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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独钓寒江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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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渊有所警戒地问道:“前辈,你想做甚?”
江千雪不理会,只是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沉霖。沉霖也不动,任她的目光扫视着,身体僵直,心中犹强自镇定,不知对方怎么了。
只见半晌之后,江千雪蓦然拍了拍渊的肩膀,大笑道:“小渊你好福气啊!竟然勾引了个公主回来,不愧是我教导有方,你说你说,拿什么来答谢我呢?”兴高采烈的模样,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两人松了口气,渊说道:“前辈,哪有你这么吓唬人的,我算是有些准备了,人家可是头一回。”
江千雪大笑道:“小渊啊,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了。我就说嘛,明月里出来之人皆非庸才,三两下就学会如何讨好女人了。”
渊讪笑道:“好了,前辈。人家和我是清清白白的,你可莫要胡说。”
江千雪故作惊讶状,说道:“你们两人孤男寡女同行数月,竟道是清清白白,说来三岁小儿也不信呀!”顿了顿,作恍然大悟状说道:“小渊,看来你这功力还不够深厚,待我传授你些技艺。”又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一月之内包你搞掂。”
沉霖在一旁听着,这话是愈说愈不靠谱了,尤其是最后那句,怎么听着怎么别扭,实在没个正经相。她不禁怀疑,这个女人真的是明月里的高人吗?说话竟比老爹还猥琐。
渊有些无奈的沉声道:“前辈,莫说得太过火了。”
抵不过渊的责备,江千雪终于认输了,笑道:“好了,不说便是。说正经的,关于你我也有所耳闻,对于那个传说我略知一二。我觉得君贤不会助夏凉皇帝做这等荒唐事的,他素来正直,五十余年来一直未变,我不相信他会做出此事,或许是还蒙在鼓里,毕竟年老后他愈来愈善良,防人之心渐弱,这也是墓眠趁虚而入的缘由。”
“或许罢……”她有些不悦地敷衍道,于她看来,除了她已故的母后之外,这些个皇亲国戚没个好东西,那个素未谋面的老教主亦是如此。
午饭于沉默中不欢而散,草草收尾了。江千雪不知去了哪里,神出鬼没的。渊亦不见踪影,或许与江千雪在打着什么算盘。反正她于一旁看着便是了,何必去揣摩呢。
靠于厢房的窗边,她百无聊赖地望着雪景。窗外风雪大作,雪桦却迎风傲立,毫不退却,寒于大雪,甚至劲于狂风。明明只是些娇弱的植物,却能有如此魄力,让她不得不叹服。愿自己也能如此,傲立于群雄之上,逃出生天。
午后她略有些睡意,便去午休了。睡得有些不安稳,梦中母后不断地呼喊着自己,却不是危险时那种提醒,也不是偶尔的叙旧,似乎只是提醒她小心一些,并未指明是有危险。即便母后不说,她自己也知,来千年雪山绝不是为了摆脱追兵,跑得再远,也会被发现的。
早在云暮城那茶馆里,她便感觉到暗月之人追来了。看茶馆的装潢,明明是一位心细如尘的雅人开的店,那掌柜却是个精明商人模样,小二粗俗不可耐、马虎滑稽,这些人与茶馆的格调大相径庭,她又怎会不起疑心?
只是奇怪的是,她怕茶中有毒,便佯装请渊先饮下,试探究竟,可竟然无毒,还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一路上也不见有人为难,若说皇帝那是正规军,不善跟踪、乔装,还未寻来尚可理解。但暗月可是这方面的老手,没道理找不到他们的。
或许教主也想看看渊究竟意欲何为,便且先暗中观察一番,只是不知他们早已识破。所幸自己装得也很好,与渊一副情谊交好的模样,仿佛渊真的只单纯地想帮她脱离险境,而自己也深信于他。
翻了个身,她仰面向天,抚额默念:渊,你到底想怎么样?
恐怕渊一开始便知局势会如此发展了,只是不道破罢了。一路上,他皆在密谋筹划着什么,在云暮城是,在音鸣城亦然,如今来到千年雪山更是。他总是在她睡着之际出门,回来时已是数个时辰之后了。或许他以为她并不知自己已中迷药,可她又怎会不知呢?每次醒来皆已是黄昏日落,正如眼前一般。
金色的夕阳铺满了白雪,熠熠生辉,如梦似幻。雪桦树的叶子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色,纹络里也沾染了光芒,明晃晃的。乍一看去,仿佛寥落稀星。冷风轻拂,更吹落、星如雨,千枝白雪竞放,溢彩流光,似玉飞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她立于主房里时才发现,那两人仍未归来,空空如也的房中,唯有她一人站着。斜阳透过漏窗,将她的身影拉得悠长。静静地,无飞鸟鸣山,亦无风雪呼啸。
人显然回来过,桌上有尚热着的饭菜,纸条上只是写着“有事外出,饭菜自便”。两人就这样把她一人丢在了屋里,不知去向。
似乎到了千年雪山,连伪装一下亦觉得无必要了。她已经醒来了,他们却尚未归。兀自叹了口气,她一人坐于屋里吃起了晚饭。一个人在深山大雪里,总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吃完了饭也未注意到。
夕阳西下,夜幕低垂,直至深夜。风雪刮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个人坐于屋里,仿佛被那两人遗忘了一般。时间甚是漫长,她却什么也未想过,只是呆呆地坐着,百无聊赖地他们回来。甚至未想过,那两人会不会就此把她丢下不管,逃之夭夭了。
那种奇怪的不安感再次浮现,比任何一次皆来得强烈。她缩于屋子里瑟瑟发抖,一半是因为不习惯深夜大雪的寒冷,一半是因为在这只听得到风雪大作声的深山里,夜晚静谧得可怕,仿佛随时会出现魍魉鬼魅。在江千雪的屋子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寻来一件衣裳,正欲披上。
“哎呀呀,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可不好哟。”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衣裳抖落在地,回身望去,不是别人,正是这衣裳的主人——江千雪。
江千雪见她一副吓得出神的模样,不悦地挑了挑眉道:“怎地?做贼心虚了?”
她讪讪说道:“只是夜里风寒,有些冷罢了,借件儿衣服穿,前辈不会怪罪罢?”
却见江千雪乐上眉梢,话中极是兴奋之意:“不会,当然不会。既然你觉得冷,那我们便来喝酒罢,暖酒下肚,就是出外也不觉寒冷了。”语毕,自顾自地翻箱倒柜起来,嘀咕着:“好久无人陪我饮酒了,一个人着实闷得慌,好不容易得逮着个机会,可要畅饮一番才是。”
她正推拒,江千雪却像寻着宝贝似的大呼起来:“呀,这可是五十年前的女儿红呀。当年青蒿教主说待我出嫁之时取来与宾客同饮,不想我已是古稀之年却不曾出嫁,成日里带着它东奔西走。今日既是还能寻着它,便取来喝了罢,这把年纪了,也不知明日有无。”又点了炉火,温起了酒。
人家可是连陪嫁之酒都拿出来了,她又怎好再三推辞?便将就着江千雪的脾性,随意铺毡而坐,待江千雪上酒来。
见她不再推辞,江千雪更是兴致大发,提了酒,拈两个酒杯子,披上麻蓑青笠,嚷嚷着要去冻江边赏雪垂钓,饮酒观星。
她不由得拧眉,说道:“前辈,夜里天寒雪深,莫出去沾染了风寒。”本说是饮酒暖身,现竟成了夜半赏雪?饶是在屋中,她也冻得四肢冰冷生麻,更况乎屋外那万里冰封。
江千雪却是不由分说地开了门,风雪立时灌进屋内,。她哆嗦着要去关门,江千雪却只丢下了一句话:“把门旁的鱼竿也提上,跟紧点,人若是丢了小渊可要为我是问了。”自顾自地向屋外走去,也不顾她应承与否。
无奈之下,她连连苦笑,提起江千雪倚于门外的鱼竿,合上门,跟着江千雪向江畔去。大雪瀌瀌,天寒地坼,狂风大作,呼啸绵延,两人渺小的身影不出半刻便湮没于飞雪流霜之中,只余两点微白。
积雪深深,她举步维艰,冻得麻木的双足如同灌铅,再也迈不开一步似的。明明江畔与茅舍相去不过半里耳,竟如天之涯、地之角般遥远。待江千雪那声“到了”传至耳畔,她已觉仿佛过了千百代般漫长。僵直的双腿堪堪而屈,她接过江千雪收于怀中的毛毡,铺毡而坐,寒风入袖,冷意四起。
江千雪却很是自在,掀了怀中酒坛之盖,倾坛斟酒,递与她一杯,自酌一杯。饮罢醇良美酒,江千雪兀自叹声:“有佳人相伴,美酒共饮,把玩圆蟾,江外听雪,实乃人生极乐也。”水雾氤氲,萦绕于江千雪鹤发童颜之间,似深山雪女一般。
她却颇为不悦,嘀咕道:“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病,大雪天的出来受冻。”几杯热酒下肚,寒意不减,冰凉犹存,她的不满更是推至极点。
江千雪并不理会她的抱怨,兀自去了鱼竿,立于冰面之上,摸索了好半会儿,才用鱼竿凿出个冰窟窿,愉悦地呼了一声,欣然而坐,垂钓寒江。
她可是不乐意了,直嘟囔道:“没事深夜钓什么鱼,还明知钓不上,也不怕血液循环阻塞……”
她话还未说完,江千雪低垂之首蓦然抬起,微凉的目光罩于她的身上,似雪晓流光,声如悲咽:“对不住,让你大冷天的还陪我出来饮酒。”又饮了一口陈酒,顿时风霜满喉。醉中,江千雪轻声说来:“只是一人太寂寞,坐于这深山晦夜里,独钓寒江雪。耳畔唯游风乱走,仰首仅夜深暮穷,低俯余冰江冻泥,纵金猊入怀,温酒在手,又如何叙幽情苦郁?”
听惯了江千雪爽直嬉闹之调,乍听这番释怀心诉,她不禁一怔,手中酒杯微倾,五十年来心酸陈苦酿作浊酒一杯,只古稀之年,夜半飞雪时分,化作江中水、雪中花,转瞬不见。算来五十载浊世沉浮,情随事迁,到头来竟连个诉苦之人也无,又怎能不心生愁云,抑郁难止呢?
“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她喃喃道,反复摩挲着空酒杯,犹有几丝酒香化作飞烟,散入流岚雾霭之中。
江千雪侧首看她,浅浅笑道:“人总不能一辈子只一个人活着,那就太寂寞,太可悲了。”
“是吗?”她低声问着,望着那不尽巅峰的千年雪山,心里浮起一点点沉思,静如死水无波。
饮尽最后一滴酒,江千雪半醉半醒间说道:“那是自然。或许年少时会为些俗事琐碎而绝情拒爱,自恃超世拔俗,不屑与人共谋携手。只若你到了我这年纪,便会明了,那些浮云过眼,如何敌得过茫茫流年?再回首,纵是相去几万里山河,过尽数十载光阴,那些是是非非已不堪留恋,唯有一些人犹在心头,一些事犹放不下,一些回忆如何也磨灭不去呵。”
她无以相应也,有些事不是不知,不是不信,只是尚有些执念作祟,冥顽不化。
江千雪见她不语,沉声道:“回去罢,夜深了,雪也渐深,还是早些休息罢。”收了鱼竿,系紧蓑衣,想了想,又说道:“若非亲身垂钓,怎知无鱼上钩?若非亲身躬行,怎知无计可施?有些事,试过才知,或好或坏,全凭此一试。”一摇一晃着,将若有所思的她抛在了身后。
她匆匆跟上,来时寒重之感已被思虑所阻断,载行载思。江千雪瞥了她一眼,只随意道了句:“又是个月朗星稀夜呵。”抖了抖肩上落雪,又向茅舍那畔去了。
回到厢房,夜冷得她手脚冰凉,僵硬的麻木感与苦思令她无法入睡,怔怔地望着窗外。雪桦被鹅毛大雪打得簌簌作响,似是厉鬼凄切之哀怨,枝折叶落,雪满庭芜,目之所及唯有白色,万物凋敝,生命踪迹全无。这种不安感似是一双无形之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如鲠在喉,浑身不自在。她于床上辗转反侧多时亦不曾入睡,寒冷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意识,最终竟冻晕过去了。
梦中依稀听闻一阵迷离的箫声,恍如皎月上浮起的华光,朦胧而深邃,梦幻而悠远,于空旷的雪山深处破开晨雾,直指天际。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所有的寒冷感于此刻迸发,她自然而然地清醒了,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正黎明时分,天蒙蒙亮,日月两相对望,西方月沉,东方日升。
于此半夜半昼之际,天犹是深蓝,浮着一层朦胧的青光,静谧宁然。她抬头望去,隐约可见一人立于雪桦树上,似雪白衫衣袂临风,飘然如飞絮,洁然似澄河。苍白的指间凤箫呜咽,声声仙音入寒梦,吹彻霜天,寒彻苍雪。
漫天大雪纷然,洒落于他的肩头,与白衫化作一体。而他的身影融入月色,白衫为华,青丝做夜,一声凤箫如归鸟,鸣声深山彻。那种飘渺感,让她觉得他时刻会翩然而去,回归属于他的天际。很早以前她便如此觉得,此刻更是。
月光渐稀,日破东方,第一缕朝光将绵延万里的白雪照亮。刹那间晨光满目,耀着她的眼,一如他唇边浅笑。似皎月,朦胧虚幻,难以辨清;似骄阳,炽烈火热,难以仰视。
她一时间忘却了一切,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他背后浮云似雪的天际,看他脚下流霜消融的雪桦,看左手翠如新绿的玉箫,听他说:“生日快乐。”
短如须臾,长似千秋,她听见这话不需太多时间,却费力地转动自己冻僵的脑袋,去思索他的意思。他说,生日快乐?又是九月十九日了……
连她自己也已遗忘,四处奔波,敌暗我明,哪还有心思去顾及这等小事呢?他却记得,记得在九月十九日,第一缕朝光升起的时候,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第一感觉是感动还是猜忌?是欣喜还是生疑?五味杂陈,一时间她已忘了言语,忘了做出该有的反应。
亦无太多的时间让她反应,一阵狂风掠过,他立时变了脸色,跳入屋中抓起她的手臂,厉声道:“抓紧我的肩。”遇到危险时她的反应总比平时快,他话音还未落她便已如他所说去做了。
身后响起了那如鬼魅般让人顿觉浑身冷透的声音:“公主,别来无恙呵。”她一回首,此声不是出自教主还能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