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43、重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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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陵君。
　　刚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是丰神俊朗的一方帝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那时从不曾想，他会有如此软弱的一天。
　　他定定瞧着我，天地间的星光也骤然失了颜色，只剩下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和当年一样，令人一望倾心。
　　“原来是你。”他面色苍白地笑了一笑：“我倒是傻，竟会以为……”语至半路，摇了摇头：“罢了，也是本君痴心妄想。”
　　我踉跄后退了两步：“帝君以为是谁？”此话出口，身子仿若不再是自己的，灵台亦一片混沌。
　　大约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温陵君并未对我的失言动怒。
　　他问我，天妃，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听或不听，当年的真相我也已猜到十之七八。可既然他有兴致说，我便依言在他脚底的台阶坐下。
　　“坐。”我拍了拍自己身边。
　　他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天妃好随意的性子，与我要说到的故人很是相像。”
　　是了，以往每一次来到云擎山，我都喜欢席地而坐。难为温陵君平日如此讲究，也要陪同我不拘小节。有时他吹起一曲笛声，我便靠在他肩头，肆意欣赏山中倾世的花海。
　　本以为再也没机会与他并肩而坐，今日竟如老友一般，将这万年往事重又拿出，彻夜长谈。
　　我突觉自己残忍，明明是永生愈合不了的伤疤，却又让他一丝不漏地全盘揭开，血流如注。
　　那样的疼痛自不必说，他叙说时都禁不住皱起眉头。
　　当年九祗以双修之法结出我腹中菩提，温陵君便算出我与旭儿命格相冲。以我的性子，若知真相，定会上天入地地寻找别些法门，而不会听他人所劝，一生与旭儿不再相见。
　　但不再相见确是唯一留住晏青漪性命的法子。温陵君为保我命，宁可被我所恨，硬生生分开我母子。只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妥协于他，拼了性命也要带旭儿离去。澜晴不忍见他落魄，通妖下蛊，令他遗忘了前尘。
　　而我的下场也并不令人意外——被贬做凡人，而后死得窝囊之极……天命这东西，本就不可违逆。
　　其实他并不算负我，我们只是无缘。
　　恍惚看到，他眼里浓重的悲哀。记忆里的温陵君，从不曾有过如此神情。
　　“也许今时今日，我就会死在这里。也好，能和她葬在一处，本君也算死得其所。”
　　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空荡荡的锦袍里，身体仿佛一片单薄的叶子。
　　我心里顿感不妙，回头一瞧，那人已直直栽倒下去，唇角渗出血来。
　　“温陵君！”我竟然忘却身份，直呼他的名字。
　　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膝上。我前世大限之时，似乎也是被他温柔地抱在怀里。
　　如今却是我一力支撑着他。
　　“……青漪……”他已神志不清，喃喃低语时，唇角大片的血迹晕染开去：“最近，我总是梦到你……梦里的你，已经不再恨我……”
　　我倏忽流下了眼泪，胸中绞痛难以平复。
　　“她不恨你，温陵君。早就不恨了。”
　　可是怀中仙君已失去意识，唯有眼睫轻微翕动。
　　“她也不会让你和她上辈子一样，糊里糊涂就丢掉了性命……”
　　我咬破自己的舌尖，鸩血的咸腥充满口唇，然后低下头去，辗转将血液送入他口中。
　　怀里尚余温热的身体微微一震。我顶开那咬紧的齿关，让自己的血液一点一滴，与他相融。
　　他微睁开眼，眸光闪烁，尽是里不可置信的神色。
　　“青……漪……？”
　　我忙捏了法诀让他沉睡过去，手指轻扬，又将他传送到我就寝的殿中。
　　水元兽正躺在榻上休憩，一个没注意让温陵君的身子砸个正着。我将手指竖到唇边示意，它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仙子姐姐，要不要我帮你去门口看着？”
　　我摸了摸它的耳朵：“那就多谢你了。”
　　小东西乖巧地蹦下床，摇摇晃晃来到门口。
　　“仙子姐姐。”它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肃穆地回头叮嘱：“你身上流血，妖味儿变浓了。方才月色正好，如今却稍显血红。还是快点包扎起来为好。”
　　水元兽带上门，房内回复一片寂静。
　　我忙不迭开始焚香摆阵，又结个法阵将寝殿封闭。温陵君毫无意识，全靠我给他摆好了盘坐姿势。眼看万事俱备，我抽出腰间短刃，将指尖割破。
　　滴在法阵里的鸩血散出朦胧而温暖的红光，爬过桐木棋盘，慢慢笼罩住温陵君的身体。
　　窗外有脚步声纷纷靠近，想必妖气已然大作。
　　只听旭儿大声怒喝：“什么人在里面？！”随后是水元兽威胁的低吼。
　　“哪来的孽畜，给我让开！”
　　有人劝道：“太子殿下，此处是天妃寝殿。这妖气来得蹊跷，我们还是先回禀娘娘……”
　　“父君也在里面，你给我让开！”
　　瞧这混乱的架势，水元兽大约撑不了多久。我心下一急，一刀割开手腕，血如井喷，顿时全部朝温陵君奔涌而去。
　　止不住的鲜血越流越多，我登时有些头晕。
　　勉力用手撑住身后茶几，身子愈发沉重，还是摇摇欲坠。
　　温陵君皮肤间的纹路在渐渐褪去，法阵震颤。只听一声巨响，大团白色莲雾从中央爆裂，几缕黑色青烟升腾到天花板上，凝成一只蜘蛛的影子。
　　缠丝蛊……被逼出来了？
　　我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然全是冷汗，连一直出血的手腕也无力顾及。
　　“何等妖物，敢在青帝居所放肆！”
　　旭儿一脚将房门踢飞闯将进来。
　　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他已将水元兽制服，破开了我设的封闭。我儿的仙术果然大有精进。
　　我欣慰地闭上眼，脖间已感受到剑刃的森寒。
　　“天妃……？”旭儿眼中的暴怒减去几分，皱着眉，很是疑惑：“怎么是你？”
　　“旭儿。”
　　氤氲满房的白色烟尘之中，这温润而威严的声音格外清晰。
　　不再虚弱，也丝毫听不出神智有异，这一回吐出的字句，乃帝王之音，掷地有声。
　　“还不把剑放下？”
　　我偷眼瞅瞅我儿，他已瞠目结舌地垂下手来。
　　白雾朝两边散开，缓慢走出的人影熟悉而挺拔。
　　“父君！”旭儿惊呼，一把扔了剑扑上前去：“您没事吗？”
　　温陵君抚摸着他的头顶，一道锐利的视线却越过他直射向我。
　　窗外风声凌乱，周遭尽是血和火的味道。零碎的红光在半空飞舞，他微微眯起的双眼攫住我，令我无处可逃。
　　“旭儿。”他淡淡地勾起唇，把那不解的少年牵到身畔。
　　“来，见过你真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