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不负卿意 ...
-
暴雨倾城，连绵不绝，从六月直下到七月，京城内外尽成泽国。
许多官员被困在家里无法上朝，至于平民百姓，房屋倾颓，田禾人畜淹没者不计其数。
祐樘在深宫里坐不住了，不顾众人相求，冒雨出宫，微服巡视灾情，亲见民不聊生，更是悒悒难安。
七月初七，早朝毕，敕谕礼部曰：“近日京城雨水为灾，南京又奏大风雷雨之异，朕当检身饬行，祗谨天戒，尔文武百官其各加修省勉图，报称政事有缺失、当举行改正者，斟酌精当以闻。”
一时间，以灾异言事者交章而上。
皇帝忙于国事，加之斋戒修省，皇后也抄经拜佛祈福，连日来帝后聚少离多，只有共餐时宽慰几语而已。
或许君臣上下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一个多月的雨势终于渐渐歇了。
雨过天晴，一天的大太阳烤下来，坤宁宫地面的水迹蒸发殆尽。
“让人采些莲藕去罢，本宫要做藕粉。”宛月在院中逗弄着白鹦鹉，与含香说道。
梁含香吩咐下去，又听皇后说：“把莲藕洗净切碎了，舂出藕汁，滤出藕浆去滓，吊在布袋里，晒上几日，便可风干成藕粉了。难得这般好的日头，想必三五日就能成罢。”
夕阳下，皇后光洁的脸颊反射出红艳艳的光彩，心情也是明亮温暖的，“皇上这些天食不下咽，得用些滋养的。我想把藕粉调入冰糖莲子汤中，甜糯滑润，必是合口。”
“娘娘秀外慧中，一种莲藕便可琢磨出百般美味。奴婢惭愧，虽也水边生水边长，却万万想不到莲藕还有这般食法。”含香真心佩服皇后在美食上的用心。
“珍重一米一叶之生来不易，尽食材所长而用之罢了。”宛月眉飞色舞，“闺阁之中闲来无事，我就爱翻些杂书。细思治馔之道，须顺应天地之气，和时令水土而易之；更宜因人而异，体察用膳者体质，合其口味而烹之。治大国如烹小鲜，烹调之道，与治国用人之道亦是相通……”
“皇后所言极是。”背后一个温润的声音轻笑，“光禄寺卿贪猥侵克，今儿个刚被朕罢了官，若皇后身为男儿，这位子却非你莫属了。”
“皇上！”宛月回身，跺脚瞪他，“谁准你偷听人家讲话！”
祐樘但笑不语。他极少听到宛月讲什么大道理，她的理论是“皇上天天被文臣酸腐还不够么，何苦再被贤后磨耳朵”，难得之乎者也几句，别有一番趣味。
宛月不依，朝专心啄食松子的鹦哥儿小白撒气道：“吃货，就知道吃，皇上来了你怎不叫一声？”
“娘娘息怒，为夫与你赔罪。”祐樘一边从宛月手心儿捏了几颗松子引逗鹦鹉，一边教它学舌，“来，小白，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说，快说……”
宛月白他一眼，绷不住笑了。
正要开口，却见司礼监太监覃昌匆匆进了来，称有要事禀报。祐樘与覃昌进了书房，良久出来，脸罩寒霜，说了句“朕有事，皇后自便”，便大步走了。
出什么事了？宛月心下惶然，草草用过晚膳，素颜寝衣，斜歪在窗边软榻上，望窗外一轮圆月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宛月睁眼，只见万籁俱寂，明月高高悬在中天，照得床前霜白一片，忙坐起问道：“什么时辰了？”
含香坐在绣墩上正打盹，一激灵回道：“娘娘，已过了三更。”
“皇上呢？皇上来过没有？”
含香摇摇头。
“皇上在乾清宫歇下了？”
含香又摇头，“奴婢打听过了，万岁爷从坤宁宫出去，就去了奉慈殿，至今未出殿门一步。”窥伺帝踪这种罪名，坤宁宫从来不怕。
“谁在跟前伺候？晚膳可用过了？”
含香再次摇头，“万岁爷不要人伺候，也不让传膳。”
怕是遇上什么棘手的大事了！宛月心急如焚，披头散发也顾不得梳，伸足让含香给套鞋，又喊屏儿随便拿件外衣披上，“走，去奉慈殿！”
奉慈殿门口的侍卫，请示过了皇上，才放皇后进去。
殿里不曾掌灯，借着孝穆皇太后神主几筵上的长明灯，宛月好容易寻到祐樘。他跪在蒲团上，一语不发，也不回头看她，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敢问皇上有何烦扰，可否容妾分忧一二？”宛月在祐樘身边跪下，向皇太后神主拜过之后，谨慎地开了口。
祐樘沉默着，红肿着双目，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中阴暗憔悴。
良久，宛月又说：“夫妻二人本为一体，夫君既允了为妻进来，那为妻少不得自作主张了。我去倒茶，你等着，不准赶我走。”说着，起身欲起，但跪久了，又无人搀扶，腿脚麻得如何动弹，少不得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月儿……”祐樘忙忍着腿脚酸麻挪过来，扶了宛月靠在身上，揉着她小腿，嘶哑的嗓音问，“可有伤着？”
宛月莫名委屈，含泪嗔道：“我能有什么大碍，倒是夫君，你端的怎了，担心死我也。”
祐樘叹口气，缓缓说：“我委实不知如何开口……今日，有个广东獞人跑到宫门口告状，说纪贵纪旺皇亲实乃冒认，萧敬盘问良久，情辞俱有可疑！”
“啊！”宛月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
纪贵者，何人也？可是皇上派人去广西，不远万里访求过来的皇亲！一个纪贵，一个纪旺，号称是孝穆皇太后的再从兄弟，分别封了锦衣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诰命三代，奴婢人役、第宅庄田、金帛器物赏赐无数，萧敬却说，这两位母舅大人是假的？
宛月细细想来，纪贵、纪旺形容猥琐，卑俗不堪，她亦不愿相信才貌双全的孝穆皇太后有这种兄弟，可他们皇亲的身份是经过一层层审验了的，不必说当年寻访广西的蔡用是个阅历丰富的老太监，二人进京后更是经由号称太后亲兄的太监陆恺和服侍过太后的郭镛一致认定属实了啊！
宛月困惑道：“蔡太监、陆太监、郭太监都是精明过人的，不至于那么容易被骗吧？对了，后来郭太监不是还奉旨去了广西祭奠纪氏先莹么，要是果然有假，早该发现了呀！或许是那獞人有什么私怨，胡言乱语罢了？”
“无风不起浪，那獞人敢千里迢迢进京告御状，总有他证据所在。”祐樘扯扯嘴角，自嘲一笑，“我愿信郭镛，却不知郭镛是否对得起我的信任！按那獞人说法，陆恺也是假的，只怕也是郭镛为之弥缝！”
宛月一时无言以对。郭镛此人，自从上了选妃疏，宛月是多一句也不愿搭理了，她是小女人，她会记仇，可是她并不惯落井下石。毕竟是一口口米糊把祐樘喂大的人，二十年生死相依过来的，祐樘信他抑或不信，她都没有立场多言。
“郭镛，郭大伴……他和杨娘子，是看着我长大的。他陪我玩耍，教我识字，饿着肚子照顾我一粥一饭。怕食物中有毒，每一碗汤每一碟菜都是他先尝过的……”祐樘恍惚陷入了童年的回忆。
宛月静静地听着，祐樘受过的这些苦，她听过不知多少坊间版本，却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谈起。
“事已至此，我怎么办？我问母后，郭镛还可信吗？若是可信，就左边香燃得高些，若是不可信，就右边香剩多些。然而我上了十次香，四次左边高，四次右边高，还有两次一般高。”祐樘喃喃道，“宛月，你说说，母后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宛月哇地抱住祐樘哭了，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她明白，祐樘最痛的，不是错认一两个皇亲，而是被最信任之人辜负。
“夫君啊，你若难受，何苦闷在心里？”宛月呜咽了一阵子，从祐樘被眼泪浸湿的肩头移开，执了他在初秋已然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腮边暖着，“有疑惑，彻查便是，直问郭镛也好，审查纪贵也好，再派人去广西也好，总归能搞个水落石出！”
“问郭镛？我开不了口。”一阵夜风吹过半掩的窗格，灯火明灭不定。祐樘叹道，“先让廷臣会审辨一辨罢，户部尚书李敏是个明达透彻的，且听听他之见。真要去广西，又是劳民伤财一番。这一查，更不知牵涉到多少人身家性命。”
宛月抬起头，天真地提议：“不如让我微服私访，轻车简行，去趟广西？我可以男装，可以骑马，可以识文断字看家谱，可以挨家挨户找乡民野老谈旧事，孝慈高皇后她老人家能为太祖打天下，我也能为皇上你寻亲！我不会骗你，也不会扰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月光不知何时映入殿中，把相依相偎的影子投在地面，仿佛合二为一了。
祐樘心中感动，拥了她轻抚那一头凌乱鬓发，“傻丫头。天下人都要笑弘治皇帝错认皇亲太傻，殊不知他的皇后要隐姓埋名千里独行，更傻。”
宛月顺势拱入夫君怀里，“什么傻不傻的，别说我夫君是天底下最英明最仁义最宽厚最尊贵的男人，哪怕我们什么都不是，你有我，我有你，谁也不嫌弃谁，就够了。”成婚两年多，难得放下身段直抒胸臆，索性表白到底，“你从前受过的苦，我不会再让你受。你不曾体味过的甜，让我给你。你，我，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儿，风雨不离，同甘共苦，这才是一家人。”
祐樘喉头哽塞，深深地搂紧了他的女人。
有妻如此，定不负卿意。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不负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