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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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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邑是一个秀丽的小城,隶属父亲管辖的归德府,毗邻北京。雍正十一年,我坐上青帷马车,奔波数日,到了这座小城。
父亲和兄长亲自送我前来,途中眉关紧锁,郁结于形。
父亲不断谆谆教诲,给那位贵人侍疾,千万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贵人居住的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戒备却森严。父亲请人通报,带我和兄长在府门外等候不久,一个笑容满面的弥勒佛般的中年人从院中走出。
父亲露出一个惊讶的笑容,几步上前,拱手行礼,“怎劳苏先生亲临?”
那位苏先生白皙的脸上笑容更盛,“罗大人客气了,爷已经发了话,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恰好爷正歇着,我便来迎一迎您。”
两人寒暄几句,苏先生便看了看兄长和我,问道,“这是贵公子和小姐?”
父亲点点头,“正是犬子小女。”
苏先生又夸奖了几句,我郝然而笑。
入了院落里,又是番天地。
贵人所居之处,园中有三两株正灼灼的桃花。
我虽然心中紧张,却仍忍不住去看。
苏先生和父亲、兄长走在前头,四周也没有丫鬟,小厮。我心中一时妄动,悄悄走过去,折了一小枝桃花藏在袖中。
桃花的香气氤氲着围绕在身边,我规矩的随众人前行,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到了贵人寝室外,苏先生悄声让我们等候,却听到屋中一个低沉威严的男声说道,“苏培盛,领罗扬进来罢。”
苏先生恭敬地应了一声,向父亲示意了一下,便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父亲整整衣冠,嘱咐兄长和我稍安勿躁,便也快步而入。
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盯着走廊下的黄鹂出神,苏先生才出来,领着兄长和我进去。
“……这就是小女,闺名唤作茜娘的。”
父亲介绍了兄长,便提了提我。
贵人“嗯”了一声,道,“抬起头来。”
我尽量稳重的慢慢抬起头来,脑子里却一时一片空白,便忘了父亲叮嘱的规矩,竟然直直的看向稳坐上位的那人。
桃花幽幽的香气里,我看着那双幽深乌黑的眼睛,懵懂的胡乱想着,他的眼睛,生的真是好看啊。
我住的地方,叫做春来。
院子里有四季都灼灼开放的花,好像春天来了,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样。我喜欢花,喜欢明亮绚丽的地方,这里很合我的心意。苏公公告诉我,让我住在春来是贵人的旨意,贵人还说,十四岁正是爱玩的时候,春来花开如云,让这小姑娘不用担心他,在春来里自在些玩闹。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原本父亲为了掩饰贵人的到来,对外宣称我患了种恶疾,需要在夏邑静养,这样他和兄长来往都方便,不用遮掩。我本以为会在这里闷闷地无所事事且胆战心惊的度日,没想到贵人是这样体贴。那天惊鸿一瞥,我看他年纪与我父亲相仿,面庞有些肃然气度,两眉惯性的微微蹙着,眼睛……他给我住这么好看的院子,我也要做些能做到的事,多多少少回报他些。
不过我这次真称得上“两袖清风”,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那个见识过天下奇珍的贵人。
我听人说最忌献吃食,因为中间不知要过几人之手,容易生事端,而且我各类食单背不下来两三行,送吃物看起来也不行。
苦恼的坐在东厢美人榻上,我转过头看窗外正怒放的木棉花,火红的花朵在树上像是一团一团的火焰,只见花不见叶。
我支起一只手臂架在窗台边,单手托着脸颊,直直盯着窗外,鹅黄色的袖子微微滑下,我手腕上的白玉镯凉凉的贴在脸颊上。
不如,就送些插瓶过去?
那天到贵人起居处问安,他的房间里用的都是有年份的红木家什,华贵内敛倒是充裕,在我看却显得乌沉沉的。房间里有点颜色艳丽的花朵,应该会让人心情舒缓点吧?我站起来吩咐仆役都呆在两侧耳房里不许出来,自己来到木棉花树前脱掉鞋子,把裙子撩起来扎进腰带里,三两下就爬了上去。我自小跟着兄长胡闹,在园子里掏鸟窝,捉泥鳅,娘亲早逝,父亲事忙,没人管我,这几年父亲才惊觉我不像大家闺秀,让我补习了一些规矩。到了树杈上,我细心比较了一下,选了几枝含苞待放,欲开未开的木棉花插在后腰带,便抱着树滑溜下来。
晚膳后送了两个插着木棉花的耸肩瓶送过去,我在院子里散散步,就安安心心的睡了。
插瓶送去几天,并没有什么动静。
我也没奢望贵人能有什么回应,没什么动静已经是最好的回应了。
插瓶从此便隔上十天半月就送去一对。除此外我本分地日日去请安,问一问苏公公贵人衣食冷暖。苏公公似乎有什么念头,常常过于和善的笑着回答我的琐碎问题。
其实我虽然年纪轻,心里多少有点明白。
父兄送我这个帮不上什么忙的小姑娘来,未尝没有一点那种心思……
不说我内心到底愿意与否,只为了父兄,我也想做些什么。
插瓶里的花从木棉,棣棠到芍药,八仙花一直送到了铃兰花开的时候,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去请安的时候,贵人照例并不见我,只让苏公公在外间说事务繁冗,让我到自己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
这样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回应,让我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替父兄担起一颗心。我就低声问苏公公,贵人最近在忙什么。
可能是我问的话有些没分寸,苏公公为难的看着我。
屋子里的贵人忽然说道,“瞎忙。”
我和苏公公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公公这种时候是绝不会搭话的,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内室外的帘子处预备回话。这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便随着心意说道,“可有读什么书?”
帘子里安静了片刻,我就有些局促,鼻子尖都出了汗。
贵人忽然又说道,“不曾。”
我只好说道,“读了书就不觉得忙乱。”
“你喜欢读什么书?”
我不好意思地笑道,“臣女不好学,只喜欢看山水游记,风土人情之志。”
贵人没出声。我只好继续说道,“女子多受限制,不能看遍天下山水,只好自己在书中想象。”
“你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忽然有些苍老,又隐含自嘲的笑意,“若是过去的我听了这话,咱们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今呢?”
我大着胆子问。
贵人说道,“如今……,让苏培盛给你找本书来,念来听罢。”
日子有时候过的很慢,有时候又过的很快。
他是一个极勤奋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又有些死心眼。北京的奏折是用马车一辆一辆地拉过来的,这么多的奏折,他一个人从鸡鸣看到掌灯,也不曾有什么休息。只是有时候实在累了,就让我读两段游记来听。
这样相处的时候多了,有一天他躺在榻上看我,让我过去一点,我懵懵憧憧地膝行过去,听他的话直着身子看他。我自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颜色略淡,唇形略薄,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有几道深深的痕迹。我这样胡思乱想了片刻,忽然听他说,“真是年轻。”
我听到他含在喉咙里将吐未吐的一声叹息,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生气,可是面前这人是最尊贵的人,哪里有给我发脾气的余地?
我这样想着,就生出些茫然的惆怅。
不久就到了乞巧节,这个小行宫里的人都忙碌了几天,不是为了让我乞巧,而是让他感觉到这种民间的平凡气氛。我很配合,早早地起来,看着厨房里的人做了乞巧果子,送去给他吃的时候,他问我不看针影吗?
我让人拿来盛了水又结了水皮的瓷碗,颇紧张地当着他的面放了针进去。
针在水底的影子略散,并不十分细长。
不算巧,也说不上拙。我松了口气,又失望起来。见我低着头,他忽然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摸了摸,并没有说什么。我半是高兴,半是给他捧场,连忙抬起头笑了笑。
他说,“傻姑娘。”
我回去做了梦,梦到一个面容严正,气质雍容的年轻男人,不笑,却也不显得疏远。他站在一棵树下,枝叶繁茂,没有开花。树木浅淡的阴影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并没有看我。
我醒的时候很不开心,恹恹的收拾了,到他那里去,在他的院子里见到一个年轻人。
我吓到了,那年轻人二十多岁,站在只有枝叶的桃花树下,回过头来看我的时候,和梦里的人是多么相像啊!
只是这人笑容可亲罢了。
见到了外人,我只好匆匆折返回自己的院子,没有见到他。
再后来,苏公公忽然派人来,要送我回家。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这样回了我的家,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没有几个月,京城传来消息,二十三岁的四阿哥封了宝亲王。两年后,皇帝崩了,宝亲王继位做了新的皇帝,改年号为乾隆。
三年后,我嫁人了。
再后来,我的孩子都已经十四岁了,会眼睛亮亮的问我,娘,我喜欢那个人,你看看她好不好?
哪有不好的?
能去喜欢,能大声说出来,能有机会问问她,你喜欢我吗?
哪有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