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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夜 初爱 ...


  •   我想拥抱你的温柔,即便那不是唯一,即便那是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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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丽雅抚玩着手中咬了一口的苹果。
      午餐时间还没完全过去,因为太阳仍未升至头顶,女官们并没提前上来收拾眼下的残局。铺展在草地的麻布上摆置着精致的陶盘陶碗,面包与糕点早已不在原地,蒲桃、西瓜、苹果三者亲密依偎在一起,盛着啤酒的角状黏土杯沐浴在斑驳的光影之中。
      兰丝耶殿下陪尤乌赫殿下回她的寝殿,阿黛拉上菲多尼尼去看皇太子殿下、塞帕狄斯将军和柯缇娅的剑术较量,女孩们的闺蜜小聚就此曲终人散,克丽雅自愿留下收拾善后。不管是为了保持体面,抑或女性谈论私密的天性缘故,所有的女官和女侍全部被屏退了,待正常的午餐时间结束方会回来履行她们的职责。
      也好,克丽雅想。天气正热,她很想像兰丝耶她们用餐时般,把脚浸入澄澈的池水下,感觉一下是不是如想象的那样冰凉。女祭司是不允许在他人面前露出脚踝以下的私密处,特定的祭祀仪式除外。女祭司们仅属于她们祀奉的神。但凡被男性看到赤|裸的玉体或者触摸了脚踝,就等于失去贞洁,丧失祀奉神明的资格。而一般而言,只有皇帝允许取走女祭司的贞洁,因此历朝女祭司或接受孤身终老的宿命,或成为皇妃,为君王延续血脉。但是现在四下无人,她将要做出的举动算不上触犯戒条,应该是没问题的。
      克丽雅办不到阿黛那样一下踢掉鞋子,也不可以把吃过的苹果搁在完好的水果盘中,唯有用空出的手脱掉布鞋。
      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池水真的很凉。
      克丽雅一边把苹果吃完,一边双脚在水下轻晃,青绿色的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微微垂眸,看到阳光下几片有着波浪边缘的美丽叶子随波漂浮而过,看到振动着透明薄翼的蜻蜓点水低飞掠过池中的荷叶,看到水下在她双脚间好奇流连的小鱼。此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她模糊的脸孔倒影。
      她想起她们一刻前闺蜜耳语的情景。
      几个人相聚不外乎聊些贵族流言,克丽雅听得多,说得少。尤乌赫也是身体复原后因散心之名,才被阿黛邀请到她们这个古怪圈子中,但不得不说,尤乌赫的笑容在那以后多了许多,整个人不再毫无生机。阿黛是个好奇心重而且奔放的女孩,这也许跟她爱跳舞有关。就在刚才,阿黛问了尤乌赫一个令她面红耳热的问题,关于塔鲁,关于性。克丽雅的心跳停顿了一下。她有听到塔鲁在贵族和将军的女儿们间游走的传闻,有的更传出了宠幸之说,可是克丽雅很少真正关心。然而当事人之一在她面前亲口叙述,却是另外一回事。
      往往遇上不适合她听的话题的时候,克丽雅就会选择闭耳不闻,但这一次却难以做到。
      尤乌赫先是支吾不语,在阿黛、菲多尼尼的鼓励和催促下,尤乌赫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两人完婚已久,塔鲁还没真正临幸尤乌赫,这答案让克丽雅也不禁和她们两个对望了一眼。
      米坦尼对赫梯宣战以来,克丽雅一直忙于各种祈祷和祝福仪式,分|身不暇。她是伊修塔祭司,是战争女神的忠诚仆人,有自身的角色和责任。也因此,近五个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塔鲁,印象最深刻是他领兵解围赫梯边境的出发前,那副披甲戴铁的姿态。
      在那个少女逃离哈图萨,塔鲁从昏迷中恢复意识以后,克丽雅本以为一切都将回到正轨,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口吃症好了,从此再无人敢轻视他,他的父皇也会更加重用他,一如萨姆萨特之战。
      可究竟是她太天真,还是那名异族少女已经彻底占据了塔鲁的心?尽管塔鲁只字未提她的离开或者其他,那个名字似乎亦成了四皇子殿下他们的禁忌,但不知从何时起,克丽雅一遇到他的事就有点偏执。明明这一切与她全无瓜葛。
      恍惚间,克丽雅听到不远处响起金属的声响,她抬起目光,不意看见塔鲁正微笑地望着自己。她不解地蹙起眉,是她的过于想念致使此刻出现幻觉了么?
      淡金的头发柔软披散在脑后,挺拔颀长的体魄在金属护甲的装备下显得精壮结实,左手安放在腰间的剑柄上,雕刻狮鹫纹饰的剑鞘包覆着黑色妖石锻造而成的长剑,仿佛随时都能出剑噬咬敌人的血骨。
      他仅仅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耀眼无比。
      “没打扰到你吧?我待待便走。”
      克丽雅回过神,脸颊两边不由自主泛起了红晕。但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克丽雅已整顿好自己的情绪和神态,她嘴角扬起恰当的弧度:“请塔鲁殿下转过身。我有事想跟殿下谈。”
      过了好一阵子,克丽雅方整好长袍,着装得体地朝荷池的对面行去。当她走到离塔鲁三步距离远时,她停了下来。塔鲁不约而同地转过了身。
      “克丽雅参见二皇子。向殿下问安。”
      “你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远,况且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他轻吁了一口气,“起来吧。”
      克丽雅有了一刹的怔忪,但仍依言起身。
      米依领着一众女侍出现在他们面前,克丽雅吩咐妥善后,随塔鲁一同离开。
      “你是个细心、自立的女子,从我第一天认识你便有这种感觉,现在亦然。”
      “殿下谬赞。还望您宽恕当天克丽雅的失礼行为。”
      塔鲁笑了笑,“这话由我说才是。纵使是皇子,也不可亵渎女神和她的仆人。”
      她透过廊柱与廊柱间的宽大空白遥望皇宫外面的景物,景色随着脚下的步伐移动,仿佛鲜活过来了一般变换不断。白云在天空飘浮,整片苍穹都布有它们的足迹,直到天际朦胧如笼罩在黑纱下的山脉。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帝都居民的房屋,由近及远,由大变小,和哈图萨的所有其他建筑一样由茶色的泥砖砌成,柱廊尽头的墙壁还显露出大神殿的一角。这座城市在安纳托利亚高原屹立了千年,她有种预感,即使有一天哈图萨不复今日辉煌,它依然挺立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岁月的湮灭中伫立不倒。当然,那将是相当遥远的未来。
      “我果然不擅长和殿下开玩笑。还是说正事吧。未知殿下可有留意近日大绿海东岸一带海港物资的流转?”
      塔鲁住了脚步,侧身低下头:“是不是有什么异状?”
      “这决定于殿下怎样看。”克丽雅站定,仰头看进皇子掩藏在柱廊阴影下的眼睛,“西密拉港和伽临港这段时间都有大量木材经船只运出,由于这两个海港都不属于帝国的完全统治范围,所以几经查问也无法得知这些木材确切的运送地点,只知道主要分两条航线,半数以上的木材南下而行,途经迦南、西奈、埃及王国然后折返,还有少部份往东移动,在塞浦路斯以及附近群岛的港口卸载。”
      “你是怀疑埃及有异动?”
      克丽雅不甚肯定地摇头,“很难说。奥皮特节将近,他们需要雪松木制造太阳船。只是如果其中大多数的木材都被送往埃及王国,持续的时间又在一个月以上,我认为有必要引起警惕。”
      塔鲁把视线转移到柱廊外的世界,脸庞曲线渐渐收紧,“阿肯那吞放弃了军事和外交那么久,他的儿子会卷土重来吗?特别是他继位以来王朝一直由他们的维西尔把持,而据一年前出使埃及的使者叙述,少年法老因不明原因如今行走不便,所以我更多觉得保持观望的好。”
      从侧面拂来的热风吹乱她的刘海,克丽雅伸手把落到脸颊的一绺长发拨到耳后,“殿下其实还在担心米坦尼王国不会乖乖就范?”
      皇子眯起双眼,“米坦尼已不足为患,能归降赫梯自是最好,若不能,也绝不可以让亚述有可乘之机。”
      克丽雅垂在一旁的手攥住了她的长袍,“克丽雅有一事想请教皇子殿下。殿下为什么派遣阿尔玛祭司出席埃及的奥皮特节?”
      “听闻埃及有位灵力出众的神官,帕苏伊本身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祭司,双方相互交流、汲取经验不是坏事。何况这样安排有两个目的,向埃及王国表示我们与之交好的诚意和愿望,以及亲身探悉埃及的民生和王朝动向。”
      这就是全部了吗?克丽雅加深了呼吸。
      温和的笑声在空气中连成美妙的音律,塔鲁忽而深沉的嗓音传来:“克丽雅,把你的疑问用妥当的措辞表达出来吧。”
      她连续深呼吸了两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帕苏伊大人在一个多月前就被您派遣出使了,但是出使队伍却在二十天前才向埃及王都启程,请问这样的安排有何特殊意图?”
      塔鲁闭上了眼,神情淡恬,像是沉浸在自我美好的回忆中。就在克丽雅以为他会避而不答时,耳畔响起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宛如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般:“那个被判了流放卡帕西亚刑罚的女孩到现在一直都没找到。你和她见过一面的,但大概你已经没印象了。我拜托帕苏伊提前出发,在路上尽力找找看。仅此而已,并没有格外特殊的意图。但也许对我来说,那确实是私心之举。”
      克丽雅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回应。她知道自己不该过问,这本就是个蠢问题,可她竟还是问了出口。兴许她真的别再想太多,那样会让他和她都过得自在点。任他继续寻觅那名少女的行踪,而她则接着当她的伊修塔祭司。
      又或者,是不是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不过是她以为自己能理解他,事实却相去甚远,而如今她变得更加不了解他罢了。
      在以前,在塔鲁失去了他母后的那段日子,克丽雅曾经想过,如果他们这群人能不那么复杂地生活,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事,不必为承载在肩上的责任耗费心神,殚精竭力。因为喜欢而喜欢,因为讨厌而讨厌,就这么简单,他们应该更多地关爱自己,而非一味惦着为他人牺牲,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倘若有那么一天,她可以站在塔鲁身边,她会不会有这个能力为塔鲁分担,不单止是纯粹的情绪上的负担,烦恼或者忧思,还有实际的责任重担,没有人比塔鲁更能胜任陛下和皇太子的辅佐角色。
      可是很快,克丽雅便否定了这个幻想。
      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找到了让他不管他人眼光如何,也想要恣意喜欢、爱护的女孩,她难道不该替他高兴吗。或许是自己一个待久了,塔鲁曾经的陪伴让她有过一夏的温暖,那么的短暂,稍纵即逝。他也是孤单一人,在他们第一眼看见对方的时候克丽雅便已感觉得到。所以她默默允许他闯入她的生命,默默看他经受苦难,所以,在他的眼睛映不出她的今天,克丽雅不怨他踏上另一条岔路,就算两人各自走下去的结果,是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重叠。她可以不管相隔多远,她只是,无法放任塔鲁走向自我毁灭。
      塔鲁说得对,她不习惯依赖外界,与此同时,她还是个冰一样的女子。只是,他可能早忘了他对她最初的评价。令人反感,却真实而直接。
      在两人长久的静默中,克丽雅最终迎上了塔鲁柔和但掩藏着锐利的目光。
      “容我提醒殿下,帕苏伊大人既然身为帝国的祭司,由皇帝陛下直接统领,应以祀奉月神阿尔玛为终生职责,为帝国和安纳托利亚的子民祈福。还望殿下在下次以私事为由指派我等祭司前能思量清楚。”
      目送皇子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柱廊尽头的黑暗之中,克丽雅冷硬的表情不再。迷失在无措的思绪中,她情不自禁地攥紧罗袍,想要伸手环抱自己。
      她原来那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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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特感受着臂弯中那股温热的搏动。晓蓠气喘连连,手掌搁放在胸前,明显在平整心跳。她必定害怕极了。一想到这点,图特内心的喜悦就更一点点地扩大,升腾。她和他此刻没有一丝间隙地贴合在一起,如果他前臂下她的丘尼克不计算在内的话。
      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手腕上,皮肤因高温和汗液发粘,换在平时,他早把手抽离了。可是现在他全然没有这个念头,甚至为想到要放开她而对自己感到不悦。
      “你有把握甩开那只猛兽吗?”她的声音透着忧虑,并不时回头观望那只仍在后头追赶的雄狮。
      眼看战车和身后的狮子距离人群越来越近,图特一手揽着晓蓠,辇紧在手中的缰绳倏尔改变了形态,奔跑在战车前的两匹柏布马高高腾起马蹄,紧随着他的意思掉转了方向。
      “抓稳了。”
      “你疯了!竟然还调头!哇——”
      战马的动作变换得太突然,它们被缰绳一鞭,瞬间飞跑如闪电,但在这凹凸不平的沙地上只会让马车愈加颠簸震动,像要把他们都甩飞出去为止。
      晓蓠惊悸不已,她连忙抓紧他的手臂,企图暗示他立刻放弃一切接踵而至的疯狂的想法,可惜图特一下箍紧了她的腰。她本想转移目标,伸手夺走马车的驾驶权便有机会改善事态,可被他这么一勒,她立刻动弹不得。
      图特一边御马让战马牵动战车抛离仍不知疲倦追赶的雄狮,一边淡笑着看时而惊呼时而大笑时而忐忑的晓蓠,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听到她大呼着那个名字时,居然就什么都没多想就把她拉了上来。
      承认吧,你受不了看她受伤,特别认知到她是为你扑到危险的面前。
      “你这是瞧不起一国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能力?”
      晓蓠转过头仰视他,方才还写满不安的脸庞顿时转为不满。“我是信不过我自己的运气。你当然不会知道我自从遇见你以后要多倒霉有多倒霉,只差没真被死神带走一去不回。”
      “不许胡说。”他不喜欢她提到死,非常不喜欢。
      “你这是剥夺他人言论自由,在我们国家可是会被起诉的。何况就算你是一国之君,也无法和死神抗……”晓蓠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生生止住。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止,灵魂可以通过身体的重生而一次次轮回。”
      “那是你们的信仰。当然我们那边也有这样坚信不疑的信徒,不一定是宗教教徒。只是灵魂这种谁也没真正看过摸过的东西,我无法肯定它确实存在。”
      “你果然不是凯姆特的子民。”
      “我晒得焦炭似的也不会成为你们的人。”她的声音转低,像是反驳,又像纯粹的自顾自说。
      图特的心莫名发闷,仿佛四周的空气被无形的手隔开,没能顺畅地从他的肺部进出。他不习惯与人争辩,哪怕这并不代表他不善言辞。他更偏于用事实和行动证明他的想法。他的右手已经开始麻痹。
      “再不把它射杀,仪式就无法完成。”
      “仪式?”
      “奥皮特节的预祝仪式。民间流行‘猎狮游戏’的说法。”
      “非要杀死吗?似乎残忍了些……”
      图特却置若罔闻,放开晓蓠同时让她接过马缰,交由她暂时驾驭战车。她先是犹豫不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以最后体力往他们正面冲刺而来的猛兽,两者的距离不断缩减。五官都要揉成一团的她令图特不觉好笑,他不由挑起了眉,晓蓠终是接过缰绳,不太灵巧地控制着战马的跑动。
      忍着右肩的锐痛,他拿出青铜弯弓和尖头木箭,朝着雄狮搭箭拉弓。太阳在斜上方散发着无穷的光热,一阵目眩赫然袭来。然而雄狮速度丝毫不减,犹如猎物离它只一步之隔,所以越发卯足了后劲,凌厉奔来。
      图特眯起了眼睛瞄准。还差一点,四步、三步、两步、一步——就是现在!
      旁边传来了晓蓠的抽气声。图特以为她是为自己的目标命中喜悦或者为狮子的倒下而震撼,但是下一刻由她口中蹦出来的话却使他无来由地力气尽失。
      “血……你流了很多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刚才吗?为什么受了伤也不吭声?你……你简直疯了!”
      她的语无伦次让图特回想起她被毒蛇咬伤他替她吸出毒液的情景。还真是差不多一样的话语。尽管鲜少被人担心,图特自己也不喜让他人担心,但是接连两次看到她因自己而惊慌失措的神情,他霍然萌生一种生命变真实了的感觉。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想要出声示意他的伤并不严重,却虚脱得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以安慰为名,一遍遍地抚拍她汗水淋漓的背。他的手仿佛比他的心还想念她的身体,即使中间隔了一层亚麻布。
      图特忽然想起了梅莉塔吞,他最年长的姐姐。
      他们一家都长相奇特,父亲尤甚,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疯子。梅莉塔吞在某种程度上也遗传了父亲的疯狂,她对父亲有种超乎亲情的热忱。自他记事起,梅莉塔吞就已经和父亲十分亲近,热爱吟诵和编写礼赞诗,终日缠着父亲讲述阿吞神如何惠泽这块圣土。偶尔图特会想,是不是梅莉塔吞的母亲也不及这个女儿迷恋她的丈夫?不管怎样,梅莉塔吞不久后成为了父亲的第三位妻子,那么的理所当然,尽管在他看来,她也有因理解不了那兼之她丈夫和父亲的男人而受挫失落的时候。
      在八岁那年,图特见证了太多变故,其中包括父亲的病故和梅莉塔吞的自杀。也许年幼是借口,也许他始终没怎么关心过他的家人,哪怕是他早逝的母亲。当看到梅莉塔吞毫无呼吸地躺在床上,手边跌落一纸莎草纸书,他其余同父异母的姐妹都掩脸痛哭,他却只懂得站在原地,静静观望。依稀间听到猫的叫声,他低下头,梅莉塔吞的爱猫费塔在他脚边停下,歪着头蹭了蹭他的脚,然后仰起头哀叫,直到沙哑。
      她真的如此爱父亲吗?图特想不懂。是怎样的爱慕让梅莉塔吞舍得背弃她在人界的亲人,也要追随在冥府的父亲?
      他不懂得爱。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饶是在他成婚后这点也不曾改变。
      然而,在晓蓠握紧他的手任他牵上来的一刻,他生出了莫名的狂喜,也感到了一阵隐忧。因为梅莉塔吞的影子在他眼前闪过。在那样的一个瞬间,他忽而反应过来,晓蓠身上有他姐姐的影子,那种可以为了认定的事情奋不顾身的坚强和无畏。即使明知前方等待的是无望绝路。
      那么,图特想,倘若有一天他死了,她会怎么样?
      但这只是他的自寻烦恼。晓蓠关心每个人完全是性格使然,并不见得他是特别的一个。况且,最重要的一点,她说她想回家,而她的心不在这块土地上。
      不在这里。

      晓蓠趴在国王尺寸的大床床边,盯着那个如今只在腰下围了一条短裙的少年。古埃及人对亚麻织品真是情有独钟。
      她的视线上移落在黏在他右胳膊的鲜红刺眼的棉布上。
      两名医生和她见过几次面的神官离开有半天时间了。他们给图特清洁了伤口,在狮爪抓伤的血肉上洒上一堆混合了各种她来不及辨识的药粉,然后用棉布把伤口缠起来。这样的伤口处理真的没问题吗?看着血红还在加深的棉布,晓蓠不禁担心起那些成份药效未明的粉末。
      他的伤口很深,晓蓠直到现在仍为此震惊,血淋淋的皮肉下面隐约见到白骨。那头狮子是真的动怒了,在它眼里图特一定变成了一只嚣张的猎物,让它欲先撕裂而后快。一个青少年要流多少血才会晕厥过去?答案是250毫升。图特躺卧了这么久也不曾翻动身子,可想而知他要么睡相极佳,要么确实失血过多。但她依然比较希望只是人体免疫系统起作用,才导致他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可他醒过来说不定又会揶揄她。谁让他看到了她也在“流血”,而且是从下|体流出来的。不过他是该如何的经验丰富,只瞟了一眼就用戏谑的眼神看向她?
      噢,夏娃的裂痕……该死的月事!自从回到古代,晓蓠的月事就没正常过,更糟糕的是她的卫生棉在她一再无视卫生下才勉强维持到上一次月事结束。
      现在她不得已效仿床上的这位伤者,用棉布包垫着,再利用腰带束好。不舒适之余,但求那东西别走着走着掉出来!看来得找聂芙忒讨教一下,只是一想到要开口问这种私密问题,晓蓠又一次想要掩面哀嚎。
      失神看着他受伤的地方,晓蓠不由回忆起自己在哈图萨遇险的情形。上一次她以为当了回英雄,结果还是被他救了,这一次,她依旧是被保护的那一个。这是不是说明她太没用,总是做不好保护者的角色?抑或他习惯成为拯救者的一方,不愿意颠倒过来?
      晓蓠的目光缓缓下移。她不是没看见过他几乎全身赤|裸的模样,事实上日常生活当中,古埃及人,尤其男性,身上的衣料并不比女性少。可是每一次碰上他,她的眼睛就会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带着新奇的眼神流连探索。宽大的双肩,精瘦的胸膛,暗红的乳珠,平坦的小腹,随着呼吸起伏的,他的生命象征……
      不晓得是怎样的风光,她好想,好想张手伸向短裙下,揭开自然奇迹的真相。
      人体本就是一件艺术品,然而色彩的修饰使人沾染上虚伪的习性。难怪《圣经》里面,亚当、夏娃不过是知羞而用植物覆盖住身体部位,就被耶和华驱逐出了伊甸园。
      一声微弱的低吟打断了晓蓠的思绪。她望向床头。
      图特缓缓睁开眼睛,他眨了眨眼,像在识辨周围的环境,又像在思考回忆。然后,他朝她看了过来。
      “是你。”
      “是我。”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真奇怪,晓蓠想着,却不由自主笑了。
      “呃……谢谢你救了我。要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非常不好意思。”
      他的视线离开她,在房间内游走了一遍,最后回到她脸上。“所以你决定照看我作为报答。”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晓蓠脸红了。她只是下意识屏退了所有的侍女,按照神官的意思让卫兵守在房外的走廊。其实根据他的口吻,这跟图特平日的安排没什么不同,只是现在多了她一个待在房里而已。于是就造成很大区别了么?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晓蓠别过脸,免得被他这么继续看下去整张脸就要熟了。
      “水。”他靠回枕上,阖起了双眼。
      晓蓠来不及多想,身体就已自己行动起来,仿佛他成了她的控制塔一样。端过陶碗,晓蓠在床边坐下,避开他的伤处轻抱起他的头,将水喂进他的口中。
      两人间如此亲昵的举动,在阿玛纳重遇以来还是第二次。
      他的嘴离开了陶碗,又一次睁开了眼。依然是落在她身上,游弋到她眼中。相当漂亮的双眸,黑曜石一般,倒映出她的脸孔。她和他的目光就这样锁在一起。晓蓠忽然觉得口舌干燥,不禁疑问自己是不是有好几个小时没喝过一滴水了。她吞了一下口沫,喉结移动的声音连她也吃了一惊。可她根本无暇顾及,单是这么彼此凝视的情景已经让她如火焚身,只想寻找发泄释放的通道。这时候,她的眼睛掠过图特干燥的双唇。
      该不会每次都是她做主动吧?晓蓠对这个认知感到纳闷,但她依然无法自已地向他凑近——
      “将军,您的伤势如何?”
      晓蓠这下整张脸真的熟了,她打赌绝对比热番茄还红还热。
      她不敢再看图特一眼,只能低垂着头把他扶起靠在床架上。在孟斯贝尔步声愈发靠近时退让出空间,好让她的尴尬不那么惹人注目。
      “你今天报到的时间很及时。”图特说着,眼睛却是看着只差没躲到桌底下的晓蓠。
      “属下知罪,没能护在将军身边,请您赐罚!”
      晓蓠盯着跪礼请罪的孟斯贝尔。在狩猎现场,这位传令官一点人影都不见,如果不是因为玩忽职守而缺席这么重要的场合,那他现在的举动无疑早把对错和自身尊严抛在了忠诚后头。
      “你在执行任务,仪式举行前我已批准你缺席,此时我凭什么罚你。”
      孟斯贝尔跟在图特身边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时看见将军虽然有伤在身,但心情显然不坏,知道他无意责罚自然不再跪在冷硬的地上,自觉站了起来。
      “晓蓠小姐,将军是怎样受伤的?”
      她的思维焦点返回现场,抬起视线径直看进传令官的眼睛。
      “他为了保护我被狮子抓伤了。”
      孟斯贝尔立刻皱紧眉头,“听伊菲玛特大人说,伤及骨头,最好在床上休养一旬。大人,您上次中毒后还没完全恢复,这次的伤势恐怕对身体的损耗更深。”
      晓蓠顿时漏了一拍心跳。她径直看向传令官,“中毒?中什么毒?”
      孟斯贝尔抓了抓头,好像这个问题令他始料未及,“蛇毒啊……”
      “孟斯贝尔,念你有知错悔改之心,任务虽已完成,但行动不够利落,能力亟待加强,罚你围绕底比斯城墙跑一圈,即时执行。”
      “将军……”传令官张大了口,但他的长官明显不是开玩笑,他不得不行礼领命,“属下遵命。”
      晓蓠看着孟斯贝尔拖着凄惨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一个问题在脑海里久久盘旋。她把矛头直指正在闭目养神的少年将军:“你干嘛阻止他说下去?”
      “过去的事没必要重提。”
      晓蓠暗暗攥起拳头,“过去的事?假如上次的蛇毒的确没完全排出你的身体,谁保证经过这次受伤不会对日后造成永久性影响!”
      “你在乎吗?”
      晓蓠再按耐不住大叫出来:“在乎!为什么不在乎?你可是为了我受伤的,一次又一次!我不愿意每次都只能当被保护的那一个,我不要成为任何人的负累,特别是你!”
      她发颤地深深呼吸着,泪水已经沾湿了眼眶,可她不想让它流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图特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再度闭上眼睛。
      晓蓠一时找不到视线的着陆点,她扫过桌上的陶碗,又望向图特:“你还要喝水吗?”
      他微微摇头,“我想沐浴。”在她的沉默中,他轻声道:“不让水碰到伤口就没问题。”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和另一次深呼吸。“好。”

      偌大的浴池旁边,晓蓠看着侍女们鱼贯而入,有的点燃含有没药的香薰灯烛,有的往浴池倒入牛奶和撒下玫瑰花瓣,有的在金属架子上挂放好亚麻浴巾和换洗衣服,完成这一系列环节后,她又看着她们鱼贯而出。
      “你确定想我帮你洗吗?”晓蓠环顾了一遍,最后向他确认道。
      他的目光越过肩膀投射过来。“你不喜欢亏欠不是吗。”
      晓蓠倏然屏住了呼吸,接着她长长吁出了口气。她赤着脚一步步靠向浴池,在他身后不足一步的地方停住。
      “解下我的短裙。”
      晓蓠走上前跪下——他虽然只比她高出10公分左右,但是要帮他脱下下身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解开紧束在他腰间的皮革腰带,叠好摆置在一边,再沿着短裙裙头伸手找出接合处,轻轻用拇指从内一拨,亚麻短裙便重新变成一块接近倒置等边梯形的布料。
      “你可以下浴池了。”晓蓠说着,并未抬起视线,直至水波撩动的声音传来。
      她在左手边找到一盆琥珀色液体。她用手指撩起一些来闻,香味很淡,有点像香奈儿5号香水或者罗曼蒂克,还夹杂几分薄荷草香,不似她在大多数贵族身上闻到的浓而刺鼻的香味。
      她把手掌浸入香液中,另一只手舀了些水,两只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却没有如期产生满手泡沫。也许这种香液的功用更类似洁面啫喱。
      最先从背部开始洁净工作,她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别太靠近他胳膊的棉布。晓蓠把香液涂到他的脖子后面,不意一抬眼就看到他的后脑。这么说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他。他的头颅骨比一般人的长,跟很久以前她梦到的一模一样,是家族遗传还是得了什么疾病……不过,这与她有关吗?不太有。
      为了不在似将无限延伸下去的静默中胡思乱想,晓蓠决定用不怎么明智的方式转移注意。“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洗澡的吗?”
      仿佛没料到她会打破沉默,图特没有马上回答。“以前都有侍女在旁服侍沐浴,比刚才的还要多。但后来习惯了自己洗。”
      “那现在岂非有悖你的习惯?”
      “有选择的情况下,我乐见于此。”
      这句话让与桑拿房毫无相似之处的浴室越发升温。两边的烛火从不同方向投下光亮,乳白色的浴池反射出闪烁跃动的影子。
      “起身。转过来。”
      又一阵柔婉的水声。
      “请抬起你的右脚。接着左脚。”
      晓蓠强迫自己专心致志首先对付他的双腿,由下而上的那种。
      他的脚板有一层厚茧,他的小腿和他身体其余部位一样纤瘦,他左边大腿有一道疤痕……她的视线凝结,定格在那不同于周遭肤色的结痂上。
      “那是两年前遇袭落下的伤痕。”
      晓蓠愣住,眼神空洞地仰起了头。明明眼前这个人不比她强壮多少,然而由这个角度瞻仰审视,他却那样的庞大,宛如一座耸立高山。
      等等。图特此际眼底带笑地俯看她是什么意思?
      噢,亲爱的天主。他的男性性征在昂首挺立!
      晓蓠原本俯弯的上身冷不防直了起来。两人的视线此时交叠在同一直线。
      想破口怒斥他的挑逗,可是就连舌头也抵挡不住内心此刻的焦急。“遇袭?是怎么样的袭击,偷袭吗?”
      “当你企图剪除逆己者真正登上高位,总会不断有人想你消失。”
      他陷入了那段回忆中吧,晓蓠注视着图特波澜不惊的脸庞思忖道,体内涌起了想拥抱他的欲望,哪怕只是温暖他的身体。
      但取而代之是她抚触轻掠过他那伤疤的指尖。她忧伤的眼神正贪婪地爱抚着他曾经受伤的地方。
      他不愿深谈,她知道。他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例如他刚刚的话里提示了他从前的生活非富则贵,但孟斯贝尔却提过图特是因为在一次叛乱中保护法老有功被授封将军,他年少的经历定不简单。但仅凭她迄今收集到的关于他的零星信息,她无法作出更多的揣测,何况再精妙的逻辑也不及对方的亲口坦白。撒谎者分两类:为特定目的编造谎言的和在任何场合都会惯性说谎的。而图特属于前者。
      她还知道,像他这样本应不谙世事的少年要站在高位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而即使争取到了他渴望的,他失去的永远比他得到的多。他是将军,他的使命是征战四方,为了不让他保护的人民流血和失去家园,他必须让敌国的士兵战死和投降。兴许终有一天,牺牲会令他变得麻木和残酷。
      一声满足的低吟惊动了晓蓠。她猛缩回手,像玩火的孩子被烫到了手一般。
      “对不起。”
      “你的脸颊有血迹。”
      两人不约而同说道,紧接着彼此皆是一怔。
      “啊,大概是在猎师的时候弄到的。你当时流了那么多血,你知道吗,我都快吓坏了……”晓蓠垂下眼帘,正要抬手擦拭两边脸颊,不料被他握住了手,她怔悚着重新望向他,“图特?”
      “真希望我早些知道。”说完他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样。我知道的,但某种冲动驱使另一半的我轻视这个事实,直至听见你亲口证实。”
      晓蓠始终反应不过来。她听到的真是他所说的吗?她张了张嘴,却徒劳无功。
      “你无需不安。我知道你不愿和我有过深的接触,你的态度明示了一切。我了解我将要为此做出什么反应。”
      晓蓠忆起一个月前她将他拒之千里的举止,顿时胸闷得无法呼吸。“你错了,我并非讨厌你,和你保持距离只是因为我不清楚如何处理才最好……”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他的呼吸变得沉重,眼睛却一刻不离地俯视着她。
      “我害怕……”这几段对话中她不停重复他的问题,让她快认为自己要变成鹦鹉了。拜托,看在神的份上,她还是诚实一点吧。“我想回家,我的家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来到这边后,我遇到了你们,我想过置身事外,也一度成功过,但到最尾发现完全是自欺欺人。我不晓得怎么办,那边有我的父亲和好友为我焦虑,这里也有我在乎的人和事,我下不了决心,我怕如果哪一天找到了回家的方法,我做哪个选项都会难过……我怕后悔,你理解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回家呢……”图特另一只手抚上晓蓠的左脸,轻柔拭去沾在她脸颊边的他的血,“你会怎么想我,蓠?”

      **************************************

      安卡珊娜蒙撩开白色罗帐。起风了……
      夏季的风聊胜于无,即使吹动了沉闷的空气,炎热的温度也不会因此降低。正如同热风驱散不了她心中的抑郁一般。
      这是不行的,她跟自己说,烦闷的心情不利于胎儿的健康成长。安卡珊娜蒙伸手抚摸她的小腹,默默向司掌生育的伊西斯女神祈求腹中孩子安康。
      那位将军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
      为什么她会对图特将军有奇特的熟悉感呢?难道只是他和王长得过于相像的缘故?
      “妹妹。”
      安卡珊娜蒙回过神。唤她的女子正从卧榻下来,准备向她行礼。
      “梅珂塔蒙参见皇后。皇后贵安。”
      她连忙走到女子右手边,将她搀扶起,“二姐还是如此多礼,妹妹实在不喜。”
      梅珂塔蒙牵过安卡珊娜蒙坐到卧榻上,一边吩咐侍女奉上水和果盘,自己则在卧榻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妹妹贵为陛下正室多年,怎么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这不单是身份有别的关系,如今早非父亲统治的朝代,你我再不能像往日在阿玛纳城时一般不拘小节,民间小孩之间嬉戏打闹无关紧要,可我们是王室,得在外界眼中树立威严。”
      安卡珊娜蒙淡淡笑着,“二姐说的妹妹都懂,但此刻房中只有你我二人,让我怀念起孩提时的岁月,所以一下子情不自禁。”她的笑意忽而敛去,“再说,我很清醒,明白一切已回不到从前。”
      梅珂塔蒙笑了笑,但却散透着一缕哀伤的气息。“既然这样,妹妹更不能继续往回看。您现在已怀有陛下的孩子,万事以胎儿为重。而且这是妹妹的头胎,听迈亚说,怀头胎的女人都会比较辛苦,因此您需要好好休息,按照迈亚的嘱咐去做。这也是为了陛下和王室血脉的继承。”
      她盯着梅珂塔蒙缺失了前臂的左手。她知道这样十分不合礼,哪怕她的姐姐不会责怪她的无礼,但依然会勾起她痛苦的回忆。可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安卡珊娜蒙仍无法自已,像是想执拗地从现实的残垣中寻得刺痛的提醒,提醒她那段记忆不是单纯的梦魇,从来都不是。
      “你又梦见了父王,对吗?”梅珂塔蒙温和的嗓音回旋飘来。
      安卡珊娜蒙先是一怔,既而点了点头。这不是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她亦不曾向梅珂塔蒙隐瞒。“还有阿姐和妹妹们。”
      “每次你一梦到他们就会来找我,我有时候会疑问,是不是只有这时候你方会记起有我这么一个亲人。”
      她连连摇头,视线不觉游向房间的其它角落。这个位于王宫西北的房间因着靠近王城附近的山脉,每逢日沉西岸,房内便会有一半湮没在黄昏的阴影下。光影分立,房间的所有装饰、家具和摆设有如被分隔在白昼和黑夜两个截然相反的国度。而事实上,不论时光如何流转,黄昏时分在房里投下的景致没改变过,一如其中的装饰、家具和摆设,一直以来都那么的简单,乃至空荡,空白。自她们搬入这个底比斯王宫的那天起,就从未变过。
      “你和弟弟……啊,阿蒙-拉神宽恕。皇后和陛下最近相处得还好吗?听闻王为古实和西亚小国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有几天夜晚甚至在书房就寝。”
      “二姐请宽心。王已不是昔日你我的弟弟,他有能力处理好国家事务,再者有阿伊大人从旁协助,即便陛下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维西尔也会告知分寸的。”
      梅珂塔蒙皱起了眉,“但愿如此。不过我总觉得陛下在遭到乱臣刺杀回来后,性情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另外,我听到侍女们在底下的窃窃私语,貌似王带回来授封的将军和维西尔以及僧侣团有过几番细微的冲突,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分歧?”
      安卡珊娜蒙垂眸,“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朝堂政事,我不便干涉。”
      梅珂塔蒙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慢慢走了过来。她仰起脸,看见和自己轮廓相近的脸孔。
      “妹妹自小就和陛下亲近。或者说,只有你是他靠得最近的人,我们其他几个姐妹都很少能和他说上一句话。而您现在身为他的妻子,必要时得开口,告诉他您认为什么是正确的,怎样做会更合适。这是您力所能及的,不仅仅作为妻子,还是皇后该做的。”她捏了捏安卡珊娜蒙的手掌心:
      “父亲的统治是错误的,他被阿伊大人宣告为罪人有一定的道理。凯姆特在父亲的统治期间失去了许多领土和盟友,人民为此过上了贫穷和动荡的生活。现今父亲的时代已经结束,我们有必要支持陛下,夺回属于埃及的疆域。”
      安卡珊娜蒙回握住她的手,挤出了苦涩的微笑,“多希望我能像二姐一样成熟,而不是总为个人的事情苦恼。”
      梅珂塔蒙视线越过房间,停留在卧榻对角的莎草纸书和堆积如山的粘土文书,安卡珊娜蒙寻望过去。那些是二姐住进这个房间后,多年来向文书院讨来的王国和北方国家与地区的记载文书,包括历史、礼赞诗、农事、民生和外交等多项公文和轶事。她便是通过这些文书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
      她们的父王不准他的女儿接触外国异族的文书和知识,为此梅珂塔蒙不止三番四次和他起过争执。
      安卡珊娜蒙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那是二姐生日当天的晚上。
      她得到了母后的准许,带上安卡珊娜蒙去阿玛纳城城外迎送塞浦路斯的使节队伍,随后满心欢喜地怀揣来使代表赠送的手链回到宫殿,然而她们却被父王迎面堵截在通向寝室的回廊上。他一把抢过梅珂塔吞手中的链子,猛力摔在地上,她傻傻看着玛瑙手链支离破碎,顿时双眼发红,安卡珊娜蒙按不住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她,眼睁睁看她朝着父王,把长久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失去理智的父王因梅珂塔吞辱骂了阿吞神而拔刀砍断她指向他的手臂。好像流不尽的鲜血。惊恐的尖叫。冰冷,吵杂,慌乱,懊悔……
      梅珂塔吞醒过来时,安卡珊娜蒙目无焦距,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勾画了阿吞神形象的天顶,时间的流失从不在她们的思考范围内。当母后和姐妹们前来探望,梅珂塔吞怔了怔,随即笨拙地翻过身,背对她们。安卡珊娜蒙当时肯定地想,她的姐姐是不愿她们看见她的泪水。脆弱感情的流露不是每次都需要关注。
      她感觉得到梅珂塔吞的恨。对阿吞神,对父王。而到了多年以后,安卡珊娜蒙才知道,梅珂塔蒙曾经最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我们被愚昧和繁盛的假象蒙蔽太久,”梅珂塔蒙凝着文书堆旁,一条被重新接合的朱红宝石手链,喃喃道,“是时候觉醒了。”

      他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你叫我什么?”她没有听错,他第二次那样叫她。猎狮的时候和刚才。
      “蓠。在凯姆特,第一个名字的后半部份往往代表着那个人的生命本质。”
      “可我的名字不能拆开啊。哦,除了用中文形式的时候。”
      “你是个有趣的人,蓠。”
      很好,他已经擅自决定那样叫她了,不管她有没有表示同意。
      仿佛她的沉默是对他的无声认同,图特愉悦地笑了:“你喜欢我这样叫你。”
      晓蓠翻了白眼。但无可否认,在她内心深处,她不抵触他的说法。
      “我们还是赶快把你洗干净然后回房去吧,不然你绝对会感冒。到时候我又得延长做免费看护的时间。”
      她小声嘟囔道,一边伸长手臂去抓装着香液的铜盆。谁知道沾了水和乳液的地面永远都是需要时刻警醒的凶器,效果就像踩上不显眼的香蕉皮,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撂倒,易如反掌,而自己却无从防备。
      “哦不!”
      眼看就要摔进浴池里,电光火石间晓蓠感到一只手牢牢横在自己腰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大半身泡进了水中,溅起的水花把她的头发也一并弄湿了。
      晓蓠重新找到平衡站好了姿势。她稍微推开图特,伸头探向他身后的一片狼藉。黄铜盆器翻倒,香液倾洒一地。她又看回图特,不一会,就自己大笑起来。过了不知多久,晓蓠停了下来,却发觉他正望着自己浅笑。并不是十分灿烂的笑容,可她却一下子屏息凝神。
      天呐,瞧她在干什么?她的一只手正握紧在他赤|裸的肩膀上,乍看粗糙的古铜色肌肤意外的紧致细滑,晓蓠在替他涂抹乳液时基本没有留心,谁会在整洁阿喀琉斯像的时候注意欣赏石雕的美和力量呢。只不过,她是不是忘了她在帮共处一室的这个少年洗澡,而他现在……
      图特的手探向她耳后,晓蓠的眼睛无意识追随,捎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期待。他拉下了她束绑头发的布带,任其落在水面。她的头发一直在长,却不曾修剪,不知不觉间由从前及肩的长度长到背部中间。半湿的黑发一点点散落,垂掩在右边脸颊的发丝被拨到耳后,这一次,目光从他修长的手移向他深沉的眼眸。清晰看见他瞳孔里点燃的奇异亮光,恍若北半球深邃夜空中的十字星,令她忍不住迷醉地伸出双手。
      理智告诉她不能继续沉沦,因为后果是她承担不起的。然而情感的声音这时分毫不输,叫她只管凭感觉走。
      “你问我,怎么看抱着那样想法的你,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理不清自己内在的情绪,我的脑中一片嘈杂。但起码有一样事情是肯定的,那便是,我不想任由这一秒钟白白从我指间流走。”
      十字星燃起了耀眼的火光。在她的凝望下,图特慢慢俯下身,他的脸逐渐靠近,她能集中注意力的惟有他那仿佛要将她全部吸进去的眼睛。那是晓蓠视野转黑前的最后影像。
      哈图萨庆典之夜的那一刻,和底比斯满室迷离的这一刻,逐渐交集,重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六夜 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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