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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深谷涧泉幽(三) ...

  •   阳光穿过层层危岩抵达深谷,于沉霖脸上蔓延开来。阳光温热,她睁开眼时的眸光却那么清冷,一如脚边泛起的朵朵泠花。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昨夜一夜未眠,临近清晨时她才依稀有些睡意。自是睡得昏昏沉沉,头微微有些痛,意识却很是清醒。于地上坐了一会儿,回过了神,她便步向了石林。

      远远地,林濂睿已听见她的脚步声,心弦倏地紧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狭促,期盼着那嗒嗒的脚步声再快一些,再近一些。

      当那脚步声的主人真的停于他面前时,他却不敢睁开眼了,怕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也怕看到她冷淡的目光。他只能悄然睁开一条眼缝,看看她在做甚。

      她面无表情,取下挂于石檐上的衣衫摸了摸,发现已经干了,便找了一处隐蔽之地,褪去身上的芭蕉叶,穿上了自己的衣衫。她始终未看他一眼,而他的目光也只是黯了黯。

      待梳洗完毕,她又折回了石林。她想起他还有重伤在身,若无她在身旁,怕是难以照顾自己的。还会管他,并不是因为还顾及昔日的情面。她从来都不会原谅那些伤害了她或企图伤害她的人,尤其是背叛。前世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恨透了背叛自己的人。不愿他死,只是直觉告诉她,留着他还有用。否则她是断不会理会他的生死的。

      昨夜一夜未眠,他又受了伤,本应好生休息。这一折腾,他不仅觉得背上的伤愈加疼痛,身上的各个关节亦皆如散架一般酸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去取些水喝,却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根本无力动弹,连翻个身也会带动全身的疼痛。他是需要她的照顾,只是他不知如何开口,又或许无论他如何开口,她也是随性应答。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开口了:“能帮我取些水来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害怕遭拒。骄傲如他,面对一个弱女子竟会连如此小的请求也觉难以启齿。或许爱这种东西真的让人变得脆弱,那颗无所畏惧的心此刻也变得怯懦,这是否是上天在惩罚他的贪心呢?他不由得苦笑。

      她眼角余光向他飘去,只见他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惨淡,身体无力地贴着卵石上的芭蕉叶,那声请求竟还带着些颤抖。或许是疼痛难忍罢,毕竟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上摔下,虽中间得到了缓冲,但毕竟也是受了重伤,会这样说话,也很正常罢。她于心中暗暗想道。很快地,她便收回了视线,拾起地上的蕉叶,向泉边步去。

      她疏远的目光让他心头一颤,以仅余的气力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芭蕉叶,似乎那芭蕉叶是她一般,死抓着不肯放手。渐渐地,随着她渐近脚步声,他松了手,望着她淡然的脸庞,他只觉得心中有柔情万千,连那一丝气力也消失殆尽了。

      她将盛了水的蕉叶递与他,想去树林里找些食物,拾起那张包裹松子的芭蕉叶,转身便要走。

      见她要走,他不由得心慌,说道:“别走。”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明知她此时不会去哪,只是在谷中四处转转,他却还是忍不住挽留她。

      听见身后的叫唤声,她有些诧异,回头问道:“怎么?”她不曾照顾过重伤的病人,也不知他此时需要什么,只是觉得果腹是必需的,才想去寻些食物。

      面对她的疑问,他也答不上来,只是身体先做了反应。既知以后能相处的时日已无多,他便舍不得她离开片刻。只是话已出口,他也不能倾诉心声,惟有干看着她。

      她有些莫名其妙,也没说什么,转头便要走。

      他却又忽然开了口:“能不能就坐在此,哪也不去?”其实这句话他想了很久,却不曾说出口。对于她会否答应,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总觉此刻不说,以后不知何时能再说起这句话了。未来有多凶险,她或许只知其一,而他却是全盘知晓了。自己要走的这条路,注定孤独。只是谁能两全?他选择保护她,即使连她也不理解。

      她只觉得他的要求有些奇怪,他不是身体很虚弱吗?还有力气想这想那?一连串的疑问于她脑海浮现。她不是一点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即便知道,也觉得他莫名其妙而已。

      “你不饿?”她轻声问。

      他试图一笑,说道:“有比饿更亟待解决的问题。”伤重至此,便是扯一扯嘴角,也觉费力了。

      既然他不饿,她也没必要再去寻食物了,留在这里,似乎也无妨。她便坐于与他相对的一张芭蕉叶上,背靠着石壁,双手抱膝,淡然说道:“你想说什么?”

      “霖儿,以前的你说话可不是这样的。”他悠然道,试图让对话平常些。

      她冷哼了一声道:“你不也变了吗?”连她自己也诧异于话中嗔怪的意味,她本想说时至今日,各人早已不同了,却不知为何出了口便变了味。

      比起她,他更诧异于她的回答。她这算是在责怪自己算计她吗?一念至此,他不禁笑了,问道:“你在怪我?”

      她也知这点细微瞒不过他,只能再度否认道:“我确实恨你骗我,但不独你,任何人骗我,我都会恨之入骨。为你所欺,怎么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太过轻信,以为相处了七年的人就可以信任了而已。”

      他轻叹一声,说道:“我是夏凉的第十三个皇子,本名林宸封。”他不知若是他不说,还能瞒多久。走到今日这一步,与其等她揭穿,不如自己道出。

      她只是微微诧异,旋即又冷笑道:“原来是皇子殿下,为了皇上的天下霸业,肯来骗我一介平头百姓,倒也是我的荣幸了。倒是做得细致,连暗月也查不出你分毫。原来算到头,在自己身边呆了七年的人,连名字亦是假的,还有什么可信之处呢?”

      “暗月都告诉你了?我起初也并不知道,父皇是出于这个目的让我来的。他只说,公主的血,能够满足人一个愿望。”他无视了她的冷漠,依然笑道。只是她不问他所谓“起初”,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如果坚持,他说不定会告诉她,所谓“起初”,其实他父皇告诉他的那一瞬而已。

      “喔?这么说来,你也是另有图谋的了?”她戏谑道,始终不给他一分好脸色看。

      他透过厚重的石檐,看向嶙峋怪石间的一线天,轻叹道:“我的母妃于八年前去世了。以前对你说的那些事,尽管有些的确是编造的,但关于我的母妃,那是真的。其实父皇一直待我与母妃很好,母妃待我也很好。母妃不喜纷争,连带我也居于深宫中,鲜少有人听闻。是以,母妃去世后,我很是难过,也无人可与倾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父皇欣然而来,告诉我,他找到了能让母妃活过来的方法……”说到这时,他便不再往下说了。

      她不屑地问道:“他不会是说,以我的命或者我的血之类的,能让你母妃起死回生罢?”前半段还让她起了些同情心,后半段着实让她痛恨神棍类的人物。

      他微微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果然瞒不住你。父皇说你是三千年难得一遇的凤凰诞世,我原本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据说你出生那日,七星连成一线,宫内发生了地震,除你之外,无人幸免于难,我便开始有些相信了。既然是暗月的人将你救走的,那说明暗月的人也是深信不已,否则他们不会如此煞费苦心。我当时只想,或许他们也想要让某个人复活,便坚信了,你的血,可以救我母妃的命。”

      对于他这番,她并不怀疑。毕竟失去了挚亲之人,又时年尚幼,难免会不太冷静。更何况那神棍皇帝编得有板有眼的,又有那么多貌似事实的事实摆在那儿,若非她是个现代人,也差点要信了。

      只是她隐约觉得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不是皇帝和暗月教争她以争天下那么简单。皇帝肯定是预知了地震的,否则什么三千年难得一遇,什么七星连成一线,他怎会知道?他定是希望先帝和那些皇室子弟在地震中丧生,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了。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样登上了皇位。有如此狼子野心的皇帝,怎会在乎一个妃子的死活?或许连这个妃子之死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为的便是以一个正当的理由骗林宸封去接近自己。一想至此,她暗啐了一口。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神棍皇帝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利用,毕竟在隐村七年,于平常人可能没什么,对于一个皇子,无异于发配边疆了。倒也是他倒霉,遇上这么个不亲不爱的父皇。

      只是她不能挑明来说,作为他的父皇,于他心目中应是有崇高地位的,即便是算计了他,恐怕他也能理解。她只能委婉些说:“所以为了让我自愿救你的母妃,你父皇就让你乔装打扮,处心积虑接近我,达到你看起来还比较高尚的目的?”她不直接骂皇帝卑鄙,只拐着弯讽刺了他一番。

      他笑了笑,也不在意她如何说自己,说道:“是我主动请缨的。父皇再三劝说无果,便由着我来了。七年了,为的便是让我在你心中扎根,让你能自愿地献出你的血来救我母妃。可是,这一切似乎有些超出计划了……”最后一句话,他说时的语音很低,可她还是听见了。

      她在心中暗叹皇帝的聪明,一面在林宸封面前装成慈父,一面暗地里利用他。当时那种情况,皇帝又岂会不知劝也是白劝的?还能让自己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如此一来,他便能为自己拼死拼活了。

      但她还是怀有不少疑问:“那你为何要装作哑巴?这并无任何益处啊。”他当日所给的一切解释,放在当下皆是无效了。

      他有些窘迫地回答:“父皇道是说多错多,不如沉默。毕竟当时我还小,有些话可能藏不住。他便给了我一些药,吃了之后会无法发声,但我是有解药的。”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利用了,真爱儿子的,怎可能如此狠毒?她开玩笑道:“他就不怕你个哑巴,不能吸引我么?”

      他笑道:“若是真爱,又岂会因此而退缩?”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她一时语塞了,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不答。

      见她眉头紧锁,知她不悦,他便低声道:“霖儿,你恨我吗?”

      他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先是有些惊讶,再来便是满脸的笑意,说道:“你说呢?我不该恨你吗?是你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也是你让我疲于奔逃,”她顿了顿,说道:“还有,隐村是你放火烧的罢?那么多无辜的人……”若是不与她的利益发生冲突,她尚算一个善良之人。只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妨碍她的利益,她便显得薄情了。

      他却也笑了:“是啊,你的确该恨我。但是,你可知那场火下有多少人活下来?隐村里的每一个人皆非平凡之辈。有一些是江湖隐居的老前辈,有一些是先帝旧部,有一些是暗月安插的眼线,还有一些不明身份之人。隐村看似是一个平和之地,实际上是卧虎藏龙。除了我有意除去你的养父母外,我想其他人皆已逃生。那场火,不过是为了烧毁暗月埋在你身边的一条线罢了。若是没有你的养父母,你怎会心甘情愿跟着暗月走?”

      她不由得一惊,在隐村的十五年,是她活得最自在的十五年,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龙争虎斗,平静得一如这一眼清泉。而实际上,她的身边竟隐藏了各路高手,再想起来,不是令人胆寒,而是令人发笑。她所珍视的一切,就这样在他口中一点点暴露出真面目,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完全不亚于她的前世。

      他怕她不信,继续说道:“你家隔壁的李婶和袁叔便是暗月之人,而隔几间屋的张大爷,是先帝的旧部,甚至村长也是。他们现在仍不知在哪个角落等着暗算你呢,你还有闲心担忧他们的生死?”

      看来懂得伪装的人不止她一个,想起娘和李婶兴奋地比划着从城镇里新购置的衣裳时的模样,她完全无法将李婶与暗月联想在一起。而李婶她女儿李芸琪还曾公然让她离林宸封远些呢。不仅是个人,这整个村庄都将杀气掩饰得太好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那是最安宁的日子。真正令人发笑的,不是他们,而是她自己。

      “你是怎么下迷药的?为何独我一人不曾昏迷。”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想问清楚,哪怕已有太多的事实不堪耳闻了。

      他却笑了,说道:“村中少鱼肉,一般人都吃得很油腻,只有你一人偏爱清淡。那日你生日,我只在肉食和一些你不喜欢的素菜里下了药。未免你心血来潮,我下的量不很多,只要不多吃,是不会昏迷的。而你食量素来不大,又吃惯了清淡,自然无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在那片世外桃源别过之后,第一次对他笑了,说道:“你连我的胃口也把握得那么准,我怎么能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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