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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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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
江南,春,雨。
又在下雨了,每天每天的下,从早到晚,从蒙蒙毛毛雨到淋淋沥沥的小雨,江南的雨就是这样,以不愠不火的态度,悠然的诠释着它对这个美丽而又带着些许的忧郁地方的理解。
慢慢的,雨水从广阔的阴郁的天际浸蕴到大地万物,河堤岸旁随风舒展身体的依依垂柳,泛舟湖面逐波而行的船只,被打落满地绯红的灼灿嫣然的桃花,一切看来,如同浸润着水汽的山水墨画,深邃而悠远。
杏花巷那悠长的青石小路,绵延深长。走过曲曲折折的转弯,在巷尾停下脚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推开斑驳厚重的门板
“吱呀”
推门之声在宁静深远的小巷中飘出很远,一声声,却似娇柔女子的叹息,闻者心中生出些莫名的苦涩,如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声落影没,只剩下湖面泛起的圈圈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渐渐消逝,最后湖面归于平静。留下对那余味无限的回味。
而这种挠人心扉的滋味,最惹人心愁。
“三姑娘在吗?”
锦绣喜缘绣莊的庞大娘推开厚重斑驳的大门,朝着清冷的院落喊道。同时大量着这方天地,普通的农家小院,比她想像中的似乎要好些,灰墙,青瓦,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和这个小巷所有住户没有什么不同,南方潮湿的天气催促了绿色爬墙藤蔓的早生,一些绿色藤萝现下已经开始悄悄爬上墙壁,叶子小巧可爱,在蒙蒙雨丝中,蓬勃向上的生长着。西南角落的一棵大杏树,探出墙外的杏树枝桠,已经布满了可喜的黄色小花苞,细雨中愈发粉粉嫩嫩,也许,再过不久,这个小小院落就会被满树的杏花所包围,该是多好的一个美丽场景。
庞大娘在细细打量院落时,一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半新不旧的素色衣衫,简单发髻,为施粉黛,脸庞清清秀秀,并无特别之处,眉目之间流转着淡淡的宁静之色,对街的孔秀才是怎样说来着的。。。宁静而。。。至。。。远。。。对对,是宁静而至远,只记得孔秀才摇头晃脑说这是来说雨后空山之气象的,却不曾想到,用到一个人的身上也是这么的合适,这种淡淡的不流于形色的宁静神色,无形之中,把你隔开的那么的远,你走不进她的世界,更无从探知她的世界,这种远静,正是雨后的空谷。
“大娘这种天气特意来此,是有什么急事吗?从房间走出来,被称为三姑娘的人开口问道,声音却不似江南女子莺啼软糯,声音温婉,语调抑扬顿挫分明,仔细听来,有着北方女子干净纯粹,让听惯江南女子莺莺啼啼人,忽然觉得头上就是晴空万里的北方天空。
”大娘?”
庞大娘忙从她无限想像中回过神来。假装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是这样的,三姑娘,昨个城西的李元外家的小姐来到绣莊,说是下月初十要和“通铺钱庄”的二公子举行大婚,日子匆忙,“通铺钱庄'”是个有财有势的富贵人家,李元外又是个好强之人,就连女儿的婚事也想要事事都不落于别人之后,这不,昨个儿来绣莊说要绣莊为他们赶制一件什么...哦,氤氲锦簇的嫁衣霞帔”
“氤氲锦簇。。。的嫁衣吗?”
“是哦,听说是多年前京师一个什么相府千金和皇家国戚成亲时穿的,当时轰动一时的哦,哎哦,你说老婆子我连京师都不曾去过,更甭提见过什么那个啥嫁衣了,李元外怠慢不起,绣莊全靠他们这些大户人家来维持,底下大大小小的绣娘也全靠着绣莊这个招牌养家啊,哦,三姑娘你可要帮一下绣莊这个忙啊,绣莊也是你平时的东家,你可不能不救”
“大娘怎说如此,三娘如何能帮上绣莊?”“氤氲锦簇的嫁衣吗,记忆中那个华美超脱世俗的嫁衣,在一夜中绽放完他所有的光华后,消匿于世人眼中,连带着,那些已经隐于尘土的故事,和毕生都不能忘却的。。。人。
“帮的上帮得上”庞大娘一双胖胖的大手抓着三娘的手,掌心的这双手布满了细小繁多的茧子,也是个劳苦的的人,急切的说道“三姑娘不是说过是从京师来到这个的地方的吗?算算时间,你来的那一年,正好是那个小姐出家的那年,你以前也是绣娘,多少肯定知道些的,只要说说那是个怎样的模样,画出简单式样,这样事情就简单好办的多了?”庞大娘一双急切的眼睛看着三娘,盼望着能从她一张口中,听到能让人满意的答案。
被对方这样抓着一双手,又这样看着,三娘饶是平素多么冷静安然的人,也会有多少不适,众所周知,锦绣喜缘绣莊的庞大娘是个热情尽,黏人尽头起来,就连是神仙都招架不了,想要溜走的人物,也是凭着这份性格,锦绣喜缘绣莊生意才能如此红火。
即使说过自己不曾见过,也会被说成看到过,甚至是亲手做过吧,而自己,也却实。。。回忆起那件让人叹服的嫁衣,里面的每针每线,每个花腾图案,在脑中逐渐清晰浮现开来,枝蔓绕绕弯弯,开始抓住过往。这些年过去,自己似乎还没有忘记,在无论你距离多么遥远,多么刻意躲避,总在某个机遇下,旧事重提。
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娘不着痕迹的从庞大娘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微笑的说道“:三娘以前虽是京师的绣娘,却也只是终日为普通民户家的女儿做嫁衣,相府千金嫁得是皇亲国戚,所做所用,不必说自然都是上品,制作嫁衣找得也是京师的名师,三娘无艺,自然是高攀不上为高贵人之人做嫁衣的,但。。。
“但是什么,什么?”庞大娘一双眼眸闪闪发亮,有希望啊有希望。。。
“三娘虽不曾为其做过,但却有幸在新娘出嫁上轿时,有幸望的一眼,当时人潮攒动,看的一眼也是匆忙,衣服款式花样依稀记得一些,大娘,三娘进屋给你画下来如何,但却只怕时间久远,不太真切。”
三娘一边说一边牵引庞大娘走进屋内,踏过高高的门槛,径直走向桌旁,从柜里拿出笔墨纸,摊开纸张,细细画了起来,一笔一划,凝神专注,偶有停笔回想,也是时间不长。在此刻安安静静的样子,让旁观者更是想到了那句空山新雨后对她的形容。
庞大娘耐不住性子看她画图,在屋内走动细细打量开了。“我说三姑娘啊,你一个姑娘家自己一人住在这深巷中,身边也没个人顾着,日子过得还真好?”
“让大娘挂念了,三娘一人在这居住挺好的。”三娘笔未停,柔声答道。
这也叫好,陡壁,清屋,房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再无他物,就连身为女儿身必备不可缺少的梳妆台都没有,想必平时也是不会描眉涂粉的一个人,转身看看正在低头画图的三娘,庞大娘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身为女人,连涂脂抹粉的乐趣都没,那生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哦。
“女人身边还是有个可靠的人顾着生活才好些,有什么事情,都能替你挑上一担子,女人呢,就是到了一定年龄找个好人家,生孩过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何必再为生记的事情,发愁,东北西走的劳累,那都是男人的事了,对了,三姑娘,也该是待嫁年龄吧”,庞大娘试探的问道。早就看出来三姑娘过了适嫁的年龄,起先猜测是因无父无母,再加上家贫才一拖到现在,现下想想,却比不是如此,早先几个好事的媒婆来牵过线,都被她一一回绝了,肯定会有什么原因吧,啧啧,性子无趣,也过了待嫁年龄,以后想要找个好人家怕是难了,难了。
“大娘,好了”三娘搁下笔墨,捧起墨迹还未干的纸张,递与庞大娘说道。那一身华美的图腾有一些在脑中已经想不起来了,时间真的这么久了吗?
“好了吗?我看看,我看看”庞大娘兴奋的接过,在看到图纸的那一刻震惊了“这,这,这就是,就是。。。那个氤氲锦绣的嫁衣吗?”活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年绣莊的生意,做过的,看到过的,形形色色的嫁衣霞帔,多姿多彩的纹饰,从没有像现在看到这个氤氲锦簇的嫁衣来的更让她,惊喜,震惊。如梦似幻的颜色,夺人眼球却不流于媚俗,如晕染在天边的晚霞,闪烁着余阳下温柔的光辉,摇曳多姿的花朵锦簇,生出延展四周的枝蔓,弯弯绕绕,归于一点,兜兜转转,最后终于找到你在我身边。是这个意思吗?女人,这一辈子能穿一次这样的嫁衣,死而也无憾了。
“时间过去那么久,三娘大概只记得这么多,记下的这些不知道全部都正确,也不知能不能帮的了大娘的忙”。观看庞大娘那惊喜的神情,三娘已经习惯,第一次看到氤氲锦簇嫁衣的人,都是如此的反映,惊为天人的震惊,只看到华美的表面,这样不同于世俗的美,有没有想过,在她绽放光芒以后,会迅速枯萎,终究不能停留长久。
“不,不,这样就足够,这就足够,”庞大娘胖胖的手指留恋不舍的从再次抚摸图腾后,小心翼翼的折叠好放进胸前,那珍惜的程度仿佛放进胸前的不是一张普通的纸张,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庞大娘感慨:这样盛名的嫁衣要是老婆子我有幸看的一眼全貌,也不枉费做了一辈子的绣娘,啧啧,真是美啊。哦,三姑娘,以后有什么绣品尽管拿到绣莊来,老婆子我一定会给你卖个好价钱的。
“大娘客气了,三娘以来受大娘你百般照顾,还希望这些能给大娘你带来帮助,”三娘送庞大娘出门,微笑的对庞大娘说道“:下雨路滑,大娘你小心些走路。”
“哎,老婆子我明了,到是姑娘你啊,深巷小院独自居住,身边也没个可照应之人,多有不变之处,老婆子我是过来人,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我这双眼睛,有些事情比你们年轻人要看得通透多,姑娘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找个人家了,总是独自一人居住,多有不妥。姑娘要是有中意人家,尽管给老婆子我说,老婆子一定会给你牵到好人家的”庞大娘絮絮叨叨,完全忽视三娘一脸含笑的倾听她说话,嘴角浅含微笑,眉目安宁而专注。完全没有一丝厌烦之色。
“蹉跎了岁月,会悔恨终生的,三姑娘,老婆子这些话,一定要听得,姑娘一手好手艺,寻个人家,完全可以过好日子的,姑娘,别再等了。”
深深长长的青石小巷,庞大娘的身影晃悠悠的消失在转角拐弯处,静悄悄的小巷尽有,三娘倩影悄立目送庞大娘身影消失于小巷拐角处,直至不见,那浅挂在嘴角的笑逐渐凝固成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悠长的青石小巷,雨丝缕缕飘下,湿润着年代久远的青石。氤氲水汽中,她仿佛看到一人,莲步轻移,缓缓将至,一步一步,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来到她的面前,那是以前的自己。
那时的她,京师里一个小小的绣娘,深闺宅院,每日每日埋首窗前,绣不完的绢帕,做不完的嫁衣,春来寒暑中,窗外树叶黄了又绿,花儿谢了又开,经由她手的嫁衣,各自有了不同的归宿,结果好与坏,都已经不是她所能及的事情。可她却逐渐的明白,她的生活,也会在这样普通平淡中慢慢走下去。
直至那个身穿绝世嫁衣的倾城女子,在上元之夜,京师城中回眸璀璨一笑,夺去世人眼光,她在窗前看到那只“青鸟”从屋檐掠过,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别再等待。。。”还再等待。
那个像鸟一样无所定型的人,拥有翱翔天空的能力,却没有行走的自由。她知道他内心的那方天空。所以,她在等。
杏花巷里的独门小户,这个只长着一棵杏花树,叫做杏花巷的小巷。
在他最熟悉的地方,等着。。。他。。。回家。
岁月悄悄爬上我的身躯,我已经,不再年轻。还是,你忘记了要回家的路该怎么走。
弹弹衣袖上飘落的水珠,三娘吐出一口清幽幽的叹息,然后转身,缓缓的关上了门。
“格啦”一声门关上,小巷恢复宁静。
四月初十,“通铺钱庄”二公子与李元外家小姐大婚之日。
鼓乐齐奏,鞭炮连天,迎娶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队伍为首,新郎身着红蟒新服年华正茂,风流倜傥,身后是装饰华丽的喜轿,微风袭来,吹动喜轿一帘,露出新娘若影若现的大红嫁衣一角。。。
站在巷口的三娘,眉目含笑,注视队伍渐行渐远,转身走进幽长的小巷。
小巷尽头,有人立于门前在等待。
院子里的杏花已经盛开。
她嘴角的那朵微笑,也越开越大。
杏花巷,还是杏花杏花巷,
杏花巷里的杏花,以后还是每年都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