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不雨》禾生火

18、做客

　　麦永宋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教学楼前的操场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跑步、踢球、跳远跳高、练铅球，学生的叫喊、老师的哨子声，此起彼伏。运动场外，放学回家的自行车流滚滚而过，车链子声，铃声叮当作响。五点多的阳光似乎还很耀眼，但却没照进顶层的走廊。当他气喘吁吁地跑上顶层，只见整条走廊空无一人，有些阴暗的走廊里，唯有那个瘦削的身影蹲在尽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难过。
　　只不过有点生气，顺着同学的话说下去，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了，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外哭了一下午。知道被骗了，最初的反应不是气愤，而是边抹眼泪边说着“不是退学就好”，更是让当时的麦永宋觉得很愧疚，即便是这么多年了再想起来，也觉得很对不住他。
　　说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次无心顺着说了一句谎话，使得吴为哭了那么久，本就不苟言笑的麦永宋，再也不轻易说谎，或者开玩笑了。这样的性格虽然容易得罪人，但起码在之后的人生里，他还能坚守住属于自己的个性，不轻易向社会妥协。
　　或许是因为再想下去，就要到这几年来一直拒绝去想起的片段，麦永宋突然睁开眼。看看车门上的路线图，马上就到站了，于是他站起来，走向车门。
　　吴为，若我这辈子一直在异乡漂着，是不是也像你一样，享个祭祀都很难？只记得那年，道士给你在溪边念着谁也听不懂的招魂引，阿姨哭得无比凄惨，就连我在房间里都能很清楚地听到那隔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隔了十几二十片稻田，隔了百十棵树，隔了几十户人家而传来的哭声。后天，我该怎么去面对叔叔和阿姨？
　　回到双榆树，夏未雨的房门关着，静悄悄的，大概在睡觉。麦永宋也就无声无息地准备起了晚饭。饭菜香渐渐弥漫起来，他的心情也收拾好了，就去敲夏未雨的门，叫他起来吃晚饭。
　　夏未雨穿着睡衣开了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眼神清明起来后，说了句话。
　　“永宋哥，你咋一脸哭相，谁欺负你了？”
　　“……”
　　“大过年的，开心点比较好，想想以后要干什么，一定会比以前好的。”
　　“……”
　　夏未雨见麦永宋一声不吭杵在他门口，又加了一句，
　　“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麦永宋才如梦初醒，让出路来。
　　怎么还是被他看穿了？还有，“永宋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怎么不情愿，怎么犹豫，怎么反复，初三下午，麦永宋还是收拾收拾，去了小庄。小璃她家那小区不算好找，他问了几次路，最后还是给小璃打了电话，由小璃出来接他。见着柯家的叔叔阿姨那一瞬间，麦永宋很不自在，两位长辈却一脸惊喜。
　　“阿宋，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啦？”这是柯阿姨。
　　麦永宋在犹豫要不要换鞋，被看出来了，直接拉着他的手进屋，免去换鞋这道程序。
　　“反正小璃要打扫，就不用麻烦了。”
　　小璃在一边叹气。
　　“妈，您见了永宋哥，就不要女儿啦？不带这么重男轻女的啊。”
　　柯家叔叔在一边看着妻子女儿围着麦永宋忙前忙后，静静地笑着。
　　做长辈的毕竟在福建待的时间更长，所以即便移居北京好几年了，有些习惯也没改变。寒暄几句后，柯阿姨就去厨房开始做饭，本来要依家乡的风俗给麦永宋单独做碗米粉，煮两颗鸡蛋，但被麦永宋死命劝，给劝住了。时候也不早，柯阿姨终于妥协，改做晚饭去。去厨房之前，还不忘叫上在一边拿着遥控器换台的丈夫。
　　客厅里只剩小璃和麦永宋。
　　“叔叔阿姨感情还是那么好。”麦永宋羡慕道。
　　“都多大的人了，还天天在我面前秀恩爱，生怕我以后嫁人不懂得怎么去照顾人似的。”
　　“呵呵，做父母的，自然是希望儿女成家后也能和和睦睦的，当然得先给个表率。我家那种，只能算是特例。”
　　“伯父伯母怎么了？”小璃听出麦永宋话里的不对劲。
　　“这些年来，叔叔应该有和我爸联系吧？”
　　“嗯，所以我们才会知道他在外面的事。”
　　“是呵，所以现在我的名字对他来说就成了一种讽刺。我妈妈不喜欢到处跑，只想在福州附近找份稳定的工作，好好做着；我爸爸却在家里待不住。所以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可预料的。”
　　“那这些年来伯父伯母都很少在家？”
　　“嗯。他们一个在市内，一个在外省，一年也就回一两趟家。要不是有我奶奶看着，我们估计都野没边了。”
　　“不过没人管也挺好的，不像我家，我都快被爸爸妈妈逼疯了。”小璃看了眼厨房，见父母都还在忙，就放心了。“一会吃饭的时候，他们肯定会提。先前念书的时候，把我看得死死的，跟同学出个门都得提前汇报，然后掐着点回来；现在才工作没多久，倒开始紧张起来，怕我嫁不出去了。”
　　“还不是你天天跟个野丫头似的，就你一个，不把你看紧了，早不知道跟谁跑了。现在替你张罗，你又不愿意了？”出来冰箱取东西的柯阿姨听到女儿在抱怨，插了一句。
　　“永宋哥你看，就这样，敢情别人家的女儿都是乖乖女，就我最野，最不服管教，最不让父母省心了？赶紧做您的饭去，我和永宋哥静静地说会话都不行了么？”
　　“行，行，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柯阿姨念念叨叨地回厨房去。
　　“阿姨也是为了你好。上学时候自然得专心上学。现在工作了，父母自然会希望儿女早点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他们也不想想，在哪都不是过日子？我要嫁出去，他们又怎样？没个子女在他们身边，出个事了可怎么办？”
　　麦永宋倒没想到这一层。
　　“这边已经是我一个了，他们又怕我嫁出去受欺负，找的净是些独生子来和我相亲。对方也是独生子，不管怎么说，肯定不可能入赘这边，说不定连我多跑几趟娘家都不愿意，到时候我爸爸妈妈该怎么办？枉我这番心思，还老被他们说我不懂事，再耽搁下去就不是我挑人，是人家挑我了。”
　　麦永宋倒从没考虑过这些。一是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二是自己一点家底都没有，三是……
　　没想到当年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孩之一，那个在初中就把欺负自己的男生揍哭了的女孩，已经到了被逼着相亲的年纪了。另一个，若还在，怕过不了几年，也要被逼着相亲了。
　　“小时候总觉得我父母疼我弟弟妹妹多些，为这而难过，没想到你也有你的难处。”不咸不淡地说着这么一句话，麦永宋心底却早已经掀起无边的波澜。要不是当年那样，柯家也不至于嫁了女儿，就没人了。
　　吃饭的时候，柯家叔叔阿姨还和以前一样热情，不停地往麦永宋碗里夹菜，一边吃一边问着麦家的近况。得知麦永宋他父母关系不是很好，只感叹都这么些年了，儿女都这么大了，还不懂得惜福。
　　“要我家孩子都像你们这样顺顺利利长大成人，这么让人省心，我还愿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像老麦老宋闹成这样？”柯阿姨说道。
　　这么一句夸麦永宋兄妹的话，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妈，我几时不让你们省心了？今年，今年内，我一定找上一个疼我爱我又孝顺，又有房有车有事业的男人嫁了成不？”
　　一顿饭就在两家的家事里过了。麦永宋一点多从柯家出来，一个人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不由得松了口气。
　　从小就不喜欢到别人家，一去就会很不自在，这毛病，到现在都还没改过来。还有，就是人虽然不在，亦未被提及，存在感却还是很强烈的那人。看来不仅是自己，相关的人也都还没走出当年由一个人的死亡而造成的阴影。柯家长辈那番“你自嫁你的人去，我们老了，就搬到养老院，和其他老人一起聊聊天，晒晒太阳，看看电视，还不是一样安度晚年？”的话，不仅刺痛了小璃，也刺痛了他。从未想过父母长辈老了之后该怎么办，现在也不得不去正视这个问题了。看小璃的意思，定是要找个可以和她一起孝敬父母的人才肯出嫁；自己这边，弟弟妹妹还在上学，等他们成家立业，父母也已经老了。当年信誓旦旦地说着，等自己工作了，一定会按月寄钱给奶奶，并且给奶奶买很多东西，但就差半年，奶奶就走了。这样的事，麦永宋不想再让它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