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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一百二十八章 落红应满径 ...

  •   时维八月之初,秋夜如水,弦月如歌。沉霖坐于房中窗前,绾指拨算明日便当启程,离别已是在即。复一笑,不觉又是分别时候,人生动辄参与商,离多聚少,亦无需太过怅然。

      戌时且尽,清点过不多的行李后,她便准备睡下了。

      西风乍起,忽闻一阵洞箫缥缈,随风逐月。她抬起的步子不禁为之一顿,推开窗户望去,庭中空无一人,惟有一段琥珀清光摇曳,几点桂子寥落。洞箫茫远,却又似近在旁侧,她蓦然心一惊,已知吹者何人。

      箫声澹澹,似秋山暮社外霖雨渐起,点滴入庭阶。碧落为宇,地为砖,雨作沉香帘。离人隔幕而望,远山明灭,夜雨朦胧,连同吹者的心绪也融入迷离之中。几点泪溅珠玉,化入凄苦浓愁,宿雨不歇,断寒风,断远眺,断却无穷思。烟波微茫,去意无端,目及不过离恨天。心似灌愁海,此身如寄,犹记萍水相逢时,箫声缠绵。荒年如流,转身云水辽阔,对望苍茫。箫声转淡,绵绵易绝,却使腊月朔风作并刀,亦难断离思分毫。一曲吟罢,终须作别。

      也曾比肩纵马踏月长歌,也曾高楼与上揽霞掬云,也曾扬袖飞花吟萧载舞,也曾夜赏河灯互诉衷肠,也曾提骑绝尘共赴苍山。几度春秋几回醉,夜深沉,江潮退。悲莫悲兮生别离,彼如斯,她又何尝不然?

      却又是当断则断,错遇一场,回首成灰。她狠心合上窗,灭去了烛光,辗转反侧总难入眠,心中终是有余念,却也知箫声那畔的他,一夜无眠。

      新月高悬,旧情难断,此去一诀可成永别?秋月无语,空照离人。

      翌日,又是天和风清日,同云、竺两家一一作别后,沉霖一行便要离去了。一堂主客融融泄泄,云愔淡然浅笑,言谈从容,没有一丝逾越友人礼数之举。竺清漪亦是笑意盈盈,浑然女主人姿态,这一番作别看似平和,实则别扭尴尬。

      出了屋,江千雪便横在她面前,一脸贼兮兮模样,她不禁失笑道:“前辈不会也想一起去罢?”

      江千雪从怀中取出一小盒药膏笑道:“我可不像某些死皮赖脸跟去的人,既是分别,便拿点小玩意出来表表心意。前辈我别的不会,养颜可是最在行了。”边说还边拍拍那张三十出头的脸蛋,继而说道:“这盒药膏每日用一次,有消痕的作用。”

      她抚上左眼下那道狭长的疤痕,已经淡得让她忘却了。接过江千雪的药膏,她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酸楚,只化作轻浅一笑,说道:“劳前辈记挂了。”

      江千雪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记挂的不止是我一人,也莫忘了你记挂的那个人。若是值得,便放手一试。”含笑叹了口气,又说道:“人生百年,莫使浮云遮眼,但求无悔于心。”

      她淡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江风猎猎,荻芦飘摇,渚清白沙乱,泠江水汤汤,长帆一叶直下,碧空远影缥缈,纵不回首,何不思量?

      初秋浩风逐浪,正是行船时节。船顺泠江而下,沿途辗转数座城池,终于一月后抵达花都,再驾车马过沐雨城,便可适西祀城。

      花都以盛产各类鲜花而闻名,每每春夏时节,闻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便是到了秋冬淡季,游人亦是项背相望。未踏进这城里,便先有花香迎客,一扫舟车劳顿之苦。

      沉霖一行抵达时已近黄昏,刚下过一场小雨,日落里的花都蒙上了一层水雾。微风乍起,袅袅花香袭人,片片黄蕊纷飞,馥郁醉人,笼罩于落日碎金里的花都愈发不真切了。

      踏花而来马蹄香,蛱蝶流连,雁字北去,行道迟迟,余影缠绵。一行过客下榻一间普通客栈,一路赶来甚是匆忙,又是黄昏时分了,饥肠辘辘的一行人忙坐下点菜,哪管它窗外花红蝶戏。

      酒足饭饱罢,天已彻底暗了下来。沉霖有些疲倦地靠着椅背,随意侃道:“活了二十年才算过上正经日子,也不知明天还有没有饭吃。”想她身无一技之长,全仰仗各位仇敌供养,如今百仇俱灭了,吃饭问题又上了台面。

      老爹干笑两声,抚须道:“自是不用愁,便是我们老两口落魄了,也有你一口饭吃。哪日我们归西了,不还有几位候着吗?”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君溟墨,却被娘在底下暗中踹了一脚,笑容立时扭曲得皮肉狰狞。

      君溟墨置若罔闻,只低头呷了口清水,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她瞪了老爹一眼,低声道:“有你这么贱卖女儿的吗?要是跟这么个棺材脸呆一块儿,早晚给冻死。”便是不回头,她也感到一道冷淡的目光横扫过她的脸,仿佛要刺穿她的颈项一般锋利。

      一桌子气氛诡异,本是一家三口西行谋生,偏多出个身份不尴不尬的棺材脸,她直恨当初怎没把他遣散回去,任他死赖不走了。

      这边一静,旁桌的声音便大了起来,事实证明无论是哪个城的食客,总免不了茶前饭后议一议政,刚落脚花都,新闻便传入耳中了:“唉,这日子可是愈来愈不太平了,听沐雨城回来的人说,羌羯大军都快压境了!”

      “可不是嘛,上回武帝登基,便闹了五年了,这回不知又要战到几时,也不知新皇帝那边是何对策。”

      “沐雨城那边说是新皇帝亲征,倒也难怪,听说羌羯近两年出了个武将奇才,这回便是他领兵。”

      剩下的话她已听不入耳,从“皇帝亲征”四字起便断了思绪。君溟墨疾看向她,她却平静得反常,笑意浅浅,却不知心中已是海沸江翻。

      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欺欺人的话说多了,莫说是旁人,便是她自己也信不过了。想见他,想追问清楚,她想得就要发疯,却还是不敢。不敢呵,受过太多的欺骗,已无力承受即来的结局,便是真言,也无力相信了。

      她放下了筷子,微笑道:“既是来了,便不好辜负这大好秋色,我上街走走,你们慢用。”也不必多说,在座的哪个不知她心意呢?

      日落而息,街上已不多行人,只有些赏花的游客还迷醉其间。她放眼望去,是一片雪蕊浅菊,午后一场莫名雨,花落了许多,目及即是惨淡颜色,便是未落的亦作泫然欲泣状,任秋风折损,一派凄凉。

      她却蓦然笑了,偏似素秋之中一点红。骤然兴起,她摸摸了腰间系带,方想起竹笛已送还云家,那点嫣红便也转瞬殁了。清风谢,漫卷衣袖,徒吹冷香,不觉中她已走入一片煞白里。月圆复残,九月上弦,冰轮流寒,便是低吟一声,叹息也凝成了霜。

      “你还是想去找他。”君溟墨冷于秋夜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她看着他,秋月执笔以白为墨,细勾勒了他面庞的轮廓,苍颜似雪,长睫载霜,眉目工笔,丰神写意。她有些走神,那一霎竟觉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分明月肃人清,却又是一片宛转伤情,寂静流淌。

      刹那恍惚后,她缓缓点头。

      他紧拧的眉宇却松开了,说道:“那便送你去沐雨城罢。”说得那么稀松平常,仿佛兄长宠溺着任性的小妹。

      “君溟墨,你回去罢。”她轻声说道,甚至带一丝请求。

      他静静地看着她,月无言,惟有清光流泻,浸染他难得温良的话语:“你很讨厌我吗?”

      她摇了摇头,说道:“起初很讨厌,渐渐便淡了。”

      他又问:“那你讨厌我总是冷着脸吗?”他徐徐的问话让她心惊,这个手段冷冽的男人从未似今日这般温顺过。

      她还是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在暗月那等险恶之地,便是笑脸迎人亦是中藏尖刀。冷也罢,暖也罢,不过是一副面具,只是戴久了难卸下罢了。”

      他却笑了,她第一次知道他也能笑得这般温暖,棱角分明的轮廓淡于一片柔和里,连同洒在他脸上的月光也有了温度,他说道:“不讨厌,也不喜欢,便是不在乎呵。”

      她拧着眉问他:“君溟墨,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拐弯抹角的问法让她有些捉摸不清,却又隐约中捕到一丝光影。

      “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吗?”他笑得太过温柔,反让她一阵心悸。

      “你还是回去罢。”她轻声说道,避而不答。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了杂糅了各种情感,却更像是一种祈求。她只能拧着眉说道:“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他却倏地一笑,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心弦上跳荡,恰如今宵无边的月色,他望着她说道:“没什么特别的?知道我为何总叫你妖女吗?不是无端的。”稍一顿,他的面色萧肃了些,又道:“可记得五年前在飔风城,我曾假意偷袭你们吗?彼时我很好奇那个传说,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媲美天下,于是我动用了影刺族的禁术,虽然代价很高。”他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种幻术一旦成功,便能窥探到对方感觉最美好与最痛苦的回忆,我很幸运地成功了。”

      她的心弦倏地一紧,记忆已回溯到五年前飔风城那个炎热的午后。

      他的目光径直与她相撞,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慌张,便有些玩味地笑了。她一时怔忡,甚至未注意到他已走到她的身旁,右手轻搭于她的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可是看得很真切,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一个长得根本不像你的少女……你当我是什么?别扭的孩子吗?你究竟历经了几世?小妖女……”

      听到他如是说,那些沉睡多年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汹涌而来,前世所有的不堪与悲漠狠狠地撞上她的心房,叫嚣着将她淹没。她已顾不得他低语时在耳边吹起的热息,只是沉浸于秘密被发现的慌乱里。

      他却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压于她肩头的手,月光照亮了他眼底泛起的落寞。他轻声说道:“你怕我吗?”语调轻得仿佛她是一张黄叶,不经意间便会被吹走了。

      她一转头便对上他的眼,那样清晰的痛楚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个总是面若冰霜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男人,何曾流露过这般让人怜惜的神色?如同冰锥般刺得人心生疼。“我……只是……”她已字不成语。

      他却了然地偏过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她知他忧何,求何,却不能给予,从心底里抗拒。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沉而不冷的嗓音:“我若是要说出去,早说出去了,要你死,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沐雨城……你一定要去验证什么吗?”

      “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这异世走一遭,死有何惧?不过是图活得明白而已。我已经躲了太久太久,再躲下去,便只有错过了。”她低叹道。

      他回过身来,神色已是平常那般冰冷了,连话语也不带一丝温度:“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自己?”

      她一怔,只道:“或许皆是,抑或皆不是,只是循着本能去寻找答案。”

      “本能?好个本能,我是不走不行了。”他冷笑道,依靠微薄的冰冷去掩饰自己的痛楚。他转身,走出那片白茫茫的素菊,曼声道:“明天我便走,如你所愿。”

      “等等……”她唤住了他,她分明看见了他回身那一刻,眉眼里跳跃的欣喜,却还是执着地从衣里取出一枚乌黑的铁扳指,递与他,低声道:“既是走了,便把它带走罢,我想我用不上……”

      他顿步了刹那,以极缓的速度走向她,接过那枚扳指,触碰的瞬间薄荷清香四溢,一如她指尖流淌的温暖。“你还会回山谷吗?”他问道,眼里透着不舍甚至是祈求。

      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嘴角轻扬,弯起的弧度里满溢清冷的月光,她在他的笑里看到了自己的残忍,却无能为力。“世人皆道我无情,你才最是无情。”他冷笑道,继而大步走远,一去不回顾。

      她犹站在白菊里,凉风四起,落花残,白衣乱,望着他的背影,她低喃道:“与其活在微茫的希望中,不如彻底绝望,去寻求新生。”

      自长天席卷而来的浩风愈演愈烈,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一片雪白里,不见落红,惟残雪满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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