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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恰是雨连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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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不语,渊倏地大笑两声,说道:“莫要太紧张,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还不到说的时候。来日功成,定涌泉相报。”
沉霖幽叹一声,问道:“你既是不说,我又能做甚?那么你们下一步意欲何为?只总需告之于我吧。”
渊难得肃然道:“我们本欲带你一路北上,奔至无人之地。却途中为教主所截,不过他应是不知我们详细的行程计划的。因此,此行仍是北上。我们现处于夏凉边境的沐雨城城郊,这房子本是暗月为过往教众所修的,算是一处驿站。不过已荒废些时日了,并无人至此,目前我们尚算安全,待你修养完毕,便动身启程。”
她稍作思量,问道:“若是我们的行程为教主所知,又当如何?”
渊沉吟一声,道;“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你于教主还有用处,他不会对你如何。但我和甘兰便不同了,作为叛徒,我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成功,就只有死。”
渊这么一说,她方想起晕倒前教主的话,说道:“说到这用处,你可知林宸封于教主有何用处吗?那日两人激战,教主却毫无杀意,反问了他叫什么名字。奇怪得很。”
渊怔了一下,旋即便知她口中的“林宸封”指的便是“林濂睿”,身份是假的,姓名自然也不会是真的。他思忖了片刻,说道:“对于林公子,我所知亦甚少,未必比你多。”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渊,寻思着他这话中真假。渊的表情却并无异常,将信将疑,她还是未再追问、即便是渊真的知道,他不愿说,自己又能奈何?
窗外哗啦啦地落了一阵雨,毫无征兆地,大地回归了喧哗。紧掩的窗扉酝酿了一室沉郁气息,于沉默中举步维艰,生硬地流转着。
雨势愈渐猛烈,击打着窗扉噼噼啪啪,声声叩于她心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压抑在她喉中,呼之欲出,又欲说还休。
望着窗外大雨如注,渊缓缓起身,目光幽幽,轻声道:“时日不早了,厅里有些早饭,你自便罢,我去看看甘兰。”语毕,拖曳着素色长袍转身离去,闪烁的目光于消失的那一刻,凝成一抹清冷哀怨。只是那么一瞬,她尚来不及捕捉,他便已消失于门栏尽处。
她始终注视着渊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的感觉随着室内愈加沉郁的气息一起膨胀,似要爆发一般,令她窒息。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不安,就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愈来愈远,不知为何,好像要莫名地消失了一般。
甩甩头,她嘲笑着自己的敏感。下雨时人总会胡思乱想,她最终将这种不安感归于雨天的幻想。屋内沉闷依旧,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向她迫近,让她想逃离这里。
此刻的她需要清醒和冷静,床边体贴地摆着一盆清水。她掬起一捧冷冽,一洗面上尘垢,也想激去内心的烦乱。轻轻地,她将水洒于脸上,不沾湿眼,以免犯了眼疾。铜镜中,依旧是这张出水芙蕖般的面容,有些模糊,她渐渐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原本的她是怎样的?是冷漠薄情的?还是口是心非的?都市浮躁的际遇让她迷失而不自知,沉浸于商场、家庭、一切人与人间的战争胜利中,却失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如今的她活于一个奇怪的世界中,依旧是你死我活的挣扎,却让她多了一份思考。曾几何时,她也天真笑过,走过那些纯真年代,怀着美好的梦想憧憬着,拼搏着,却于阴暗的童年中支离破碎。她又笑了,那岂止是曾几何时,早已远在另一个世纪了。
童年?一想到今世的那一段时光,她便会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不曾活于她真正的童年中,只是在她身是孩提心已非的时候出现了。他曾经于沙地上写下:在下姓林,名濂睿,你呢?后来又以低沉的嗓音告诉她:我本名林宸封。这个人是她的表哥,是夏武帝的十三皇子,是要取她性命的人。可是,仅此而已吗?那又为何,在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她会如此怦然心动?
哐当一声,水盆摔落于地,水湿了她的双手和衣裙,是她愤怒地推倒了水盆。这般懦弱和不安,是不应出现于她脸上的,她只想毁掉它。
水洒了一地,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矛盾如她,又当如何收场呢?她有些歇斯底里地紧紧拽着湿淋淋的衣袖,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泛着白光。有些惨白的脸显出痛苦的神色,她紧咬着下唇,仿佛在抑制着什么。
门外,渊斜眼望向屋内有些狼狈的她,目光如炬,微有些颤动。无人知晓他平静的外表下是否隐藏着一颗同样波涛汹涌的心。
甘兰无声地走到他的身旁,他回头望了甘兰一眼,示意她莫要出声,旋即又看向屋内。甘兰望着他,也未出声。光线有些昏暗,教人看不清甘兰此刻的神情。
沉霖抱着膝蹲于地上,埋首于双臂间,目光定格于积了些灰尘的地板上。无人知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良久,她方缓缓起身,平静地收拾屋内的残局,盆瓦叮当。一个转身,罗裙旋转起来,划起优雅的弧圈——她推开房门,打算去用早饭,也好提提神,不沉浸于这抑郁氛围之中。
刚步出房门,她顿了一下,很快又低着头疾步向客厅走去。待她走远,渊和甘兰方从隔壁的门后闪身出现,听着她消失的跫音,甘兰低声问道:“你还是打算按原计划行事吗?”
渊笑道:“为何这么问呢?这不是我们谋划了很久的吗?眼看着快要实现了,怎能终止?”
甘兰和渊对视着,一个严肃一个微笑。无何,甘兰低下头,说道:“渊,你变了。你知道不该帮她去解决那件事的,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过早暴露。眼下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这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么问,你当是清楚我的意思。按计划行事,势必会让她陷入险境,你还舍得吗?渊。”
甘兰的一声声叫唤,让渊有些触动,他低声说道:“清漪,你可曾恼我如此决定?”
甘兰摇摇头,回道:“无论是竺清漪还是甘兰,我只知道,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出生入死,只凭你一句话罢了。即便你放弃了初衷,我也毫无悔怨。”
渊微笑着看甘兰,呢喃道:“这一切都不会变的,我们等了那么久了……”
甘兰微垂首,亦附和道:“是啊,我们都等了太久了……不能再等了。”
越过甘兰的缕缕青丝,渊的目光变得迷蒙而不真切,一如蒙于窗纸上的雨雾。
沉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桌上有些白粥小菜,清淡宜人,正合她寡淡的胃口。她执起筷子吃了起来,窗外雨还在下。她一人坐于空荡的厅里,只有碗筷碰撞地叮当作响,回荡于沉郁的空气之中,分外清晰。
吃着吃着,她却不动了。望着雨气迷蒙的窗扉,她感到有一张熟悉的脸,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在望着她。
那轮廓渐渐清晰,带着久违的微笑,神色宁和地望着她。这让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到窗前,怔怔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幻象,想感受那一丝温暖。可所触之处仅是一层冰冷的窗纸,冷冽顺着指尖蔓延到她的心底,将她激得清醒。
她努力地去抹掉脑海中那个人的容颜,却是徒然。于这般雨天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点点滴滴,竟有一丝温存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她顺着窗沿颓然滑落,蜷缩于角落里,任窗外雷鸣电闪,大雨如注,她只是静静地发呆。不管她是否愿意,那个人始终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爱不起,也不想去爱。
是啊,她不能。斜眼望向窗外,雨水于窗扉滑落,偶有雨丝钻入窗角,飘进屋内,洒落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至嘴角边。不是点点清泪,只是一滴无色雨滴,淡而无味。
加之眼疾未愈,此刻,她的视线迷蒙。雨打于眼上,如刀刻般生疼,她只是捂着眼睛,没有落泪——她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哭泣了。
一个人蜷缩于角落中,她感受着眼睛穿来的阵阵疼痛。不是不怕疼,只是如此才能让她清醒些。疼了,才会知道错,知道该如何走以后的路。
渐渐地,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跫音愈来愈近,可是她睁不开眼,她只知道不是他。再沉郁的气味也遮挡不住他身上薄荷叶的清香,可此刻却没有。她知道来人不是他。
渊看着蜷缩于角落的她,瞬时一阵心急,疾步向她奔去。抱起她时,他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红肿,还有些透明的液体残留于睫羽之上。心中一紧,他只觉得这是眼泪湿了她的眼,才会犯了眼疾,而那红肿的眼便更让他肯定了。
“眼疾犯了为何不唤我和甘兰?”他轻声责备道,眼中满是担忧,她却看不到。
她缩于他的怀中,笑着说:“真是对不住了。”
他一阵无言,只是唤来甘兰为她医治。甘兰淡淡地望了渊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为她看眼疾。
同时,沐雨城太守府云阳阁。
“公子,窗边风大,您有伤在身,不宜久伫,还是到屋里来的好。”林宸封回首,看见来人是君氿泉,正淡然规劝道。
林宸封有些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踱着小步回到屋中,坐在椅上,问君氿泉道:“有消息了吗?”
君氿泉摇摇头道:“渊向来行事谨慎,又善乔装打扮,我们的人恐怕很难找到他。”
林宸封低应了一声,目光又飘向窗外。仿佛不远处有引人入胜的风景,痴缠住他的目光。
望着林宸封出神的模样,君氿泉悠然道:“公子,有句话我不得不说,若有冒犯,还望见谅。莫忘了我们的目的,您已经多次逾越了。圣上若是知道了,恐怕会降罪下来,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听了君氿泉的话,林宸封缓缓回头,看着君氿泉,淡然道:“君氿泉,放弃日影,难道你不觉得痛苦吗?”
君氿泉的手震了一下,仍面不改色道:“公子,氿泉不知您的意思,还请明说。”
林宸封笑了笑,道:“你和溟墨也在我身边多年了。当初你在暗月时和日影是什么关系,我不曾听闻。但我焚毁隐村之时,逃入林中,日影和月影却未追来,我便知是你们来了。以你们两人的武功,是不在他们之下的。若非手下留情,又岂会让他们逃之夭夭?况乎当日再见日影之时,你仍是犹豫了片刻,错失良机,我便知你对她还有一番情意的。”
君氿泉冷然道:“公子教训得是,氿泉自知当日念及旧情,未将两人除去,是我之过。但以后倘若再见,定不会轻放。”
林宸封叹了一声,说道:“氿泉,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为了教训你什么,只是感情之事,溟墨尚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君氿泉重声说道:“公子,大丈夫当以朝局为重,何以儿女情长?况乎此乃夏凉百世基业,一朝功成,万民福泽。望您能明白。”
林宸封摇摇头,并不去辩驳他。世道多无奈,他们皆无选择。君氿泉只是他父皇的一颗棋子,却不得不为了父皇的江山大计而舍弃个人情感。再想想看,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更何况,即便是放弃了一切,难道就能得到所谓天下?他始终不相信,有如此歪门邪道。
窗外大雨瓢泼,他只是想着,于这广大山河中的某一角,此刻,她是否也正于窗边痴立着呢?他低笑了一声,却不知是笑什么。
看着他这番模样,君氿泉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烟雨朦胧,佳人如梦,心中的某一角蓦地变得柔软,消融于这一片情意绵绵的雨幕中。
不是舍得,而是不得不舍。君氿泉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他不知道,林宸封所知所想所设计,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而他设计的这一切,最终只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此刻正在他视线的弊端,雨幕的终极。
轻叹一声,君氿泉悄悄告退了,只余林宸封一人在房中,沉浸于天与地相接的浩瀚雨景之中。
“沐雨城,因其终年多雨而得名,初夏时分尤甚。多雨时,连下数日不止。雨虽大,却不至毁土木。雨多聚于城郊,多年来形成一条天然护城河。作为夏凉的边境之都,沐雨城同羌羯的石牙城一般,易守难攻。而两者之区别在于,石牙城山势险峻,一看便知不易攻下,自会加派兵力,谨慎谋策;而沐雨城却只有一条护城河,于旁人看来只需渡河便可攻下沐雨城。殊不知水猛于火,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以柔克刚,恰是沐雨城之优势。
同时,沐雨城也因其终年沐雨而显得如梦似幻。自远处观之,若笼罩于一层水雾之中,恰似天上宫阙,仙云环绕。故岁游人如织,客栈、茶肆兴旺。”
沉霖随意拾起积了尘的书架上的一本书,翻了几页,只是一些沐雨城的介绍。甘兰方才嘱咐过她,莫多用眼,以免再犯眼疾。于是她又将书放回了书架,抖落了一袭尘埃。
尘埃已落地,但还有未落的,她尚不知那是什么。她只是倚于窗棂边,惘然望向远方,眼前只有一片雨幕,浩浩荡荡地将天与地连成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