴尬地看着她。她的眼神还是很平静,一丝波纹都没有。

      “这么珍贵的相片……”
      泛黄的一张黑白照,看得出它曾被严重折损过,然而都细细地补好了。
      突然,毫无征兆的,一段行板流水一般淙淙地铺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惆怅却不失优雅,就那么款款地唱着,不知今夕何夕,任他物换星移。
      我看看手里的相片,美丽的杜丽娘,眼神却睥睨着。
      “这……”
      大娘找出了那卷线,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活像一锅沸水,蒸腾着直要把戏院这把大铜壶的壶盖儿顶起来。
      台上的崔莺莺,袅袅婷婷,风情无限,一板一眼,一颦一笑无不让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莺莺主意已定,狭小的春闺锁不住如火的热情,可这位年轻的青衣心里却波澜不惊。他稳稳地踏着细碎的的台步,将满得几乎溢出的感情聚拢到一块儿,只露出冰山一角。他天生就是块儿戏料,不但嗓子身段出奇地好,悟性也不一般,懂得怎样把戏演得恰如其分,增一毫减一分都是不完美的。
      散场了,戏迷们还舍不得离去,他们狂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眼前一片人声鼎沸,耳畔却出奇地寂静,他突然回到多年前那些个寒冷的早晨。空旷的湖边荒地,“咿-呀-咿-呀”,稚嫩的童音缠着冬日的寒气直上苍穹,很远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见。喊着喊着,他觉得自己的也随着声音漫无目的地到处飘荡,他飞到了半空中,俯瞰着湖边的师兄弟,包括他自己。他们一字儿排开,剃得光亮的脑袋泛着青光,有些刺眼。他就这么神游着,直到刀片子拍肉的声音和着斥骂声愤怒地响起。
      “魂儿都上哪儿去了?赶紧给我滚回来!”接着是连珠炮的一连串,往往他的魂儿还是没回来,还是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师傅说“成角儿”,这三个字像招魂咒一般,他一下子就回过神儿来,比什么都管用。迷迷蒙蒙地,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是莺莺,那是丽娘,那是玉环,那是虞姬,那是昭君,数不尽的风流人物。他在这里受尽欺凌吃尽苦头,可在那里他却享受着人间一切的疯狂迷醉。何况他还有张生梦梅明皇楚霸王,他们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经历着一场场旷世奇恋。这一瞬间的心心相印,抵得过从前所受的一切苦难,仿佛跋山涉水,寻觅等候,就是为了这一刹那。值了!只有在台上,他才不寂寞,才有安慰。他舞着水袖,舞成一朵朵花儿,一波波浪,就那么静静地舞着,不论烟波风雨,不管时光斗转。
      人走的差不多了,到处安安静静的。他望着镜子里一张酡红的脸,怅然若失,又有些迷离。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儿,年轻的一张脸,眼里却满是疲惫。
      “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
      他噗地一声笑了,笑这个人全无是处的唱腔,也笑他的班门弄斧。
      镜子里的人窘了起来,他低下头,想找一个地方安放自己的目光。
      他看到他的窘态,对这张薄脸皮感到好奇。
      “先生可是喜欢听戏?”
      “是的,小时候家里常常请戏班子来家搭台。后来我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听过,十几年了。”来者的眼里泛起神往的色彩,千里之外的小镇上,悠扬的笛声伴着低低的慢板在水气氤氲中弥漫,聘聘婷婷,摇曳生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他嘴里轻轻地哼唱起一句《牡丹亭》。
      继而是一阵沉默,两人心中却暗暗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好像一滴墨汁点到了水里妖妖娆娆地散开了,伸着似有还无的手指,触到了镜前坐着的人,他微微一晃,蓦地醒来。
      “哦,南边喜欢的是昆腔,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言罢他挑了挑眉毛,数好了板眼,袅袅娜娜地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托起一柄折扇,颤颤巍巍地走入了春天的后花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缓缓地行着,细细地看着,一处一处眼波流转,左顾右盼。春光明媚的花园生气逼人,明晃晃的太阳几乎使他头晕目眩。
      这出戏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何况歌声又那么低回婉转,动人心扉。戏外的人望着哀怨的丽娘,恍恍然耳畔只有歌声。丽娘游园归来,怅然若失,他的心里也感到一阵难以排遣的忧伤。他使劲一闭眼,这是戏!哦,他又回到地面上,眼前是一间小小的化妆室,只有一个人穿着别处的戏装在舞。可是这梦这戏又是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他使劲睁睁眼,还是看到有人在向他招手,一个声音在呼唤他。这个声音很低很低,仿佛来自渺茫的远方,却又如此清晰。慢慢地慢慢地,他越走越近。迷迷蒙蒙间他看到了他们的将来:绿得鲜亮的水田上起了雾,他和他一起走在田埂上,远处的水牛悠闲地嚼着青草,不时温暖地唤上几声。路边的杏花正旺,折下一枝露水都是香的。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的人深情款款,听的人心头一震,电流传遍全身上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给我的吗?是给丽娘的?我在哪儿?丽娘又在哪儿?我是谁?他又是谁?他颤颤巍巍地转了几步,眼前的世界似笼上了一层白雾。雾里看花,是耶非耶?他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一切都那么近,那么清晰,歌声却那么远,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时空。是梦吗?不是梦?
      迷醉了,他渐渐地迷醉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愣在原地,喃喃念道。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眼前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他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气团保围着,扼住,几乎令他窒息。他挣脱不出来,也不想挣脱出来,像一只贪恋蜂糖的蝴蝶,任融化的糖汁儿黏住了翅膀。
      天明了,一辆军用吉普开到戏院门口。他刚好唱完丽娘的一场惊梦。他斜倚着窗框,车子卷起的尘埃映入了眼角。他不曾目送什么,只是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天边的云雾都被它染上一层薄而透明的紫红色。天渐渐亮了,屋子里的轮廓也清晰起来。他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眼睛,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眼前这个清晰可辨的却非常陌生的世界。昨宵的好梦已默默褪去,只留给他一间空荡荡的大屋。他花了好大一阵儿才慢慢让眼睛熟悉,心里猛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失落拽住。窗帘的一角翻卷起来,他打了个寒颤,退回到屋里去,像一场谢幕。
      第二天,一队军队悄悄离开。他们是奉命撤下来的,路过北平。
      丝线一针一针地走到末尾,如同时间一分一秒穿过沙漏。大娘剪断最后一道儿线,顺手在头发上磨磨针尖儿。“哎,这那个人呐,眼里心里只有戏,出不来了出不来了……”
      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视着他。即使知道了又怎样呢?她想,嘴角浮起一丝苍凉的笑容,与她圆溜溜的大眼睛极不相称,那里面忽闪着孩子气的光。他只会歪着头走过她身边,眼睛看着别处,末了师兄还是很照顾自己。但他始终是一地清冷的月光,无处不在却渺不可及。一阵寒气从她脚底心冒上来,绝望的情绪将她置身冰窟中。即使她拼命安慰自己,那些因毫无希望而招致的失落像是水里的葫芦瓢一样,越是往下按,它越是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扭着腰肢欢快地浮上来。
      她永远是陌生人。
      她不懂他,他也不想让他懂。
      陌生人。
      不懂吧,可打心眼儿里怜惜。战火纷飞,物价飞涨,城内城外一样地不好过日子。与粮食吃食斗上一斗,台上的英雄美人迅速败下阵来。戏园子萧条冷落,许多已改作了跳舞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任由它寂寞胡琴静静地生了尘。
      天色阴沉沉的,下着濛濛的小雨。她看着他恍恍然出了门,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徘徊。
      斑驳的大门已不太容易辨出颜色,一层一层散碎的纸片还痴痴地黏在上面,似乎还很留恋当年门神的威武。院子里虽不是杂草丛生却被杂物占据着,没腿的桌子烂成片儿的箱子,甚至还有死猫烂狗的尸体,这儿一垛那儿一堆活像一坨坨鸡屎。老师傅数着“一二三四”催促练功的声音也不见了,耳边响着的是小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斥骂。他拉上门退了出去,镶嵌左右的木制楹联字迹倒还依稀可辨,边沿处起了毛,烂糟糟的像嚼剩下的甘蔗渣。他摸着那些烂糟糟的字,都道是物是人非可悲可叹,如今连仅供凭吊的旧物遗迹都是今非昔比。他眼皮动了动,凄凉地笑了起来。
      这里已不是他的世界,该离去了……
      错了,他错了,随之而来的是翻天覆地的新变化。
      “没多久北平就解放了。解放后可是过了一阵儿好日子,大戏新戏全都是他的,去朝鲜慰问演出也是大轴……”
      我想象得到他的意气风发,他的骄傲。这或许就是戏台上的感觉吧,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台下既熟悉又陌生。一方小小的戏台就是一个浓缩的世界,他早早地洞悉了里面的人情冷暖,于是徘徊其外,时而轻瞥一眼更多的是冷眼旁观,眼神失落,表情倔强,强硬地固守着或许是脆弱的什么。手上的一张照片,烫金字已模糊不清了,看得出是集体照,几十个人整齐划一,整齐的中山装整齐的笑容。前排第一个背对着他们,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抬高下巴睥睨着镜头,冷淡漠然。
      “后来就不让他唱了……”大娘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有人放话出来,“让他离远点儿吧,我这里没他的地儿!”
      仅仅一句话,便足以凝固他的整个世界。这一天原来在这儿,来得这样快这样早。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一个极细极细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低低的曲子,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犹自踏着节奏舞着水袖,像一片秋叶从树梢悠悠落下。大街上的喇叭高声地宣读着壮丽的誓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挥舞着小红旗的人群很快汇合成红色的激流,吞噬者一切扫荡着一切。
      梨花碾碎了落叶也碎了。
      哀婉的唱腔依然缠绵在夜空中,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抬头看看晴朗的夜色,清凉如水。
      “明天,应该不会下雪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阵冷风灌进脖子里,我裹紧大衣,加快了脚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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