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帝后之长秋恩爱》菘菜

30、并蒂同心

　　答应陪皇后采莲，这个承诺迟迟没有兑现。皇帝这个职业，想敬业的话，实在是太忙了。
　　自从四月底茂陵工完，天寿山即有雷电风雹之灾，各陵楼香殿屋瓦击碎甚多。祐樘依周洪谟等言，以天示灾异，下诏修省。进谏的奏折遂纷飞而上，大到正祀典、平矿乱，小到端午赐宴是否合乎礼制，一股脑儿趁机拿出来说。年轻的皇帝勤政革弊，旰食宵衣，其忧心劳国之状，非外人可想象。
　　闷热的仲夏之夜，室中尽管放有冰盆降温，仍难抑暑气蒸蒸。两名小珰不疾不缓地打着扇，祐樘着一件玉色素纱中单，端然静坐于案前，仿佛周遭热气全然于他无碍。
　　坐得定只是表面，他心头已然烦了。
　　瞧瞧南京那帮言官的折子：“今年春夏以来，南京雨雪风雷，灾异迭见，又天寿山雷电风雹，震惊陵寝，六月朔日有食之，且亢阳盖甚。伏望皇上致修省之诚，下求言之诏，仍敕两京文武大臣同加修省，及许各官陈言时事，时召内阁大臣面议可否，断自宸衷，则宗杜幸甚。”
　　他已经被廷臣们逼着修省三个月了，什么不得懈怠，什么远离犬马声色，连书画玩器亦要屏逐，真是把皇帝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了。上天这些灾异，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德行有亏吗？父皇当年对这些话置之不理，大臣们也没奈何，如今他越是谦恭，反而越是被逼得紧！
　　索性内阁也是疲沓了，票拟的甚是敷衍：“天示灾异，己戒饬廷臣，其令南京各官一体儆省，勉修职务，毋或怠玩。”嗯，这种本子何需亲批，由司礼监照录批红便是。
　　再翻开一本奏折，未看几行，一阵大风从半开的窗中吹过，刮得烛火摇摆不定。长随何鼎正在关窗，外头一道闪电刷地照亮夜空，随即隆隆几串炸雷，暴雨如注，说来就来。
　　祐樘一看更漏，亥时将尽，不觉又是迟了。一想皇后每次候至深夜，倦得支颐打盹儿的模样儿，他就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如此惊雷暴雨，别吓着她了，他该回去陪伴才是。
　　“何鼎，备驾坤宁宫。”
　　何鼎踌躇道：“陛下，雨势正烈，淋了龙体可怎生是好？不如等雨势缓缓，或索性请娘娘来乾清宫侍寝？”
　　祐樘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帝后间的恩爱，岂是“侍寝”二字可蔽，他又如何舍得宛月淋雨而来？何鼎此人，忠直固有，识情解趣的功夫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准备雨具，朕现在就去。” 温润玉音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何鼎无奈，伺候皇上披了雨衣、雨帽，小珰们支了雨顶子，提了灯，往宫后行去。
　　方走几步，雨中迎面来了一行人，正是皇后及坤宁宫近侍李兴等人，见驾哗啦啦跪倒一片。
　　祐樘命众人起身，宛月快步至他身旁，挽了手嗔道：“这么大的雨，皇上怎出来了？快回去吧。”
　　祐樘侧首瞧她一身道袍式的官绿杭绸油布雨衣，小脸上溅了晶莹水珠，额发也湿了几缕，像是一株滚着露珠的莲叶，怎么看怎么青葱可爱。
　　他随手为她掠开那两缕湿发道：“你过来做甚，淋成这样子。”
　　宛月眼波如秋水横转，“就是怕你淋着，谁知还是晚了，到底出了门。皇上万金之体，如何不知保重自己。”
　　二人就近回至乾清宫，沐浴更衣毕，他亲手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擦着擦着，不禁为单薄丝衫下的温软所惑，覆身压了上去，耳鬓厮磨……
　　直至两个气喘吁吁，她如一团春水化在他胸前，勉强按住正在衣襟内揉捏的大手，“皇上……不可……雷鸣时不能同房……”
　　他硬生生刹住，眯了眯暗沉双眸，声音嘶哑，“这是哪来的忌讳，嗯？”
　　“周老老说的，雷鸣时同房，生下的孩子会缺胳膊少腿！”宛月有些心虚自己的不识情趣，“是的，《礼记》有曰：‘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
　　周老老老糊涂了罢！祐樘恨恨道：“《礼记》还说了，‘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肖，衣服冠而坐。’那我们索性起来不睡了？”
　　“呵呵……雷雨好像停了……”宛月搂住炸毛的帝王，尾音淹没在唇舌中。
　　外头云开雨散，内室好一番云情雨意。
　　双双餍足了，她软软枕在他臂上，听他柔声说：“总让你守夜等着，不是个法子。不如你搬来乾清宫住？”
　　她警惕道：“哼，又来诳我！前几日我宿在乾清宫时，你说，有没有趁我睡着了，悄悄起来看折子？还是去坤宁宫歇息，早也好，晚也罢，总还能暂时搁下朝政，睡个囫囵觉。”
　　“嗯。”他抚着她光滑如水的秀发，心中踏实而满足，在瓷枕的凉意中，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风。

　　转眼便是七月初三，万寿圣节。皇帝御奉天殿，文武群臣行五拜三叩头礼，免庆贺。
　　谅阴之中，群臣庆贺之礼是免了，亲眷们该送的礼物却是一件不少。
　　邵贵妃领着三个儿子到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棠棣自古用于比喻兄弟友爱，兴王朱祐杬献给兄长的礼物，便是幅亲手绘制的棠棣花鸟图。卷中画有两朵同根盛开的棠棣，花萼相辉，由几枝桃花、牡丹映衬着，还有四只翠鸟或飞或歇，动态十足。
　　祐樘赞道：“‘共羡府中棠棣好，先于城外百花开’，四弟小小年纪，便有此意境笔力，妙哉！”
　　“皇兄，瞧这个！这促织送给皇兄，您瞧它威风吗？从苏州选的铁弹子，是个常胜大将军呢！” 雍王祐枟举着一个灰青闪蓝的仿汝釉蟋蟀罐到祐樘面前。
　　祐樘弯了身，就着祐枟的高度看去，罐中伏着一只乌黑雄壮的大蟋蟀，两根触须威风凛凛竖起。他摸摸祐枟的小光头，微笑道：“八弟的爱物，委实神气！你留着养吧，该是勇战三秋的时候儿了。”
　　祐枟仰望兄长，眨巴着眼睛说：“请皇兄收下！枟儿还有几只，改日与皇兄同玩可好？”祐杬、祐棆也在旁边笑说：“哥哥一起玩啊。”
　　他们都随宸妃模样，个个生一双水灵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含情，任谁看了皆是心头一动，难怪当年深得父皇疼爱。
　　邵宸妃笑道：“都出阁读书了，还个个贪玩不懂事的小孩模样。皇上九岁便出阁读书，你们要多跟皇兄请教修身齐家治国的道理才是。”
　　邵宸妃此人，当年给宪宗侍疾时那句“皇上不耐生人”的话恶心到了宛月，后来却一直摆足了温柔体贴的风范，每句话每件事都让人妥帖舒服，从来挑不出什么毛病。人家使劲往上凑，似乎也没什么理由远离呢。

　　夫君十九岁生日，宛月必须要哄他开心一下的。既然说了采莲，那就趁着万寿圣节放假，去西苑好了。
　　午睡初足，小两口轻车简行，到了金海池边。凉亭小坐，清风徐来，裹入阵阵清幽荷香。远处蛙鸣随风传来，与近处的蝉音此起彼伏，更衬出这半日偷闲之宁静。
　　祐樘远目碧波莲海，连日的疲惫消减许多。
　　两人对坐品了盏茶，宛月起身更衣。
　　久不见宛月归来，却听水面上隐约传来一阵低婉的歌声，渐行渐近，似是两名女子在相和而歌，温柔婉转，缠绵悱恻。
　　随着歌声，一叶小舟缓缓而来。
　　船头一名青衣少女持浆而行，船尾则有位白衣少女半弯了身子采莲，祐樘只觉其窈窕身姿似曾相识，却窥不见其斗笠下的面容。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小舟愈行愈近，《西洲曲》歌声清澈入耳，净如空谷滴泉。这样好听的声音，独属一人。
　　祐樘心中一动，凝目望去，白衣少女正在折取一支并蒂白荷，回腕时一对金玉跳脱荡漾于洁白藕臂之下，情景似曾相识。
　　两年之前，荐香亭畔，不正是这样一双纤纤玉臂的侧影，成就了最初的惊艳？
　　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舟行岸边，停靠于码头，青衣少女取了斗笠上前：“皇上，娘娘有请。”
　　原来是含香，手扶木桨，惯穿的宫装换做一身荷叶般的罗裙，洋溢出一种活泼泼的生命力。
　　白衣少女也取了斗笠，果然是宛月，白玉般的小巧鼻尖上沁了几粒亮晶晶的汗珠，玉色素纱襦裙如水波漾漾，俨然是名俏皮的渔家女。
　　宛月迎着移步罗舟的少年，笑着递上那支洁白的并蒂莲：“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小女子的采莲曲，可得郎君心意？”
　　祐樘面红过耳，眼睛避开她不敢直视。又当着一群内侍宫人，明目张胆调戏他！
　　那样沉静端方的少年，害起羞来忸忸怩怩，把宛月的心萌碎了一地。
　　她一把挽了他手臂，“郎君上船啦，我摘莲子给你吃。”
　　长随李广虚扶祐樘，不放心地问：“娘娘，还是传个专侍舟船的小珰来吧？”
　　宛月瞪他，“含香是地道的渔家出身，我也是水边长大的，我们卫河边的姑娘你还信不过？哼，你给我下去，小舟载不下这许多人。”
　　李广苦着脸离了船。能挨皇后训斥的都是信得过的近侍呢，所以他心里偷着乐呢。
　　小船划向藕花深处，宛月摇着祐樘胳膊追问：“郎君，方才可猜出是宛月了？”
　　祐樘耳尖还是红红的，别扭着不肯看她，“哼，胡闹！”
　　宛月咯咯笑道：“说嘛说嘛，有没有当成哪处的采莲女了？”
　　祐樘斜她一眼，“谁家的采莲女，会戴母后赐给我媳妇儿的金跳脱？”
　　宛月靠在祐樘肩头，千般调笑也说不出口了。
　　他是那样沉默的一个男人，甚至从未问过她为何总戴这对跳脱。
　　何以致契阔，绕腕金跳脱。
　　她以为他不知其所由来，原来，他都是明白的。
　　碧波红花间，五彩鸳鸯成双成对，翩翩游过。
　　橹声欸乃，兰舟轻荡，宛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子。祐樘揽了她纤细腰肢，拥在胸前。呼吸间是女子发丝用荷花瓣沐浴过的气息，和着漫天莲池的清香，恍如神仙眷侣在侧。
　　静听水波淙淙，偶有一条锦鲤跃出水边哗啦一声，惟觉岁月静好，愿就此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