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王进宫》江水朔

45、袁山

　　我试着活动一下手腕，手却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痛便还是痛，钻心剜骨的疼痛。

　　我轻轻抽了一口气，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像是都被方才的变故镇住了一般。
　　握着剑的左手在颤抖，我低下头咳了几声，复又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擦了擦脸。
　　“就是他！”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那里面的惊喜兴奋是声音变调得几乎不像人所发出的，“快抓住他！一定要活捉！”

　　是祝行风，我看见他在人群中遥遥地注视着我。
　　——眼底尽是发现猎物般的狂喜。

　　“快走！”傅千秋突然将我向前推去，“我帮你挡住他们——”
　　“我......”我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又自动浮现那个大火之夜，他将我推出的场景。
　　“听我说，留善在法恩寺的藏经阁里，他是守阁人......藏经阁在袁山绝顶，”他用力抱了我一下，我听见那胸膛中的心跳十分急促，“再过不久天就会黑，也许躲进袁山才是最好的......”
　　“我一定会拿到传国玺。”我咬着唇，再次对自己保证道，“你知道如何脱身吗？”
　　“嗯。”傅千秋点点头，“我不会有事，到时候......我会在大庸金江那儿等你。”
　　我怔了怔，没有说话。
　　“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将一直等下去。”他捧住我的脸，看上去几乎就要吻了上来，然而却还是发出一声苦笑，将我推开，“走吧。”

　　我在丛林间发疯似的奔跑，绕过那坑坑洼洼的石阶，不时惊起大片大片的林中鸟，我顺利地躲过了一群群急匆匆赶下山的僧侣，喧嚣声逐渐远去。
　　越往山上走，寺庙建筑越发稀疏，而树木越发密集，有时候能听见淙淙尚不算湍急的流水声，然而却不见丝毫的小溪的影子，我又渴又饿，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总算看到了一条小溪，于是连忙跪在溪边，用手捧着溪水喝下去，水冰冰凉凉的，带着股山泉的甜味儿，我将络腮胡扯了下来，这胡子不怎么透气，粘在脸上十分难受，到现在那片皮肤已经有点发痒。
　　待洗了一把脸后，我把那已经麻木的右手浸在水里，挽起袖子，刺骨的痛便从手腕传向了右肩，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知觉便是好事。

　　“碰——”
　　身后突然传来东西坠地声，我立即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瘦瘦矮矮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正面带惊恐地瞪着我。
　　地上是他不小心掉下去的木桶。
　　见他张开嘴就要大呼，我瞬间掠到他身前，左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不许叫。”我声音低哑地命令道。
　　他紧张地点了点头，琥珀色的眼珠直乱窜，不安地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继续问道：“老实回答，怎么去藏经阁？”
　　小和尚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半天才指向了左侧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径，入口处长满了草，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出来。
　　“没有撒谎？”我又道，手向下移，威胁般的卡住他的喉咙。
　　他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没......没没......”虽是慌乱，可眸中却没有一点谎言的痕迹。
　　“多谢了。”我说道，然后便敲晕了他，将他拖到半人高的草丛里藏了起来。

　　我顺着那条蜿蜒小道向上走，不多时天变暗了下来，太阳西沉，暗金的光柱从林间斜穿而来，连着树枝间都镀上了层层的金色。
　　天空红得有些惨烈。

　　山上不时传来鸟兽的凄凉的鸣叫，在林中一波波地回荡着飘散，更突显了袁山的空寂，让人心寒。地面开始泛起薄雾，虽然已过了春分，而那冷意却还是微微刺人。

　　我裹紧衣服，有的地方已经没了路，我便撕下衣角，用布条把太白剑绑在身上，然后手脚并用向上爬去，右手依旧是无法动弹，或许这次真的是废了自己的手。
　　之前是双腿被废，这次轮到了手——就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莫名的荒谬。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只有月光能微微驱散这片黑暗，我扶着树，坐在地上喘息。
　　周围安静的可怕，冷冷清清的银月将这个空间划分为纯黑与惨白两个极限，一种诡异的孤寂感由心底升起，像一个无底黑洞，要将其他所有情绪全数吸走。仿佛世界就只剩我一人，黑暗如魔鬼将我与人烟隔绝。
　　我逼着自己站起来继续走。
　　在经历这么多次九死一生汗水与努力犹豫后——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必须拿到传国玺。

　　雾渐渐变浓，不多时便什么都看不真切，耳朵里充斥着夜风的□□，那一个个的树影重重叠叠，诡异而阴森，一眼望去好似鬼脸，直要将人逼疯。
　　越走越不知道方向，我完全迷失在这片浓雾里，感觉每一处的场景都似曾相识，好像之前走过——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直在兜圈子。
　　抬头看不到天空，到处都是朦胧模糊的白色，我被困在了这里。

　　“这是法恩寺的骷髅阵。”
　　身后响起一声苍老而从容的男音。

　　我转过身，朝来人微微福身：“无想大师。”
　　来者正是法恩寺方丈无想，他正站在我身前两丈远的地方，雾浓得已让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身影，只觉的好像是伫立在暗处的鬼魂，危险而神秘。
　　我顿时毛骨悚然。

　　“施主何故偷偷溜上袁山？”无想轻声道，却并不像是问话，而是在自言自语，“山下是炼狱，山上就难道一定为仙境？”
　　我低笑一声：“无需大师这番说辞，在下要事在身，还望您通融。”
　　“那就是别有目的了。”老人淡淡道，走出了阴影，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灰色，半透明，像玻璃珠一样浮动着细碎的光点，仿佛能看透时空，看到万物的终际，大抵也没有多少人能坦然地面对这样有着极强洞悉力的眸子，“闯袁山倒也不是如此容易的事。”
　　“容不容易也要试试才知道。”我大笑，抬了抬下巴道，“看来大师是不太喜欢这些啊。”
　　“法恩寺岂能尔等说来便来、想走就走？”他摇头叹道，“万物都有自己的法则，越界的后果并非你能承担。”
　　“越界？”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想到自己本来就是穿越而来，早已打破了自然法则，后来更是违背常理成为摄政王，生死惩罚，不过如此，“越界又能如何？大师你所作为看起来不也是并没有怎么规矩安分？”
　　“哦？”无想眯起了眼睛，交握在身前的双手骤然紧收。
　　那一刻，我分明感觉一股强烈的杀意压迫而来，寒气从脚底升起，顺着脊背往上爬。

　　我暗自紧紧握住太白剑：“无想方丈，通常人们在做错事的时候，为了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就会强迫自己再错下去，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见他没反应，我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越界的人不是在下，而是方丈你。”
　　无想怔了怔，而后看似很看兴趣地问道：“何以见得？”

　　“成为暴君的走狗，唯命是从，甚至欺骗自己还在继续前半生的功业，”我毫不客气地冷声道，“大师，人老时候的贪婪是很可怕的。”
　　听完我的话，他却大笑起来，声音洪亮，渐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地注视着他，暗暗运气，准备随时逃跑——以现在这种半残的状态，我可以肯定会在无想手下死的很惨。

　　“你错了，这是因为到老衲这种年纪之后......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说着突然一记鹰抓疾然击来。
　　我顺势挥剑朝他斜挑而去，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盖头劈去，然而无想身子灵活得根本不似年近古稀的老人，仿佛是幻影一闪，他人已出现在我面前，一掌劈向我的肩。
　　速度极快，根本无法躲闪。

　　就在我准备硬接下这一击时，他的手突然却在我身前一寸处猛然收住。
　　一时间，空中安静得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胜负已分。

　　“年轻人，老衲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微微一笑，放下了手，“有个小狼崽子闯上了袁山。”
　　我没说话，安静地听着他回忆。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眼中尽是野心与仇恨——老衲认为，假以时日，她必会成长为一代祸患，”他说着摇了摇头，满面尽是惋惜怅然，“所以老衲没有手下留情。”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袁山上，自命不凡的我被他五招打得惨败，最后跌入了山谷，足足昏迷了三天。
　　阿莲后来说，我能活下来绝对是奇迹。

　　“之后的十多年里，那个小狼崽子并没有回法恩寺报仇，老衲就想，若非她已经死了，就是已经达到了她的巅峰，再无需回来一雪前耻。如今看来，这两种猜测都错了。”老人用一种带着惊奇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我，“你和她很像，却又完全不同。”
　　“方丈你并没有猜错，”我轻轻笑道，“你以为自己错是因为你全都猜对了。”
　　我说着用剑指向他：“那么大师如今还是要再一次除掉这个灾祸？”

　　“世事无常，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无想未动，继续用他那悲悯的声音道，连最后一点杀气都消失的影无踪，“就像没有人能真正分清善恶。”
　　我敛起笑容，道：“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成王败寇。”
　　“是啊，是啊......”他喃喃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过最后还站着的人就一定胜利了吗......”
　　“这倒不一定，”我耸耸肩道，“终有一些人会一直贪婪虚荣地走下去，最后迷失了自己，接着就是永远的孤独。”
　　他古怪地疑问道：“你说的是老衲？”
　　“在下并没有指责谁，只是很是好奇，像大师这样的人怎么会卷入这种俗事中？当年法恩寺可是难得的净土。大师说不在乎，恐怕是因为太在乎了吧。”我回答道。

　　他那灰眸盯了我半响，仿佛又苍老了十多岁，不知为何突然显现出无尽的疲态。
　　缓缓地，老人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奇怪的圆柱形散发着檀香的物体，用打火石点燃它的一头，袅袅青烟便冒了出来，飘散在空中，不多时便驱散了厚重潮湿的雾气。

　　天空一下子明朗起来，圆月依旧当头，银辉如明水，在天地间涌动。

　　“你走吧。”无想道。
　　我愣了愣——这样就放过我了？
　　我都已经做好了拼上半条命的准备。

　　他淡淡道：“不过也只有今夜，若明日你还不离开，其后果也不是老衲能左右的。”
　　“多谢大师。”我感激地朝他一拜，“后会有期。”
　　无想摆摆手道：“这个就不需要了。”说罢便转过身，朝我反方向走去。
　　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