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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霡霂欲纷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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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霖倚于驿桥边,此际正日落黄昏后,旧雨已止未添新。她无心用饭,便出了驿站散散心。
因着白日里教主的所作所为,沐雨城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一城清风沐雨霎时间成了腥风血雨。
清风居颇大,其庭院之门距楼有数丈,其间假山流水无数,夹杂火树银花,如入深丛。是以白日教主一行离去后,半晌后方有来人知晓楼中惨状。那场面极是慑人,可谓闻者不食,观者难寐。
眼下她立于驿桥边,犹可听见外边的人争相谈论着,揣测着,更多的是胆颤着。她不禁哂笑,外边已引起轩然大波,而这喋血修罗正于驿站中,却静得出奇,谁又能想到真凶竟在于此呢?
想起今日所见,她心里犹有余悸,士兵的惨叫,血染的面容,一幕幕于她眼前重现。而这一切却是因她而起,不甘,自责,以及败者独有的落寞,此刻她已是尝遍了。惟愿能静静站着,暂离这一世喧嚣。
心里不禁有些倦了,虽是现代人,其智谋略胜古人一筹,然手段终显稚嫩。她还不够狠心,却偏要装出一副狠心模样,骗不过仇敌,倒先伤了至亲。她长叹一声,依稀对隐村时日有些眷恋与向往,自也不禁想起当时做伴之人。
正当此时,桥头却闪掠过一丝人影,她霎时警惕起来,转身向动静处,敛目屏息,手从衣衫中掏出教主予的那柄短剑,静待来人。
黑影一点点褪去,女子步入朗朗月色中,不是别人,正是日影。她一手提着一把酒壶,一手握着两只酒杯,玉质清清,颜色温良。
见是日影,她便放下了动作,背身闷哼道:“怎么?来看我笑话吗?”
日影不多语,只是将酒杯置于桥间木板上,倒了两杯,一杯自留,一杯予她,并说道:“此酒无毒,安心饮用。”
她挑眉望了日影一眼,哂笑道:“我自知无毒,谅你也不会下毒。如此忠于那冷血教主,又怎会做这等忤逆之事?只是何必假惺惺地送酒来?前些日子我劝你喝,你不喝,今日我不想喝了,你倒是自己送来。呵,真是贴心。”既不接过,也不掀翻。
日影也不恼,只是自己先行饮过,再倒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沉霖看着她反复于此,倒像她才是那败者了。
几杯下肚,日影方缓了口气,沉声道:“我们这些做杀手的,很多事乃身在江湖,行不由己。纵然心生厌倦,不欲长此以往,终不得偿。我亦非有意戏弄于你,只是听其命,行其事罢了。”
三言两语,她便对日影恨不起来了。可终究有一口闷气在胸,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是以她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顿觉杳夜凉风满喉,多少辛酸于此中。
日影又道:“我自小与兄长月影相依为命,无父无母,无亲无朋,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后被教主带回地下山庄。此时暗月尚为明月,老教主亦在。虽受教主暗中胁迫,日子倒还过得去。”到顿了顿,又道:“只是后来,老教主受教主迫害,其旧部亦难幸免于难,明月至此沦为暗月,我亦从此过上了无尽的杀人生活。我不似甘兰和渊,可以谋划出逃。教主早未防止我逃出暗月,下了剧毒,七日一发作,欲死不欲生,牵制了我,自然也牵制了兄长。”
她一旁默默听着,摩挲着手中酒杯,圆滑无棱,恰与这世事相反。若说自己整日疲于奔命,是命运的不公。那么于日影,便是命运的残酷了。她不禁有些心生同情,人总在遇见同为天涯沦落人时,表现出相当的信任。
似是有感于她的同情,日影笑了,有些自嘲道:“其实有时我倒是羡慕你,虽然身陷险境,亦不为艰险所困,自计出路,虽知其难,亦无所惧。”低头望向杯中月,酒中光,她转而道:“然我最羡慕你的,是可以选择情路。”
她一拧眉,稍有不悦道:“此话怎讲?”
见她那模样,日影笑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初时见你,以为你倾情于那夏凉十三皇子,其后你竟背弃了他,主动投向渊。虽知你此举并不为暗月,心中犹是一惊。而后你又与渊携手同谋,互通彼意,奔走江湖,共往天涯,我又以为你实则钟情于渊。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数月,我终于领会,无论你佯装如何伤怀于渊之死,其实终不过内疚或图谋迷惑人眼,心中装的还如初见时那般,始终是他。”
默默听了许久,她终忍不住夺言:“我承认于渊,我确无男女之情。然于林宸封,亦不过与他逢场作戏,只为自保。一旦明了局势,他便毫无用处,我自要离去。再说了,他接近我亦不过图谋不轨,怀有虎狼之心,隐藏身份骗了我整整七年,只为一个极为荒唐的传说,岂不谬哉?我又如何会倾心于如此之人?”
日影摇首叹息道:“你即便是否认,这亦是事实。谈及平常人,你又怎会如此激动?这不正是最佳的证明吗?其事你心里明白,只是为执念所困,不愿面对罢了。”
“你……”她反驳不能,只得闷吞一口温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间情仇恩怨,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影亦通此理,便不多反问了。日影正色道:“不说这些罢。只是有一事我始终不明。当时于隐村与林宸封交手,兄长道是闻着一股奇香,事后告之于我。我觉得此香与教主身上的颇为相似,此香又并非寻常,绝非椒兰普通等香料,当是稀有之物,或为西域宫廷贡品,不知为何两人俱有之。”
“是薄荷。”她脱口而出。当是时,薄荷犹未普及,乃羌羯宫廷御用香料,然她本是现代人,对薄荷是再熟悉不过了,并不知其为贡品,自是对林宸封有之不奇。现如今一想,倒当真稀奇。
日影只道是林宸封告之于她,并不知她早对薄荷习以为常,略有思虑后道:“教主极喜此物,终日佩有香囊在身,一日不闻既心痒难耐。不知林宸封可如是?”
她并不言语,因着林宸封确然亦是。此两人间的关系她早多猜疑,然终未证实,并不欲他人获知,以免多生事端。是故,她巧言道:“他当时身处隐村,乔装为一介商贾之子,因家道中落而流落至此。而隐村中多高人,识得薄荷者颇多,他定不会终日佩带,以免引人生疑。当时恐怕是既出隐村,觉得不必隐瞒他人,而我又不识此物,方大胆系之,碰巧为月影所闻罢了。”她不禁心中暗讽林宸封,竟如此张扬地将薄荷香囊随身佩带,虽不示于人前,然其香远播,又怎会有人不知?
既是她如此说来,日影便轻信了,并不多追问长短,只道是寻常罢了,倒是她心里多留个心眼。
两人又默然对饮一杯,夜色欲暗,穹窿添墨盖,妖月采云裳,华光微露,反增几分昏暗。四野沉寂,唯游风流窜,吹皱半塘西月色,凉意顿生。氤氲水光,池柳婆娑,寒蛩凄切,偶有醉汉路过,踏于湿土上啪嗒啪嗒地作响,不慎摔了便扯开嗓子骂两声,便再无踪影了。
日影继而仰首望去,见天色有些晚了,便道:“时辰不早了,我亦当回去了。还是劝你一句,成败须一试,莫等闲白头,空余悔恨。”
她微微拧眉,沉声道:“你今夜与我说这些,不怕教主知道?”
日影却狭促一笑,有些自嘲:“他又怎会不知?其实他亦知晓我们不过是被迫为他做事,绝非出自忠心,是以早有提防。即便我们做些稍有忤逆他意之事,于他而言亦无关痛痒,无须挂心。”
日影背身而去了,走时只看似不经意地取走一只酒杯,藏入袖中。她目送日影离去,待至桥头后,日影蓦然回身望了一眼天际,墨云已散却,皓月当空照千里,日影不禁笑而朗声道:“今晚可又是个月朗星稀夜呵。”
不出须臾,她便再难寻觅日影踪迹,杳夜无音,只她独立驿桥,回味着日影言语。
驿站里已挂起了油灯,点点灯火如稀星,斑驳光晕落影于她侧颊上,显得有些落寞。她执着半杯残酒,并不饮下,只望着杯中月色,心里惦念起了当时隐村平静的生活,月犹如此,人已非然。
连老天亦似乎为悲凉所染,乌云妨月,天际黯然无光,一场豪雨且至,空气沉闷得几要炸开。她隐隐觉着双眼作痛,却仍是立于原地,不紧不慢地喝着早已凉却的残酌。
无何,天便降下霏微细雨,霡霂纷然,玉珠流光,掷地有声。从未体会过沐雨听风,她似乎享受这润物细无声的喜悦,连眼中疼痛亦不多感了。
雨下得不温不火,多一分太冷,少一分嫌闷,恰是夜雨倾城,和着阑珊灯火,竟生出些暖意来。怀中短剑上犹覆着薄荷沉香,随着雨水的清气飘漫流溢,凝神冥思中,她略感些微薄的心安。
偶有雨水落于酒杯中,只打了个回旋儿便沉入杯底,潜入玉质之中,这酒反生出些沁心怡人滋味。
她不知这雨何时止,一如这玩笑命运。一个高手辈出的邪教,一支来路不明的人马,甚至是一个占据半壁江山的国家,皆追逐着她的性命,她当如何,又能如何?
或许也唯有夜深人静时候,独自徜徉低徊,饮壶残杯冷酌,咽下去日辛酸,舔舐心伤。
了无声息,她不知如此立着多久,直到提起酒壶倒时,一滴也不剩了,才自嘲地咧开嘴角,却不是笑。她矫首而望,一任冰雨打于眼中,疼痛难言,可是再也无人会匆匆拉过她,带她避雨了。这场风雨,她只能一人面对。
莫名地,她倏地笑了,缓缓直起身来,提起酒壶与酒杯,抖了抖身上的雨气,姗姗归去。
然刚入得驿站之门,她便觉怪异。楼里太静了,所闻唯雨声耳。
夜若甚静,必有异变。
她霎时警惕起来,猫着步徐徐前行,手按于怀中短剑上,虽知来者不善,自己定不是敌手,然本能还是让她有所动作了。
楼里不知何时灭了灯火,黑魆魆不可见脚下之路,她只得摸着墙,寻着印象向房里去。她能感觉到,暗中人必然是冲自己来的。若是有人,那也定是在自己房内。
房间里门口不远,是个内廊的里间。她数着门挨到了房门边,屏息片刻,自知逃无可逃,不如直面,壮着胆推开了门。
房内纸窗大开,大雨倾盆,窗纸已烂开不少,唯余支架犹在风雨中摇摆。雷霆乍惊,她才见窗畔立着个人影,黑衣乌发,以黑巾覆面,虽随着她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亦看不清面容。霹雳过后,她便再也看不清那人了。
两人隔着一丈余,默然对望,空气里肆意漫着薄荷幽香,清洌温醇,如酒似酿。她不语,这香分明与早上那黑衣人身上的出于一辙,心中隐隐有些悸动,然终觉有些不对劲,却又道不明。
又是一道惊雷过也,她看见那黑衣人向自己走来,心中多了一分防备与芥蒂,手按于剑上,正待发。她能感到那清香愈渐,明知是他,可为何心中还有疑虑?她拧眉不知何故。
那人终止步于她面前,低着眼望向她,她依稀可辨那人轮廓,只是看不见面容。
半晌,那人才缓缓开口,沉声道:“霖儿,许久不见。”简洁明了,却令她着实诧异。
是他,一定是他。她心中无疑,只是过于惊异,不知如何言语而已。算来已与他分别半年余,不想再见,竟是此情此境,顿生感慨。
他又启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多余之事路上再谈,先跟我来。”语毕,未问她意愿便拉住她的手臂,向门外疾步行去。
而楼外已是风雨倾城,大雨如银针瓢泼而下,滴滴入肤如针刺。楼外停着马车,而车上已有一车夫披蓑戴笠而待。他一把将她抱起,腾空至马车上,将她安置车中后,对车夫低语半句,马车便驶开了。
她偷眼看身旁之人,虽则昏暗,犹隐约感到一丝危险之息,与林宸封不同。她立时可以断定,此人绝非林宸封。那他又是谁呢?她还来不及多想,便觉头昏脑胀,暗叹不妙,却不过须臾便昏迷了。
黑衣人瞥了眼倒在身旁的沉霖,视若罔闻,清冷的瞳光又投向车外,混入一片寒夜水色中。马车渐渐驶出城外,隐匿于雨夜孤径深处,转瞬便不见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