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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物是人已非(一) ...

  •   一路沐风栉雨,沉霖与君溟墨两人辗转至夏凉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临泠。这座濒临泠江的城池可谓是得天独厚,依仗绵延万里、支流广布的泠江成为水上要道。

      “这便是临泠了。”君溟墨下马,将手递与她。

      她顺着他的手也下了马,环顾四下。此地与云暮城有相若之景,高楼碍日,飞檐连天,长街十里,八巷九市。满目行人参差,车如流水,马如长龙。宽檐垂纱的帽下,她浅笑几许,再回到这世事繁华之中,竟恍若隔世。

      未免旁人惊异,两人皆戴上了宽帽纱帘以掩人耳目。如今旁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白衣一黑衣的过路行客耳。拉低了帽檐,君溟墨低声道:“去那边那间客栈,我曾到过,往来人员多是些市井小民,不会生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融入喧嚣声中,吆喝、谈笑、争吵若天外浮云,他们似是步入了一片虚空之境,恍若无人。

      客栈里,食客们高声攀谈,并未有人注意到这对情态有些神秘的男女。两人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观这一厅喧哗。君溟墨要了一壶小店的招牌茶水,据说是引临泠境内最高峰上的泉水,煎以临泠特产的茶叶而制成的,不过他亦权当笑谈耳。

      初夏的临泠约略纷热,客栈里更是沸反盈天,哄闹得人心燥热。她斟着同是热腾的茶水,心里亦是一片氤氲。

      “老兄,你可听说圣上立了新太子了?”隔两桌的食客咂着嘴皮子。她的心徒然一紧,热茶洒落了几滴于茶杯外,洇开了一片意外。

      另一名短衣则微拧着眉扇了扇手道:“那可不是,听说是圣上早年时有征战,落下了病根子,这会儿是旧病复发,连太医也没辙了。”

      起了话题的食客作神秘状四顾,复贴耳小声道:“我听说那都是唬人了,其实是新立的太子下的套。自前些年圣上为追杀那前朝公主的丑事传开后,其威望可是江河日下了。一个皇帝竟穷却近二十年的光阴妄图以一个公主的性命称霸天下,岂不谬哉,可笑哉?”

      “那与这新立太子一事有何干系?皇帝老子做了蠢事,也不能怨儿子没提醒罢?”食客又凑近了些,生怕旁人听去。

      “我也不过是听宫里的亲戚说,当年那事本是绝密,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要知道这可是关乎帝王圣威之大事呵,传了这么几年,江湖上早有不服这皇帝的了,此时立个新太子,那是再合民心不过了。那这对谁最有利?”

      “那当然是太子了!”食客有些激动,旋即又噤下声来,挤眉弄眼低声道:“你这意思是此事是太子传开的?”

      “我可没这么说,这话若让旁人听去了可是要砍头的,不过是些猜测与谣闻耳。”

      君溟墨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壶,纱檐下,旁人看不清他的眸光是否明灭,只听得他沉声肃穆道:“你在做什么?茶都洒了一桌了!”

      她的手不住地震颤,热茶随之泼洒,于她手上溅出点点绯红,而她亦不知觉。他沉默着掰开她紧攥着茶杯的手指,她却反抓住他的手,两人隔着纱帘对视,彼此看不清神色,只是隐约泛着酸涩。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淡,却无形中有一股质疑的力量压在他的心头。

      他沉默了,苍白的手臂为她所紧紧抓着,几要勒出一道红痕。半晌,他方缓缓点头道:“江千雪不时往来城镇与山谷间,这些事我亦有所耳闻。”

      原来三年来,一无所知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她缓缓松开了手,周遭沸腾的喧嚣渐渐淡化,褪去,世界归于茫然苍白的死寂,而她的脑中亦是一片空白——自己深居简出的这三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在毒发前执意要见的人,如今又在何处谈笑风生,甚至嗤笑自己的无妄?

      她惨笑,如若这一开始便是一场骗局,她宁愿不曾相遇。

      纱帘平静,而帘后之人心绪如波涛汹涌,似是蓦然想起什么,她松开的手又复抓紧,约略咄咄逼人道:“三年前……三年前先帝将我从宫中掠走,可是他暗中相助的?”

      他欲掰开她紧掐的手指,却又不忍用力,怕伤着她已烫伤的手,只能压低声音道:“这儿人多耳杂,要说也换个地方说。”他抛了几个铜板于桌上,拉过她抓着自己的手,便装作无事般走出了客栈。

      转过了几个街角,两人拐入了一条幽深巷陌了,四周皆是壁檐,不远处的大街又是人马喧扬,于此处低声攀谈不易引人注目。

      他松开了手,低头盯着她,方泻了一口气道:“是的。怕你难过,所以谁也没说。”

      他以为她会纵声大哭,却不料她竟低笑了几声,失神地松开了手,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知道会是这般,皇宫重地守卫森严,若不是他授意,若不是你暗中相助,那被墓眠教主不费吹灰之力便毁灭至今的先帝,怎能从宫中掠得我走。呵,我早该知道啊,先帝说的那几句话,也不过是照他的意思说的……”

      “后来呢?梧桐树下的那一场暗流汹涌,也是他传出去的罢?”她的声音透着一份无望。

      他并不答。若是平常,她早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只是纱幕阻隔了面容,无从查看。但也无须太久,很快她便从沉默中领悟了答案。他伫立于原地等待着,等她宣泄所有的苦闷。

      然而良久,她只是淡然道:“我们走罢。”平淡得如无风的湖面,甚至弹不起一漾涟漪。

      “去哪儿?”他一怔,全然不料她的干净利落。

      她理了理帽檐,声音淡然中透着一份傲然:“我此行是来寻爹娘的,不是来听他的是非的。倘若结果不遂人愿,那便且随它去罢,何必自怜自艾,哭啼似怨妇?”却是旋即,她的声音又黯淡了几分:“知道真相总是会引起疼痛的,除了痛定思痛,还有什么能更为行之有效?”

      他顿时轻笑,极是坦诚,不含一丝戏谑之意。她亦回以一笑,一黑一白的两人,隔着纱帘相视而笑,皆以为可以凭借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就此了结多年来的枉结,再无情仇纠葛,也无尔虞我诈,却不知,这或许只是另一场风波之序幕耳。

      平复了心绪的两人再度显于大街上,他牵着马与她并肩而行,行走于临泠的繁华盛世之中。望着过往行人,她提议道:“临泠这么大,想必还要在此呆上一段时间,趁着今日天和风清,便借机了解一下临泠的风土人情罢,亦便于探听爹娘的消息。”

      他点头同意,她却道:“不过——”拖着尾音,绕到了他身后,他不知她欲作甚,皱着眉亦转过身去。她一把扯住了他衣衫的后背处,说道:“莫绕了,想说的就是你这身衣衫。怕人认不出你以前是明月的,还是实在穷得缺钱买新衣衫啊?这么大一轮满月印于衣上,若是一路走去,怕是想不被人认出也难了。”

      言罢后,她忽然想起五年前于飔风城初见他时,他亦是这般模样,不禁皱起了眉问道:“你这身衣衫穿了多久了?”

      他绾指一算,说道:“这件倒不是太久,约摸五年罢。”

      “这件?莫不是你制了好几件款式相同的衣衫?”她噙着笑道,如此说来,才想起这么多年了,确实未见他穿过别的衣衫,连同君氿泉亦是一身印着满月的白裳。

      他却丝毫不觉可笑,说道:“我十五岁那年,师父为告诫我谨记明月之心而勿为暗月所扰,按我的喜好裁制了这身印着满月的黑袍,之后我嫌麻烦,但凡衣衫已不合身时,便按样裁一件相同的。这件是五年前裁的了。”

      她抑制不住地笑了出声,只扯着他背上的满月道:“棺材脸,亏得你一个样式的衣服穿了八年,连身上这件也穿了五年,你不腻,我看着也腻了。”

      不悦于她的戏笑,他挣开了拉着自己衣衫的那双手,尽量按低声音道:“我穿什么,还轮不到你这妖女多管闲事呢。”

      她却不恼,笑弯了腰,甚至连同先前黯然的情绪亦消散了许多,笑声屡次打断了她的话:“你穿什么我自是管不着,不过怕有人认出,还是去换身别的好。你看你这身衣袍穿了八年之久,任谁见了皆知是你罢!”言罢,拉扯着他便要去寻家衣店。

      虽则她的话确然有理,然他还是不愿承认,似是个别扭的孩子,忸怩道:“正好我也有些厌了,换则换矣,且遂你一番愿。”似乎是嫌这话表态尚不明确,又加了一句:“可不是因为你说了什么。”

      她在前扯着他的衣袖,笑盈盈道:“是了,是了,权当是你自己的心意便是了。”而他在后闷哼了两声,其实不恼,依然任她牵着走。如若此刻她掀起他帽檐下的纱帘看看,便会发觉他的脸上隐约有可疑的绯色。

      两人穿行于熙攘的大街中,她走得有些厌了,见前方有家衣店,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便拽着他往里走。

      老板见有客至,连忙上前喜迎,笑道:“姑娘随意看看,都是新进的款式,价钱也包您满意。”

      她环顾了四周,方觉这是一家女衣店,问道:“老板,这儿可有男子的衣裳?”

      老板一怔,门上已写得分明,她犹明知故问,但他又怕失了顾客,便笑道:“没有是没有,不过可以度身裁制。”

      她递了一个眼色给他,虽则看得不分明,他还是会悟了她的意图,低声在她耳畔狠狠道:“你要我穿女人的衣服?”

      她按低他的手,插科打诨道:“老板都说了,是量身定做的,又不是让你穿眼下这些,何必如此激动。”

      “一家女衣店,裁出来的能有男人穿的衣服?”他的声音更冲了一些。

      她干笑地嘿嘿了两声,对老板道:“我这位朋友有些倔,便算了罢,下次定再来光顾……”话尚未说完,他便拉着她出了衣店,脸色不甚愉悦。

      本意不过是开个玩笑耳,他却似乎当了真,她方蓦然想起,这个孤傲的少年是容不得一丝侮辱的,哪怕只是玩笑话。

      “好啦,算我不对行了罢?棺材脸真是难伺候……”她不情愿地嘟囔着,又道:“那我们换一家总可罢?”

      他不答,也不再拉着她,算是无声言和了。她又笑着向前走去,他跟在后牵着马,去寻另一家衣店。

      随着脚步的推移,两人似是渐步入了临泠之中心。她随意望向人声鼎沸处,是一家青楼,楼上钗粉飘香,熏染了整个临泠的中心地带。而楼下人头攒动,互相推搡拥挤,争着要向彩楼涌去。她不禁失笑,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

      彩楼极高,冲天般拔地而起,破开了热空。而每一层楼皆站满了招客的妓子,唯独离地面最近的二楼,只站着一个少女,身畔是笑花了脸的老鸨。

      两人被困于人群中,举步维艰,挣扎于人流之中时,又无意听见老鸨捏着尖嗓子笑道:“各位路过的公子官爷都来瞧瞧,今个儿是我们绮妍楼的大好日子。我们的新花魁蝶舞姑娘今日满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为喜迎这大好日子,我们绮妍楼大酬宾,今日来享受的爷可以少收一点银子哟!”老鸨娇媚的尾音如同一面罗网,紧紧地抓牢了楼下看热闹的男人们。

      旋即,老鸨又神秘一笑道:“今晚蝶舞姑娘将登台初演,公开竞价,出价高的大爷不但可以一亲芳泽,还可以……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各位爷可千万莫错过。”此话一出,楼下顿时沸腾了起来。

      她抬头欲看看这蝶舞姑娘究竟何许人也,竟比整个青楼大酬宾还令人欢快。只见那姑娘年纪轻轻,却着一件轻粉薄衫,娇花弄影,蛱蝶翩跹,滑腻的临泠丝绸被如此精绣细裁一番,便是无花也生香了。那姑娘梳绾着桃花髻流水鬓,受了金钗银钿束缚的乌发几欲喷薄而出,一身妆容精妙。而那倚楼笑望的佳人更不消说,楚腰轻裹,柔荑半隐于玲珑水袖中,眉目含情,朱唇微启,露出点点皓齿之光。如此情态,非但不显媚俗,反倒清丽脱俗,有绝代之风华。

      临泠果真是个销金地,望着那楼上的美姬,她心中暗叹。而那看似目容繁华,又似目无一物的美姬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望向了她。她不禁心中一沉,只觉这眉目约略熟悉,却又记不起是在何处。

      而那号为蝶舞的佳人,挑眉浅笑,似是鹰遇羔羊般,饶有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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