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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花易冷美人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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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美人暮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如你默认生死苦等/苦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烟花易冷》
(1)
姑苏的天气,正如三月的烟雨,恬淡的烟幕拢不住,落在你的脸上,甜丝丝的,浸湿了稚粉色的唇。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那一抹柔和的春意却又像极了绣娘的纤手,抚弄新橙。
夏雪茹一身黑色劲装,百无聊赖地在城西街市晃荡。如墨的云丝整齐的束在头顶,翠绿色的玉簪晶莹剔透,几缕碎发落在鬓角,更映衬出那张细长脸蛋的莹白细腻。“铭熏!”那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厮,瘦弱单薄,身形未足。“小姐何事?”“我这样子,可像大哥?”她是有着十二分的自信的,一母同胞,她比夏亦茹只不过晚几分钟出生,孪生姐妹,面貌本无二致。可惜夏亦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年纪轻轻,在江湖上已经颇负侠名。而她——只能遵循先父遗训,安安分分的在家待嫁。夏雪茹自是不服气,武功,她虽不及“大哥”,可勉强也算得上是个“练家子”。夏少侠名扬四海,她偶尔借一下光,享受下“大侠”的威风,又有何不可?
铭熏沉默。这样的问题他被问了千百遍,同样的“江湖游侠”他也经历了几百回。“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那张向来和顺的脸不觉已经起了怒色,雪茹一怔,随即释然,亲热地扯过铭熏的身子:“好熏儿,就你最疼姐姐了。柳汀桥今晚的烟花大会,咱哥俩一块去看看,可好?”铭熏自小在夏府长大,夏亦茹只顾练武读书,所以他俩感情极好,夏雪茹虽已及笄,但对铭熏,却也还像小时候一般玩笑,并不刻意避嫌。铭熏心头一紧,搬开那双覆在自己肩头的柔荑,清亮的双眼募地一沉;“不要再这样了。”
姑苏城内自古有个习俗,正月二十这一天,未婚女子若是有意征得夫婿者,皆会结一花灯于柳汀桥旁的杨树上,内附诗迷一首。游子选择自己喜欢的彩灯取下,题诗一首附于灯上,诗文夺魁着,便可在当晚的烟花大会上得佳人一见。如此传统已逾百年,所有云英待嫁的女儿家,也少有这样的机会出门游乐,所以自然是热闹非凡。
“那不是夏公子?”“可不是嘛!哼,一向冷眼看人的夏公子也有闲情雅致来着烟花大会,真是奇了。”“夏公子年纪轻轻却已经在武林上威名鼎立,又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哪个不爱?吃不到葡萄的东西,也别怨那葡萄酸,呸!”几个大胆些的女子,毫不避讳地议论起全江南有名的“美人儿”,那其余没胆的,也都伫立一旁,秋波暗送。铭熏暗啐一口,怒道:“也忒没了眼界!”雪茹淡然一笑,摆手道:“铭熏,你看那兔子花灯可好?我去取了与你玩。”一言未尽,人影依然跃出数丈。
柳汀湖上,暗橘色的灯光透着一股旖旎的柔媚,杨树旁傍着的野花香气沁鼻,却不恼人,淡雅一如轻风绿竹。雪茹的手尚未碰到那兔子花灯,却牢牢地接住了一具温热的身子。青丝如墨,映着忽而幽暗的天色,像极了月下狂舞的黑色蔷薇。苍白如纸的肌肤诡异吓人,却遮掩不住这男子极具诱惑力的眉眼。
她觉得,这人像极了红艳滴血的曼陀罗,那一瞥的风情,最是惊鸿。
所谓的杀手,居然是一群宵小之徒。雪茹不知道为什么凭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可以以一当十,她只料想是运气太好。受伤的男子依旧没有醒来,她却像中了邪一般,执意要带他回府。铭熏的眸子里多了一些看不明的东西。夏雪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正像她不知道,铭熏的背上,是方才为她挡下的致命刀伤。
(2)
夏府本是世代将门。谁知到了镇南将军夏倚年这代无子,仅有一对双生女儿。所幸夏亦茹少年才俊,虽年仅十六,可业已“子承父业”,出入沙场,战功无数。自父亲去世后,皇恩更盛,姑苏夏府,无人不敬。更有数不清的姑娘挖空心思想要嫁入她家,只可惜谁都不能如愿!夏雪茹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姐姐是那么可怜。她何曾不想女儿红妆?又是多少次,夜里,她忽觉人声,睁眼假寐,却是姐姐穿着她的衣裳,对镜贴花黄。那个影子是那样的媚,像极了自己,却又不像自己。黝黑的眼眸里,辨不出是欢笑还是忧伤。
“雪茹姑娘。”那声音如春风沐耳,是他。起身一礼,尽是平时不曾有过的女儿娇羞之态:“温公子今个起得早?”她低垂着头,怕看见那双处处含情的如水星眸。那样柔媚的长相,却完全不带娇柔的女气,温文有礼,似极了中秋的月。铭熏路过,却看见这一幅才子佳人的绝美画面,心口呼地一紧,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掠过全身。可那又怎样?那一双眼睛里没有自己,尽是他人的影子,那个影子是那样深,那样浓,刻在她的心里,怕是这一辈子,自己也不曾比过。
温情莞尔一笑:“雪茹姑娘可是在赏花?”他不似一般男子迂腐顽劣,便是自己的名,也叫的这般随意。雪茹嗤笑:“你这样的雅人儿,也会认为我喜欢那样的东西?”温情柔艳的眉眼陇上一层云雾:“在下不懂,腊梅,花之君子,在姑娘心目中又是如何成了俗物?”清风中香气缕缕,抛却了初冬乍暖还寒时候,满目的新绿并不浓艳,鲜花簇簇,却哪一朵也比不上女子倾城的脸:“与其等待一束花的落败,我却宁愿看那烟花,守望片刻永恒。”
“温兄,身体可大好了?”这声音威严却不失妩媚,恰如夏亦茹那张冷漠风流的脸。温情移步上前,深深一揖:“多谢夏将军挂念,在下已无大碍,近日即可启程返乡。”他要走了?为何方才不曾听他提起?夏雪茹心下一惊,却看见姐姐波澜不惊的眼底,竟也闪过一丝慌乱,向来无话的她难得开口,却是情真意切的挽留:“今日城北庙会,可愿同游?”
她看到姐姐温文如玉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心悸的笑,因为温情的眼神是那样的牵魂。他握上她纤巧的手,莫名的,雪茹的眼睛是那样生疼。
(3)
那日救温情回府,他竟三日昏迷不醒。雪茹悉心照料,几日守候床头,未进水米。二十四那天,她去集市买药回来,却看见已经苏醒的温情紧握住大姐的手,目光柔和如玉:“多谢夏公子大恩!”
“你好生养病。我,我晚些再来看你。”——她又怎会看不出来,那是怎样的女儿情思?
可怜她一番情意,也只能铺作他人嫁衣。不是没有怨过,可是再多的怨又有何用?那人注定不会是她。
温情是塞北守备将军之子,家世说来,也称得上与夏府是门当户对了。温情回家后三个月,再次回来,她去看他,却见他执着夏亦茹的手,目光满是坚决:“亦如,我来向你提亲。”眸中情深,不言而喻。夏雪茹突然觉得全身提不起力气,她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扯住夏亦茹的衣襟:“你愿意吗?你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你愿意就这样什么都不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回答她的,是十指紧扣的两双手。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看上去很美,可是一旦错过,便终生无缘。
她想起烟花大会上那最是惊鸿一瞥;她想起那个好听至极的声音在无数个早晨亲切的问候;她记得他苍白的脸庞,灼热的体温,以及夏日午后落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吻。纵使这一切美好的像水中月清澈易碎,她还是忘不了啊。
有人说,刹那便是永恒。
(4)
惊变。浓恶的腐臭从地底传来,脚下的脏水积堆,浸湿了精美的绣鞋。手臂处的勒痕依然隐隐作痛,凌乱的发丝披满了整张俏脸。
夏家地牢。
哼,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夏雪茹一声苦笑。她不明白,对她向来极好的姐姐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发疯似的一阵厮打后,便把她囚禁在这种地方。一掌,撕破了她的嘴角,竟让全身骨碎欲裂。那狂喜夹怒的声音,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扭曲的狰狞可怖:“你死吧,死吧!死了,我会代替你活下去。从此世上再没有了我,只有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当然没有杀了自己。因为让一个人痛不欲生的方法有很多种,最噬人心魄的那样便是——生不如死。身体上的疼痛已经渐趋麻木,余下的却是可怕千倍的绝望——心死。
“啲,啲”的响声让她的眉微蹙,那响动极小,但对练过武功的她来说却是清晰可辨。“女人,你在里面吗?”是他!那懒散不羁的声音,什么时候,竟也多了几分好听?死寂的心微解,夏雪茹屏住神气,厉声道:“铭熏小儿,放肆!吾乃夏氏女侠雪茹,须得尊称!”严肃沉着的语调,竟有几分像极了死去的父亲。她暗觉好笑,却不得不转换神色,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你来做什么?现在就回去,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话未落地,眼前厚重的铁墙却已经轰然倒塌,尘土飞扬,呛得她睁不开眼,微弱的阳光刺的双目生疼。一双温热的手紧紧地拥住了她的身子,那个温度是那样熟悉。耳边的热气让她的脸颊不自觉得红晕,心也莫名地生疼起来:“没事了,有我在,就永远不会让你有事。”
那是她永远没有见过的另一张脸,澄澈的黑眸,分明是可爱至极的长相,却浑身上下不浸满一脸邪气。半裸的胸膛上,居然浮着一条宛然若生的八爪黑龙。那龙的眼睛栩栩如生,不怒而威,死死地盯视着她,她顿觉愕极,半晌无言,回答她的,是铭熏那挂满血丝的嘴角露出的浅然一笑。“快走!”少年的手臂不该如此的有力,可她显然没有迟疑的机会,就被紧紧拥着跳出了墙外。
他的轻功是如此的好。夏雪茹觉得自己像是飞起来一样,好奇的摸上那只庞大的黑色神龙,在少年的耳边呢喃:“我竟从没想过,你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份。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龙,天朝皇室的象征,传说每一任帝王,其身有盘龙,形态各异,不怒而威。
(5)
虎丘山林深处,竹屋。
铭熏救走夏雪茹已经整整一月,铭熏说他小时候曾经和自己的母亲在虎丘山上住过一段日子,便把她带到了这处竹屋。这小屋的位置极其隐蔽,夏雪茹识得山的八面布下了九宫阵,因此,除非奇人异士,根本不能晓得竟有这样一处所在。他们逃亡后,日子也便很安稳地过下来。起初几天,铭熏不知为何,身体竟异常虚弱,急的夏雪茹更是拔下了母亲留给她的定海神珠,磨成药粉,却也让他的身子成功转好。夏雪茹每天呆在竹屋里,浆洗缝补。铭熏则去山里狩猎打柴。渐渐地,她忘记了温情,忘记了夏亦茹,都不重要了。就这样留在山里,两个人,一辈子,挺好。
从她毫不犹豫地拔下母亲留给她的珠钗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一颗心,只怕更早以前,已经给了这个人。又是一月过去。
“雪茹。”她回头看他,那双漆黑的杏眸望着她,平静如水:“城里传言夏将军死了。”她手里的针线散落一地。“姐姐……”。是真,是假?她不知道。姐妹间十几年的感情,纵然是曾经痛彻心扉,却还是像铁链般,扯碎了她的心。
铭熏决定先去夏府探探。他们说好,她会乖乖等他回来。
可那样焦灼的等待却破碎了她的心,姐姐,她忘了彼此的承诺,悄悄地赶回了家。
(6)
暮色下,暗月如水。血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院落。夏雪茹呆滞一旁,她亲爱的姐姐,胸口横插着一把剑,血像红色的曼陀罗那样蔓延,直至铺满整个院落。
她看见拿剑对着温情的,是铭熏。她看见温情的双目血红,而铭熏的剑,亦毫不留情地落下。
她没有忘记温情的嘶吼:“为什么杀了亦如?为什么,你究竟想怎样才罢手?”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如飘絮一般,碎在了十二月的风中。
一瞬间,便是永恒。
她依旧忘不了那惊鸿一瞥。
“跟我回去。”他苍白的脸色,像极了白雪,纯洁地,不带一点泪光。
而她的脑中竟都是那个男子,以及他不叱惊雷的遗言:“为什么……?”她抱着他的身子,不放。
铭熏脸色如冰,一把夺过她早已风干泪痕的脸:“你爱他吗?”
“爱……”,她没有说完,却看见那只黑龙再次从铭熏身上浮起,化为墨色灵珠,飞入温情口中。那具已经死亡的身体再次温热,而铭熏,却如风一般,消失不见。
她知道了他的本名是龙七,真命天子,却被私藏民间,因为先帝极信任她的父亲。
她听到了温情说爱她,可她只是觉得恶心。
温情一开始就从没有认错人。他是冒名顶替皇帝的手下,接近夏亦茹,也只不过是为了找到龙七,斩草除根,却不知会爱上她;
夏亦茹是温情所杀。他的柔弱只是表象,温情的武功,极好。
因为她爱他,所以龙七吐去了最后一颗龙珠。
龙有三珠。初遇温情时挡的那一刀损去一珠,破千年玄铁门而又耗气一珠。
最后一颗龙珠,却给了他。
其实她的话本是:“爱,却不及对你的十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