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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八夜 飞鸟(上) ...


  •   不求上苍赐福于吾一身,但求幸福四散至恒久。——沃尔特·惠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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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下滑腻的触感叫他爱不释手。
      图特一下接一下,温柔地抚摸晓蓠娇嫩的脸颊,小麦色肌肤透散着生命喜悦独有的温暖。
      “嗯……”
      他停下了动作,在黑暗中,凝神静待。
      “你醒了。”她迷迷糊糊,朝着传来热乎乎气息的方向拉起了笑颜,“好暗呐……现在什么时间了?”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去满足地蹭起了他的脸。
      “不用管。”
      就着娇妻主动的依恋贴近,他在张口可取的美味上浅尝起来,擒住小巧的下巴流连忘返。
      “你不是……大把军务要……的吗……”
      晓蓠在簌簌落下的热吻之雨中语不成句,几乎竭尽了力气才保持清醒,她伸手攀住他的后脑,鼻尖抵着微微扎人的额角,以阻挡他无碍于黑暗的进攻。
      “还有神庙扩建,不管不顾缺席会不会耽误……噢!”
      殊不知不合时宜的抵抗举动,只会激起丈夫渴望的全面复苏。两人深深连接的部份重新传出阵阵波动,偾张亢奋,热力炙人。
      他轻易化解了妻子徒有其表的防护,撬开她咬住下唇的贝齿长驱直入。
      “别想。”
      以吻封缄。
      新一天,她不知身在何处,手捧着光滑弹性的脸庞,双腿盘上挺翘的臀,一点点合上双眼,在美妙的涨潮中彻底迷失。

      “主人和夫人到底何时才起床?”卓歌惆怅的声音悄悄响起。
      前一步到岗站哨的孟斯贝尔瞄了眼接踵而至的少女,将军府内专事伺候晓蓠小姐的侍女,然后扫向令她不快的罪魁祸首——摆在地上原封未动的食物。
      “通常不是一天一夜就告一段落了的吗。大臣贵族们送来的贺礼堆在那里,若不是时常擦拭,都要铺上一层灰尘了。”
      虽然很想说那不正是你们的职责吗,他始终保持了沉默。
      “重点是每次送过来的餐食,差不多一动不动就退了回来,这样对身体不好啦!万一主人或夫人饿晕在房里怎么办?假如两位主人都昏倒了,我们却不知情就更糟了!”
      孟斯贝尔越听越觉得离谱,面部肌肉一个劲地抽搐。
      “主人夫人什么时候才愿意起床呢?”
      明知道她不是真的在问自己,他也不该对将军和小姐的事说三道四,可是旁边女生反复纠结,忧愁却死死盯着地面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完事了自然会出来。”
      卓歌红了红脸,随即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反遭记恨的传令官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两度西逝,复由东方重生回归的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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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在蔚蓝苍穹下向远处行进,士兵、马匹、战车,乍看像是圣河在黑土地上一支巨大的分流,于蜿蜒河谷中溯源绵延。
      此去,又不知归期何在。
      风猎猎吹起她一条条细心编束的青丝花辫,扬起了轻盈精致的亚麻长裙。
      “天凉了。王后,请回宫吧。”
      女官的声音响于耳畔,旋即消散风中。
      “让本宫再看看。”
      她已经不奢求别的了,难道尊贵如一国之后,连目送一名将军和他带领的军队都办不到?
      每次他出征,她总莫名地感到心惊肉跳,仿佛一个昔日亲近的人忽然远去,消失在了她的世界。所以她总是在他启程这天随同王,或是独自出来,站在城门、站在城墙上,尽量久地目送他。即便憧憧人影早淹没了那领在最前的坚毅的轮廓,沉稳的足音。
      生怕再不能多看一眼。
      一臂之后,迈亚把这个女子的茫然与悲伤都收纳在了眼里,却又转瞬忘去。
      人总是要经历无数的不如意,方能在挣扎磨砺中坚强长大。
      目光不经意一掠,一个尚带着几分陌生的身影撞入了迈亚的视野。是她。对了,她不但住在图特的府上,而且不久前成了他府邸的女主人。
      她没料想到,当日这小姑娘拜访离开后,不到一旬便传来了图特的婚讯,迈亚更没料想到,确定他成婚的对象是她,自己一点不觉得意外。
      如今,无论任何场合,这个女孩都可以正大光明陪伴在他的身旁。遑论出城送别。倒不知经此一别,他们重逢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她曾细查这个女孩,起初还奇怪今日她怎么没像上次一样随行出征,但想到两人觐见陛下时与金冠一同戴在女孩头上的青金石铜链,她就明了了。
      安卡珊娜蒙也在大军逐渐远去之际,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早就留意到了晓蓠。
      比起往日,此时此刻的她更具存在感,或者说,一种对她而言的压迫感。这也是她之所以没在最后一刻奔下城墙,来到城外,面对面送别即将出发的图特的原因。
      手中物在掌心挤压出尖锐的刺痛感。
      “王后,您的手!”女官不禁失声,其余侍从纷纷注目,“请把花环交给迈亚保管吧。”
      安卡珊娜蒙淡淡瞥了眼手掌上的伤口和丝丝血痕,声音麻木:“无大碍。就这样吧。”
      迈亚板起了脸:“王后若是一心让老身和众仆因王国金驱受了轻忽而内外皆责,我等甘愿荣之。然请您记得,御医再三叮嘱,纵使蒙得伊西斯女神庇佑,亦需仔细养好身体,方可为凯姆特顺利诞下继承人。”
      安卡珊娜蒙终于转向了她。
      本便不是刁蛮之人,听了迈亚表面卑微自贬实则声色俱厉的责言,她长长叹了口气。“走罢。起驾回宫。”
      紫色花环仍紧紧攥于手心,只是在不知疲倦的风中残败了姿色,芬芳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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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长日是难以打发的。但难,不代表不能。
      斑驳洒落的阳光,从树荫的这一边不知不觉倾斜向树荫的那一边。
      伸出四根手指拈起衣物两边的胳膊,眯眼借着光线校对,拿下来在刚刚锁定的位置补上几针,完工后她不由捶了捶发酸的肩膀。
      “夫人,水。”
      她循声向对方报以微笑:“谢谢。”接过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夫人今天进展不错嘛。”卓歌朝一旁的篮子探过了头。
      稍微放松了下来,侍女的赞叹却让她直皱起眉:“才钉了三分之一。”
      说着也往身侧用芦苇杆编成的篮子瞧去,里面放着织好的亚麻内衬和缝上了金、红、绿三色亚麻线的山羊皮腰带,大大的芦苇篮盛着零丁的两件东西显得空荡荡的。
      好吧,这正是十多天她毅然拒绝奢靡生活,游走于城内亚麻织坊和王家用品御制师府上,好消磨时间并继续做个有用之人干出来的成绩。
      任何人光看尺寸,就能知道这不是她给自己做的东西。
      一开始晓蓠思忖着情人节差不多该到了,倘若可以送出既是新婚亦是特意为情人节准备的第一份礼物,也算别有一番成就感。这般想着,图特城外整军出发的画面便清晰浮现在了她眼前。
      他穿上她亲手做的戎装又会是什么样呢?为图特做一套甲胄的主意就这样定下。
      目光游弋在篮中衣物和自己腿上,几乎一半覆盖着金黄鳞片的亚麻金线衬衫之间。别说在限时计划剩下的几天赶好,连单纯完成全套都是项艰巨任务。
      “这样下去,堆放在前院给主人和夫人的成婚贺礼就能用上了。”
      “能用得着的少之又少,不是让你们拿去看哪里可以用谁用得上吗?空摆在府里也是封尘。”歇息过后,晓蓠又拿起工具埋头苦干,忽然她抬起了头:“对了,回给将军的书信交到传令兵的手上了吗?”
      卓歌正要回应她的提议,闻言不觉莞尔。
      “夫人请尽管放心。卓歌今晨一早便赶到了使者必经的城门,而且见到了对方。文书当然也安好交给了使者。”
      晓蓠感激地点了点头。
      除了表示感谢和微笑,在人前她真的再无得当的选择。
      临别的前一晚,她就知道了这一次征伐古实不比数月前的北征要轻松。自然图特不可能短时间内归来。
      可以的话,她肯定会跟随出征的军队一同南上,可是蜷缩在他的臂弯,感受他坚定的怀抱,晓蓠比哪一个时刻都要清楚他从不重复,也无以违逆的决意。
      而她的身份,已从一个可留可去的过客,转变为他的妻子,他府邸的女主人。
      但最终令她放弃了争取念头的,是他平安回到她身边的承诺。
      来自一个将责任看得比绝大多事都重的男人的承诺。
      因此不同于以往,晓蓠留在了在底比斯,守候她为之骄傲的英雄凯旋而归。
      “夫人,主人必定很快回来。或许惠风节前他们就能踏进王城城门。”
      啊,惠风节,春风回归吹拂埃及大地的那一天。
      “没错卓歌,他们会的。”
      她抬起眼帘,清澈黑眸倒映出青空的景色。
      时光如梭,法莫诺斯月在无言的思念和宁静的笑容中过去,晓蓠依然在人前人后忙碌制作着第一次给爱人的情人节礼物。
      一转眼,哈托尔月也在指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月中她收到了图特的回信,彼时她正缝制减缓武器和手指手掌间磨损的手套。
      信有两封,照旧,由卓歌帮她读出来。
      军队已经离开纳赛尔湖所在的第一瀑布,向更南端进发。她的书信往南送赴期间,他们遭到了潜伏阿斯旺城与象岛周边的古实士兵袭击,在给她回信前,投降的俘虏和兵器被一律收归在了象岛。片言只语,便把目前情况概括了出来。
      第二封的内容比前面一封还短,基本上关于不可独自出门、注意身体的提醒。
      两封信合共加起来语句少得可怜,通篇延续了写信人惜字如金的风格,可她求的,亦无非是喻示他健在的亲笔文书。
      第一瀑布乃埃及和古实的两地交界。过了这里,南征军正式进入古实王国的边境,朝向凶险难测的地域迈进。下封信,兴许要再久些才能到她手上了。
      相较他无恙的消息,他完完整整站在自己面前才是她由衷希望看见的。
      头顶上,云舒云卷,湛蓝透明的天空迎来了黑土地耕种的结束,冬季落幕。

      一天,闲赋在家的帕拉米苏接见了一位稀客。
      他先是表示意外地挑了挑眉,大抵是问候过后来者神情过于严肃,他不得不敛起素常挂在脸上的闲适笑容。
      “说吧,中军统帅夫人的登门意图。”
      门前正是他多日未见的晓蓠。
      被帕拉米苏如此直率一问,晓蓠反而踌躇了起来,酝酿好的话顿时卡在喉咙。
      她迟疑间,帕拉米苏的异色瞳对她自下而上扫视了一遍。
      同以前一样,她偏好穿着努格白,一袭白裙盖过了双膝,本来只会显得寒碜的一只手镯跟一枚金戒佩饰,却使她散发出一股纯洁气息。较之点缀的外物,她丰腴的曲线和不可思议迷人的韵味教他移不开眼,哪怕这些变化微不足道。
      不过真正打眼的竟是她垂在两侧的手,上面的手指头一连裹了麻布条,精彩得有点惨不忍睹。
      “图特……我夫君他……”她结结巴巴说着,然后停下,深呼吸,镇静地再次开口:“我有三个月没收到我夫君的信了。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是你的话……不,这底比斯城之内,身为指挥官的你是唯一一个能帮到我,也会帮我的人。”
      帕拉米苏面无表情俯视着她。
      “你总该知道你的丈夫因为什么离开了王城,离开你的身边。”
      “征伐动乱的藩属,古实。”她口舌清晰地回答他。
      “那想必你也清楚他这次为什么没带你一起出征。”
      晓蓠沉默了片刻。“不单是要替他看守将军府。”
      帕拉米苏轻笑了一声。
      他什么都没说,晓蓠却骤然底气全失。她已经乱了手脚,开始语无伦次。
      不出她所料,南征军并未在惠风节这天归来,甚至没有踏上归途,因为她根本没收到图特的信件,整座底比斯城也是静悄悄的,毫无一丝平乱凯旋的沸腾雀跃。但晓蓠只是接着投入她的礼物准备当中。
      时日一天天翻过,她从掺进了韧性材料作衬底的褶裙到配有束带的箭筒,所有能想到又可以凭现有条件实现的戎装配件,她一一做了。然而帕奥尼月还没过去一半,她就开始走神,越来越集中不了心思,以致到了最后,三不五时弄伤自己的手指,卓歌看不下去,顶着冒犯之名一把抢了过去,禁止她伤愈前不许再碰。
      结果伤好后依然重蹈覆辙。
      进入帕奥伊月,她每每要很晚才睡得着,在空旷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外边一有声响,就不顾仪态地飞奔出去。
      只有白天她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或者受了大臣显贵的家眷邀请,装扮一番前簇后拥地作客出席宴饮。由于当初以图特出征在即法老下了旨可免成婚宴请为由,加之乌瑟蒙斯这位副宰相出面,他们才能清静地过二人世界。至此,她纵然更愿意安安静静的,也不能总是拒绝。
      图特可以不理不在乎,她却始终要替他着手筹谋,维持与巩固声望,发挥她擅长的作用。
      除了躲在寝室清洁那副铜链,翻出看不懂的信或对着青金石额链发呆,在连卓歌都无暇看管她的空隙,她会到府邸门外眺望行人疏落的大街,偶尔爬上南面的城墙站半天。
      不想卓歌几天前服侍她早餐,无来由提起图特信中让她不可单独外出的嘱咐,她方知原来得以在这府里的人就算迟钝,也不会是傻瓜,是她对他们不及卓歌亲近相熟而已。
      随后观察众仆从守卫探视她的眼神,果然带了几分怜悯。晓蓠虽然并不喜欢,还是佯装毫不知情。
      这时候,帕拉米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神绪。
      “古实不比迦南,地势陡峭多变之余,遍布着雨林沼泽,敌人则是比我们熟悉那块土地远不止一点的当地居民。就算前朝历代留下了记载,我们到那里还是得边探索边备战,他们却权当在自家庭园游玩。足够明白了的话,就安份做你的统帅夫人吧。”
      晓蓠垂下了眼眸。
      早在决心找他之前,她已深谙他所说的一切。
      九十天并非一个短的日数,月中收到回信的隔日,传令兵便连她交托的信一同带出了底比斯,如此就不止九十天了。然而撇开意外的因素,一场实打实的战争打几年也没问题,何况区区几个月。
      可她宁愿自己与图特共同进退。
      之所以没再收到文书,可能是他们不方便向王城传信,也可能派出的使者中途遭遇了不测,甚或军队陷于困局当中……忐忑的心情吞噬了晓蓠,她真的无法继续呆在安逸稳固的将军府,不闻不问。
      见她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帕拉米苏掉过来把问题抛回给她。
      “如果我答应,你打算要我怎样帮忙?”
      晓蓠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怀疑地盯着始终站在石阶上让她仰视,因炎热仅围了一条褶裙的英俊男子。
      可她这次没再迟疑:“以图特将军率领的军队迟迟没有传回情报为由,向法老申请增兵支援。”
      “增兵?谁来带?”男人似笑非笑。
      她脱口而出:“你。”
      笑仍在,眼底温度却消了几分。“我记得上大臣如今也是你的依靠,你大可通过他让大将军做这个好人。”
      晓蓠感觉心跳变得不受控制。“我和乌瑟蒙斯大人并未熟稔到你所想的程度,与霍伦赫布将军更是交往不深。”
      “那写信求助于纳克特敏也行。这位老将军素常很拂照你的夫君。”
      她依旧镇定,下面握拳的手却颤动了起来:“我从未见过他。”
      男人耸了耸肩,一脸歉然遗憾。“既然如此,统帅夫人还是在家中静候佳音吧。请回。”
      “帕米斯……”
      眼看大门就要紧随男人关上,她竟不假思索喊出了这个名字。
      帕拉米苏眉间的冷硬猛地松动。他从容返过了身,像在观摩走投无路的猎物瑟瑟发抖的狮子似的审视她。
      “你有什么条件?”
      他变得不再是她往日熟知的帕拉米苏,她这样问不啻进入规则任人设定的游戏,出了事后果自负,可惜诸如冷静理智全被她抛到脑后了。
      比起图特,她算什么?
      自邂逅之日,他就在若有似无地保护着她,原以为绕过鬼门关一圈后再无交集,可在阿玛纳重逢,她又不自觉钻入了他的羽翼底下,不理解也好冷战也罢,他一直让她待在他鞭长可及的地方,教导她成熟,一直用他的方式……
      让她爱上他。
      此际,她在底比斯安稳无忧,远在战线最前的他却随时有性命之虞。
      如果怀上了两人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她必会好好活下去,但她没有!匆匆新婚就迎来了残酷的分别,在生死难料的数月中,思念是磨人的,晓蓠甚至想过,为了见图特一面,她将答应任何要求。
      “当一晚我的女人,晓蓠。”他嘴角噙着薄笑,眸色幽深。
      脑子轰地一响。
      金发夺目的男人一步步欺近,比她高出许多的身子微倾,陡暗中目光显得异常犀利。
      “办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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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在跑。
      烟气弥漫的林子里,她拼命奔跑,突地一声脆响,足下绊到了一根弓起的蔓藤,瞬间跌趴在粗壮的树身上。
      背后,脚步声纷沓而至。
      女人惊惶回头。
      一个黑影举起长长的木矛,削尖的矛头对准了她,几乎可以清晰看见黑影手臂上扬间的每个细节,听见与空气摩擦的震动——
      图特遽然睁开了眼,眸光凌厉。
      眼前场景让他恍觉,适才不过是梦。微垂的视线凝住了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况且,数十日行程以外的王城,圣河中游的河谷只有东面的山峦西面的沙漠,河岸的纸莎草再高也成不了直入苍天的乌木。
      “将军。”传令官一直谨守岗位,此时见图特从营帐出来立刻紧跟上前。
      “进行得如何?”
      “据探子回报,敌方兵士粮草俱损失严重,并连夜将战线南撤。”
      图特点了点头,“发信号让副官继续按计划行动。”
      “遵命!”
      足音远去,图特仰首眺望天幕下焦黑一片的废墟。
      来到营地一处营帐,虽位处偏远,帐外却有士兵把守。进得帐内,尚未作声,帐中之人已利落站起了身,举手投足都看不出他曾有的落魄脆弱。
      “大人。”他仅喊了一声,微张的嘴不觉合上。
      图特就近落座,眉梢往青年一掠,后者迟疑了一下,跟随坐下。
      “如你所言,火在午前熄灭了。”他淡淡开口。
      “蒙阿蒙-拉神之福。”年轻男子眼帘低垂。
      “托的是你的智慧,以赫塔。此时此地不是需要谦虚的场合。”
      与图特共处一室的恰是半年前秘密受审的以赫塔。
      “……明白。”
      图特移开了落在他脸庞的目光,投向帐外:“‘圣鹮翅膀向北拂过天际之时,便是洪水奔腾凯姆特前夕’,你是特意改了这段古言,又将其唱出来的。”
      以赫塔眨了眨眼:“大人谬赞。这无非是属下闲得无事,随口胡唱的。”
      时值晚午,烟色的天空取代了无云蓝天。
      整整一天的瓢泼豪雨,尚不足以完全冲刷走飘浮空中的灰霾。本该在这时候鸣叫着飞过头顶的鹮鸟戛然销匿了声迹,唯独那披着深色厚密皮毛、昼伏夜出的动物,仍依时在人前打转,出其不意飞窜出来吓人一跳。
      “雨季将至,狂风必起,古实之地首当其冲。你想把这土地上不日有暴风雨的讯息传达出来,却怕明白提出本帅和副官断然不会采纳,故用了这种方法。”
      他依旧看着地下。
      “所幸你未有站在敌人将领的位置。”图特环过视线,盯住波澜不兴的男子。
      “属下并没有统领的才能,更适合当随时可被替代的参谋。”以赫塔静道,密长眼捷翕动着掩藏灰蓝色眼眸里流动的情绪。“再者,接下来的部署都与以赫塔无关。”
      图特不动声息睇着这个始终表现谦卑的青年。末了,他话锋一转。
      “三日大火,对这大片敦古勒绿洲伤害有限,但对于在这块土地上依赖耕种和狩猎为生的维图与甘格拉部族,无疑正中要害。”
      敦古勒绿洲,发于第二瀑布,沿尼罗河西岸一直溯源延伸至第四瀑布盖贝巴卡耳山一带,得益于季节性降雨和尼罗河灌溉,其间绿草丰盈,肥沃的土地上不时可见茂林水泽,植物资源充足,食草性动物也会应雨季一路迁徙觅食。
      以赫塔接上了话:“此番重创同样波及了古实军队的补给粮食。无论是由第二瀑布北面而来的阿布拉拉,亦或者从第四、第五瀑布北下的亚马登多跟哈古埃部落,他们带备的口粮一旦用完,原本指望纳帕塔和巴卡耳在前线储备的粮食眼下化为乌有,他们若没法在最短时间找到候补供应,士兵就会因食物不稳士气低落,进而在战斗中落了下风。”
      一个如常的暗影蛰伏的午夜,一簇不起眼的火光转眼变得不可收拾。
      火星从这棵树腾到那棵树,火舌由这截枝丫亲吻至那段树梢,寂寞的独角剧变成喧哗的暗夜盛典,姿态婀娜的蜿蜒水岸上魔法般演化出无垠的殷红火海。
      饶是事前做足了应对,迅猛如虎的大火仍叫埃及军队的将士们心头一跳。
      短短几日堪比混乱神塞特统管的地狱。
      滚滚不断的浓烟遮天蔽日,灰屑纷纷飘散进倒映出这一炽烈景象的昏暗流水,接二连三林木不支,震响排山倒海,轰隆呼啸的烈风中火焰像妖娆女郎一样旋舞,像发狂的阿匹卜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只差一点就反过来把他们吞噬了。
      “但你也清楚,我军亦是冒了多大危险才换来这个有利的局面。”
      灰蓝眸底波光微动。
      “在敌方驻城周边林地逡巡的副官,和他带领的一众士兵,一旦火没有快速烧起来,他们只能以寡敌众。”
      听到这里,以赫塔不再沉默了:“容属下说,事实是火势在不到两刻的时间内发展成了大火,并很快往纳帕塔与巴卡耳的方向相继蔓延开去。”
      “战场上讲究把握,而非侥幸。再多半刻钟,不战而胜,而且是大获全胜的便是古实军队。”
      清雅温文的脸刷地一白。
      须臾,对面传来衣物摆动的窸窣声。
      “属下该死。”
      余光睥睨那道伏贴着地面的身影,图特不消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该死之人不会还说得了话。”
      未敢抬起头半分,呼吸着夹杂泥土味道的湿重空气,以赫塔微微抿着唇。
      半晌,他的额紧抵住地,闷声低问:“属下斗胆。如若大人芥蒂以赫塔串通赫梯泄露了我方情报,此次征伐何以带属下同行?”
      “以赫塔参谋的智谋誉满王都,要是自王下旨最初本帅不做点什么,估计出征一事阻难重重。”
      底下,以赫塔颇感困惑。
      “大人是指维西尔?”
      “阿伊不满王重用本帅在朝堂中早非秘密,在他眼里,功高盖主为其一,居功至伟乃其二,声威过望是末之。北征受封觐见当天,阿伊已以本帅征战不力为由,进谏陛下日后战事统帅多起用霍伦赫布将军。”
      以赫塔未发一言。头两点欲加之罪的成份偏多,最后的“声威过望”怕才是关键。这位神之父见不得谁压到他头上。
      “维西尔获悉了大人密审并私囚属下,推测失去了属下大人必然在征战中再度失利,他就越发握有在陛下殿前挫败大人的实证,甚或者借助这次战事——”良久,他斟酌出声,却到最后消了声音。
      图特勾起了唇角:“恰如其分。”
      年轻男子不由觉默。
      过了许久,脚步声响起,在咫尺跟前停住。
      “你即便负罪,亦非如此便可赎罪。”他轻道:“起来罢。”
      以赫塔闭了闭眼,毫不拖带起身正立。
      这么一来,图特要稍昂起头方看得到他的眼睛。这双奇特的蓝色眸子,此际涌动着若隐若现的情绪。
      他看出了青年抑压在嘴里的疑虑。
      “信用任何一个人,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巨大代价。作为王国军队将领,怎会不对自己的部下了如指掌。”
      “大人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属下的身世?”
      图特摇了一下头:“你的具体身世确是半年多前才得知。任用你的时候,本帅只知你并非你如今的父亲亲生。”
      “那通敌之事……”他没有察觉出来的声音明显是颤抖的。
      “查出那些陶土书信后,本帅跟副官的确很快联想到了你叛通的可能性。只是共事多时给了我们保持理性的理由。”
      以赫塔蹙起了眉,“大人府中的那番审问究竟是?”
      冷峻眉眼间难得透出了柔软:“是给好事者看的,也是给一个证明值得保留你性命的机会。你的表现相信不只我们,躲在暗里的人也一定倍感意外。”
      他顿时无法成声。
      图特并未在意以赫塔的反应,气定神闲负手朝营帐外走去。
      赫然回神,以赫塔不顾礼节追了上前,又在不足一臂距离住了脚步:“大人,请准许以赫塔复职,将功赎罪!”
      年少统帅双足一顿,略侧过头,“不管你是否在无意间泄露了我军的情报,未在第一时间汇报你生父与你通信的情况,令我们慎重认为你重回军队报效王国的日子需要待定。”
      “但属下迫切希望辅助大人与依……”
      他不客气打断:“我有分寸。”
      仿佛不再给他反驳异议的间隙,图特提步离开,以赫塔也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身形,生生目送少年大步出了营帐。
      没走多远,不知打哪倏地冒出一团暗影冲向了这边,图特凝视了一瞬,在它凶猛撞上之际,一柄匕首横空射出,他眉都没皱一下,抬脚跨过维持呲牙咧嘴模样的蜜獾尸体。

      **************************************

      晓蓠跑得气喘吁吁,感觉肺部快要爆炸了。可她知道不能停下来!
      先是骇人的大火浓烟,接着一场暴雨浇熄了火也将她变成河里刚捞出来的鱼,这座比迷宫还糟糕的雨林就是这样欢迎她的吗?
      和帕拉米苏的部队失散已经够倒霉的了,现在还要被一群可疑的人追赶。
      砰——
      “我的天……”晓蓠痛叫出声,她的脚踝似乎擦伤了,来不及检视惨况,迅速靠近的脚步声已猛地扯回她的注意,晓蓠转过头,神经拉紧。
      追赶的队伍还没进入五米的范围,为首的人像是安全起见,干脆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充份伸展的动作使晓蓠毫不怀疑他掷出的长矛一定能命中标靶,靶心自然不幸的是她身上的哪个器官哪根血管。
      见鬼!她不是来送死的!
      空中咻的一响。
      晓蓠堪堪侧身避开,胸口蹦跳出的雷动撞击着耳膜。爬起来才觉得背脊发寒,可她没时间缓和,更多的长矛向她投来,不赶紧逃没准哪支矛真的就贯穿了她,那绝对不是什么唯美的画面。
      她拔足狂奔,明明已经头晕目眩,肌肉缺氧细胞内的葡萄糖发酵成乳酸,她越跑越慢,却仍不得不在这密林中左穿右插,在高大的树木间穿梭跳跃。
      要命,他们怎么这么能跑,那些讨厌的矛为什么没插到树上?
      像是为了应和她的心声,接连两支矛先后钉在她刚经过的树身,越过了她稳稳扎进离她不足一尺的土地。晓蓠立即想都不敢想了。
      当再挤不出一分力抬起似有巨石捆在了上面的脚步,她下意识回头看不停缩短着距离的人群,迎上她目光的竟是只偏差了些许的矛头,千钧一发地擦面而过!
      一声利响唰的入耳。
      “快!”
      她惊魂未定完全不知状况,人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捉着拖走。
      跑了一会,晓蓠才恢复过来,见到前面的背影,那头过肩的红发,不禁惊呼。
      “帕苏伊!你怎么在这里?”
      帕苏伊显然也分不出多余力气,他仅微微偏头答了一句:“安全了我再解释。”
      晓蓠被他牵着,原本已筋疲力尽的身体藉由两人紧紧连结的部份,神奇地传来了更多的力量,支撑她跟上他的步伐。那一刹那,周遭的雨林背后的追捕统统模糊了。这个人,为她做了这么多,如果没有图特也没有塔鲁,她定愿意像这般执着他的手,和他游走东南西北,哪怕是到世界的尽头吧。
      却是安全解释皆来不及了。
      两人往前跑没多久,寂静的林子前方响动迭起。
      环顾蓦然现身的士兵,与从后紧追赶上的形成包围圈,帕苏伊握了握手中的铜剑,从未有这样一个瞬间,他无比庆幸自己习箭术之初没把剑术落下。
      “找地方隐蔽起来。”他转身对她说。
      晓蓠瞄了眼挂在他背上的弓,眼睛回到他脸上:“不,你负责近身交战,我来对付远距离的。”他们这么多人,她决不会让帕苏伊一个人面对。
      不知道哪边先冲上了人来,晓蓠平心静气拉开弓弦,瞄准周身发出暴戾气息的中心射出了一箭。嗙的一声,对方动作戛然而止,瞪大着眼原地倒下。
      她听不懂的语言炸了锅似的在他们周围响起,场面霎时有条不紊得令他们乱了手脚。紧接而来是源源不绝飞来的箭与矛之雨,帕苏伊一个激灵抓起她忙往一旁闪躲的空隙,持近身武器的人借着同伴掩护钻了过来,帕苏伊眼疾手快推开了晓蓠,挥起剑以一敌十,她勉强稳住了脚,不及多想再次挽弓搭箭回击敌人,阴影憧憧的树林里一下子冷光四射乒乓交响。
      然而到底在人数上输了一大截,在晓蓠防护的空当下帕苏伊吃了两箭,其中一箭伤得不深帕苏伊自行拔出,而箭筒内老早空了,当她再无法将倒下敌人手中的箭拾为己用,索性丢了弓拔出他们没机会取回的矛。
      矛光拿着就要费很大的劲,但还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
      过度专注以致她没感觉到一道远处的目光牢牢攥着她的身影。
      一声闷哼突兀传来,有什么应声倒地。
      她花了好一阵才恍觉不妥。
      侧身一看,帕苏伊汩汩渗着血水的肩胛下方又多了一根箭,垂落的剑尖下方是断成两截尸首分离的另外两支,晓蓠眯起眼回过头,放眼遍地武器残兵和分散在视野角落能够行动却谨慎观望的人影,四散反射的微光尽头一个灰点居高而立,不等她反应挡到帕苏伊身前,就有什么闪电似的打在她手上,由手臂至整个上身不由自主一震,既而哐啷一响,适才仍握在手里的矛被对方的箭带飞出去。
      眨眼的时间,人已二话不说围了上来。
      即使表面失去了攻击性,这些黑皮肤的人依然举着武器对着她和帕苏伊,何况他们死伤的同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躺成一片。
      有激愤者,口里爆出一串串他们不懂的语言,顿时群情汹涌,见他们无动于衷,更是抬起矛便要往他们刺来——
      一声喝斥制止了暴行。
      竟是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少年。
      见他手持长弓,晓蓠不由联想到刚刚一幕,此刻她一只手护着伤势不轻的帕苏伊,另一只手攫着身前的包袱,稍一用力,物形就在棉布下依稀可辨。
      “你是晓蓠小姐吗?”
      状况出乎意料,晓蓠愣愣地点了头。随即警醒,“你是谁?你们又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即时回应,与人群里的一个男人用他们的语言交谈起来。少年话音尚未结束,旁边的男人已脸色阴沉地把刀刃指向了她的脖子,其他人也是喧声四起,一时间怒气沸腾,少年皱皱眉,几乎不假思索就以弓格开了他的弯刀。男人怒目相向,少年却语气平静。晓蓠和帕苏伊对视了一眼。似乎被说服了,男人没再发话,少年重新对他们开口。
      “我是耶多。有劳二位随我走一趟。”
      晓蓠环视了一遍面前的人群:“你们是古实士兵?”
      “是。”耶多也不多话,言简意赅:“两位请。”
      “好。”
      嘴上顺从应着,待他一转身,晓蓠立刻抽出铁剑,四周的人反应过来纷纷武器相对。
      “晓蓠不要……”帕苏伊叫道。
      她回他一个安抚的笑,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古实士兵,定在几步开外惊讶过后神色肃然的少年,“留下他,只带我一个去。”见他不为所动,她补充了一句:“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吗?”
      耶多微眯起了眼,耳朵灵敏地捕捉到背后弓弦挽开的声音,他抬起手示意全部待命。
      “你先把剑放下。”
      知道自己所做的不是戏玩,晓蓠一面移动试图将人群带离帕苏伊,一面警惕,连吞口水都不敢动作过大,闻言一笑:“你先答应我。”
      “这不是你丢掉性命的地方。”
      “我的朋友和埃及与你们之间的纷争全无关系,他也不该受到牵连。”
      “放下剑。”像笃定了她不会动真格,耶多口气强硬了起来。
      起初是温凉液体沿着喉结淌落的奇妙感,不多时,火辣辣的麻痛狂涌般袭击了神经中枢。咬牙忽略体内叫嚣的惶恐,她满意地看到这班古实人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一眨不眨盯着眼前情况,晓蓠冷静道:“趁现在往反方向逃,别跟着我了。”
      “我拒绝。”
      气一窒,正欲再开口,视野死角传来了动静,她低吼:“让他们都别动!”
      随着力道加大,剑刃往前又陷了几毫米,就算不去看,晓蓠也清楚感觉到血流的速度加快了,因过度失血而缺氧发晕的徵状益发显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百倍,正当她踌躇要不要豁出去之际,判官松口了。
      “我答应你,你可以放下剑了。”他微微一顿,视线在所有人间划了一圈:“你们谁也不许追捕这个红发男子,违反的下场你们清楚。”语毕眼睛回到了她身上。
      晓蓠明白他的意思,手上的剑立刻垂了下来,整个人也开始无力发软。
      往前迈不到两步,右手忽然被从后捉住。
      “帕苏伊!”
      她一叫,仍在她旁边的人包括耶多忙不迭摆出阵势,作势将他架开,她连连摆手,向耶多投去恳求的眼神。
      不等那少年颔首,帕苏伊对她直接道:“我不能让你独自犯险。”
      这不是可以说话的场合。
      即便敌人表现友善,但立场对立就是对立,不想玩命就要对此了然于心。然而望着紧扣着自己的手,他居然用受伤的那只手,好像在讲“不带上我,行,那把我的手臂带走”……晓蓠凝眸看进帕苏伊水绿的眼睛,恍若世间最澄澈的镜子映出了她最狼狈的一面。
      “去找可以收留你的人家。不要耽误了。”
      几乎是要把这些话烙进他的记忆他的灵魂,她每个词都说得很用力,停顿很清晰。说完,她挥起左手划出疾冷的风,帕苏伊猛地松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迎向他的却是一抹满含坚定与信任的笑容,他霎时怔在了原地。
      搀扶起地上同伴,踩着各自的影子,一队人伴随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
      她再不曾回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二十八夜 飞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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