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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平地起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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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林濂睿住下以后,沉霖便时不时地以“同乡”之名前去看望他。日淡流水,再不找些乐子她非要闷出病来。从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令她厌恶,可当真没有了,她又嫌无趣了。有道是,与人斗,其乐无穷。无人同她斗,她只好去找林濂睿听听这古代城里的奇闻异事了。
林濂睿倒也不嫌她烦,见她来了,便笑笑,在门前放上两张板凳,端两杯清水。她未开口,他已知她的意思,执着树枝在沙里描画,诉说这个时代的琐琐碎碎。有时写到了兴头上,他便运笔如流水,直将院里的沙子写满。待他觉已无地,又以树枝斜斜划过,沙平语不尽,未多时,院中又是一地腾龙飞凤。
林大哥也是颇照顾他,从不让他下地,他们一言一写时,他也不插嘴,只是在一旁翻翻地,盘算着种些什么好度日。虽是生于商贾之家,却长得五大三粗的,又是个寡言少语之人,直叫人觉奇。
一日,她看林濂睿写道:“眼下世道太平了许多,前些年朝政动荡,又值兵荒马乱之际,百姓苦不堪言,鄙家当时虽是大户人家,日子也过得偏紧。”
她便顺着他的话问为何朝政动荡,又是何人犯边疆。
他写道:“丰召十三年,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地震,称为‘七星地震’。那场地震说来也怪哉,偌大的京城却仅有皇宫有所感觉,宫外根本不知发生了地震。以致宫人多亡,皇上和皇后亦不能幸免,唯一生还下来的皇族人士是刚好调遣去边疆的夏武王,当时乃是其请缨前往的,不曾料想竟救了他一命。最后夏武王以未亡的林氏皇族之名登基,改年号为元武,号夏武帝。”
他稍停了停手,又写道:“因了那场地震,皇宫多处坏损,皇宫贵族与朝廷命官皆死伤不少,朝廷元气大损。武帝又是刚登基,自是朝政动荡。而西域羌羯族又趁此来犯,武帝尚未及应付内政,又不得不亲自带兵上阵。那会儿徭役、赋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人人自危,不少人觉离倾覆之时不远矣。却值此际,武帝凯旋,一并带回了一群羌羯人,委以重任。起初朝廷上下皆反对,然武帝执意启用外族人。不曾料想到那群羌羯人倒还有些本事,除旧弊,行新政。仅五年便使夏凉起死回生,朝中反对之声亦渐消匿,百姓生计也有了着落。”
笔走至此,她察觉他面色微变,只道是去日哀凉,触及心事耳,未尝挂心。
他揉了一下因久写不滞而约略酸痛的手,继续写道:“然最是称其者并非那群羌羯人,而是七星地震中失踪的公主。那日正是皇后分娩之日,不料遇上了这地震,然事后皇后之寝宫中并未发现产儿,皇后又显然已诞下龙种,此事闻者莫不道怪哉也。”
她问道:“既是未发现产儿,又何以证明是公主呢?”
他摇了摇头,写道:“也不知夏武帝何从得知,只道是他向世人宣告皇后诞下的是公主,且称这场地震乃天神降怒于公主也,民间因此称公主为‘降世妖女’。”
他写下“降世妖女”之时抬头扫了她一眼,而她正专注于他写下的字,似是未留意到他的神色。
才看完这话,她心中乍起一湃波澜:这夏武帝真乃蛇蝎心肠也。明里以地震之名讨诛诸余孽,顺天安时;暗中却是为平帝路而除先帝遗孤,只是个年幼的公主也不放过。念想罢,她不禁咋舌道:“生于帝室,真是悲欣相交。若早知生来便被冠上这么个逆号,终日提心吊胆,争如生于荒村野岭。”
他只是随意笑了笑,又写道:“那公主尚不知是人间一人,还是阴间一鬼呢,何必忧心她之安危,莫不是你们上辈子还有甚渊源?”
看到他这句话,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暗诌那公主莫也是穿越而来的?那当真是不幸,堕入这异世不算,还平白搭上了性命。纵是侥幸逃得一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焉有其栖身之处?如是想来,她便有些欣然了,自己平日里虽觉无趣,然未尝有性命之忧,惯看明月流水,长得清风为伴,荡涤心怀,终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更不曾想,自己与这个公主有何关系。
沙淘流光,字度天日,且谈且书间日已薄西山。林大哥想留她下来吃饭,她却是谢绝了。非是挑剔商贾落魄人无甚好厨艺,只是念及家中爹娘正待己归来。
却不料那林大哥一脸“你若不吃当真可惜了”的表情,她扯了扯嘴角,只道是他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招手作别了林氏两兄弟。她径自向自家走去,脑中回味今日趣闻,真有些恨不得早早出了这小荒村,去领略领略京师的人情风土。
她的身影渐远,暮风吹起少年纯朴的衣角与黑发。若影斜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也将他唇边渐起之笑描上了最诡异的妖红。她并不知,一张不见丝线的网已然展开。
沙沙——风动帏帘,月悬中天。她乍惊醒,望夜已三更。心中不知为何颇有些不宁静,睡意已无,她索性起身走走。
轻推户枢,秋夜长寂,万物无言。难得李婶家的大黄狗也不吠了,数百张眼皮紧闭,灯油消尽,秋蝉凋敝,村静如睡。她矫首而望,月失浓雾,星迷淡烟,顿觉玄奥孤绝,往事又如浪翻涌。
来这儿已近十年光阴,也不知那边的世界如何了。十年啊,恐怕连时代亦已更迭了。时间会否于现代凝固,还是那畔的她已如植物人般躺了十年?一想至此,她轻哼自嘲。若自己当真成了植物人,她那生性放荡的生父定是不会管她的,而她的生母生下她亦不过是为了讨取其生父欢心,却不料生的是个女孩,一度欲弃不顾。若非生父还念一点血缘薄脉,留了她在身边,她早饿死巷中。便是入得豪门,也未曾有人给过她好脸色看。对于一个植物人,她的生母定也会任其自生自灭。
她半倚窗棂,凭风仰望,缓缓眯起了眼。太多风浪席卷后,心思被磨练得细腻,而感情却愈渐拙顿,最终只余下麻木的笑容。无人省知那笑容背后的伤痕,她却也不须人懂。所谓孤独,也不过是在如此秋夜,望穹窿无尽,骋胸臆无穷。待翌日,诸般又是红尘惯过耳。
里屋那畔,油灯明灭,她侧首望去,是娘倚窗而坐,正拈针穿线,绣着一朵小花儿。而身侧是已鼾声震天的老爹,不时无意挥挥手驱赶蚊虫。若是寻着那蚊子到了自个儿脸上,便猛拍一下,才惊醒罢,却复酣眠。她不禁一笑,转瞬间自己已与这对夫妇相处了十年。
她细想来,这十年里,自己恍若回到了童年,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偶尔流连春景,偶尔嬉闹戏耍,偶尔欺负邻里,偶尔出出风头,偶尔捉弄老爹,偶尔对娘撒娇,具备了一个小女孩当有的一切。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地享受这种平如流水的生活。只知道,这对夫妇于自己有养育之恩。如今无论生活平淡或奇崛皆于她无谓,但以绵薄之力报慰养父母。
生活的节奏倏地慢了下来,纾缓她紧绷的心弦。她已然融入这种隐居生活中,远离喧嚣,远离纷争,远离权势,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
她乍惊:不应如此,不当如是。豪门沉浮、商场打拼,尚是做梦的年纪,她却已失做梦的念想。权势名利皆浮云,只是享受那报复后的快意,再无其他。报复她多情又无情的父亲,报复她势利冷淡的母亲,报复那些百般捉弄自己的父亲的情人们,以及那个让她彻底不相信世界的男人。
夜深何凉,凉彻心扉。想想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安逸的生活让她懈怠,也让她恐慌。一旦这种宁静打破了,她当何以自处?她生怕安逸消磨了她的警惕,磨钝了她的狠心。
只是她若早知自己体内流的是什么血,便不会早早恨这日子无聊了。
嗖嗖——忽有人影闪过,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慌忙看向窗外,月光如水水如长天,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穿梭于秋天苍茫的月华中。黑夜隐身姿,她才看罢,那两人便不知何处去了。
待她回过神之际,方心中一惊:那两名少年,其一竟是满头白发,一袭雪衣。另一个倒是墨发,着一袭乌衣。两人身影缥缈,恍若深夜横行的鬼魅。
不过这荒僻的隐村中怎会出现外貌如此奇特之人?若是久住者,她来隐村的这十年中必定会见过;若非久住者,又岂能对这村中的部署如此熟稔,行云流水般穿梭其间?
不过顷而,她便作罢了。困意袭来,徐向床边。那两名少年横竖也与她无关,便是谋财害命也不会牵扯到她,毕竟她这会儿才是个小毛丫头。掀被睡下,她渐入梦境。
林晨……
嗯?何人在呼唤我?
林晨……一个幽幽的女声在唤着。
你是何人?在唤我吗?还是你想告诉我什么?
林晨……
不,我叫沉霖,你到底是谁?
林晨……
她猛然睁开了眼,坐起身来,看向窗外,尚是深夜,不觉中竟出了一身冷汗。回想那梦中纠缠的声音,她不禁满脑疑惑,林晨是谁?又或者意味着什么?
这一夜,她再也未入睡,于床上辗转反侧,骨中血液一再难安,似翻腾欲出。而窗外月华般幽明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