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37、千岁（3）

　　37

　　我随着梦境中的青光一路往东飞去。
　　想不到被封印的记忆竟有这许多，却大多是些模糊的影子，就算闯入其中，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我随手捉住张勾勒着墨色的画卷，上面忽地泛上一股凉意。便由指尖开始，深深地浸入肌理。
　　是雪。
　　我仰头四下一望，已置身于皑皑飞雪之中。整个大殿银装素裹，灯影宫墙琉璃瓦，通通染作纯白无尽数。
　　方才见到的女童已长大了一点儿，仍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身后跟着个毕恭毕敬的止雪。
　　“快把风筝给我弄下来呀。”她指着面前一棵光秃秃的花树，跺脚嗔道。
　　仙婢咳嗽两声，为难地道：“大家为了殿下的寿辰忙碌，眼下都不在左近，万一奴婢上得树去，一时让殿下有了甚么闪失……”话没说完，便被女童生生打断：“能有甚么闪失？一转头的工夫你都不放心？你把我当成废物吗？”
　　仙婢忙道数句“不敢”，仍是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女童不耐地上前去推她，才堪堪挪动了些许。
　　“殿下，奴婢要是上去了，你会好好在下面等着吗？”
　　“会的会的。”小女孩嘟起朱唇，真诚地闪着大眼：“还是我说的话，止雪已经不听了？”
　　这句话一向能折杀一大把宫人，果然，止雪吓得一哆嗦，乖乖爬上树去。
　　也就当真是一转头的工夫，女童得逞地一笑，放下片纸人，悄悄溜走了。
　　本仙姑瞧着她以树干遮掩，将那纸人变作自己的形容，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幸好昨天缠着师父学了这招。”
　　一旁的我好一阵汗颜。
　　女童尚不会变幻自身，只以树木宫墙为障，躲躲藏藏走了一路。我见她朝墨香阁走去，心知她要寻书来看。果不其然，一进阁内，女童便闪身至宫中禁书之列。
　　我从小被勒令不得随意翻看此地禁书，听澜晴说是里头记载了太多先祖的秘事。后来父君在墨香阁附近下了结界，若无本族密令，一概不得入阁。
　　显然那时，他还没有料到我顽皮至此。
　　女童蹦跳着来到一处古旧架前，踮起脚尖数数，挑了最上面一本，宝贝似的拿到手中。
　　“就是这个。”她轻轻自语，看周遭无人，放心大胆地翻了开来。
　　我探头一瞧，上面端端正正记载着各类借物换形的法术，还有些上古灵物的炼制符文、使用之方。女童玉白的小手在书页间翻飞，忽地慢慢停下，喃喃读出书中记载的物事。
　　“……血……菩……提……”
　　我心中一个咯噔，忙上前去瞥了一眼。
　　书中的字迹在浮尘间愈发明晰——“血菩提子，性属太阴。适种于灵力过人的女童体内，并以其修为为生。数万年后长成熟果，可以双修之法，结胎种将之替出。血菩提固有令一族永生之效，无奈此法不遵天道，此女及其子必有一方不得善终，故而归为邪物，与仙家之物已无渊源。”
　　我眼前便是晕了一晕。
　　这书中所言，与我的境况竟条条相似。难道我体内种过血菩提不成？
　　正自心惊肉跳，忽听门口传来人声，那偷入的女童瞬时猫下身子，紧张不已。
　　本仙姑便也凝神侧耳，屏住气息——
　　有人道：“漪儿体内所种的菩提，往后将是全族的救命法宝。可这东西究竟不被天道所容，我们二人知晓也就罢了，你同绛珠说个甚么劲？”音色严厉低沉，竟是父君。
　　便听另一人回道：“师姐看命盘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九重天上除了青帝一行，再找不出比她看得更准的了。她是何等的精明人，既算出了凤羽会被灭族……我们在漪儿体内种的东西又怎瞒得过去，还不如自行和她交待……她是向着我们的，不会捅到天帝眼前去。”轻轻柔柔的嗓音，想必是母后了。
　　父君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只是苦了漪儿，这些年我看她极紧，就是怕她性子外向，一旦心倾于谁，便会迫不及待把自个儿交了出去。血菩提遇胎则落，被外族人捡到更是后患无穷，我们凤羽族有被灭之命，怎能把这最后的法宝丢了？”
　　母后也幽幽叹了口气：“这事原是我们对不住女儿。前些天她问我一重天究竟是个甚么模样，我一时语塞，竟说不出来……想她越发长大了，现下出落得几分姿色，必不甘心被长锁于此……每每想到这里，我……唉。”
　　父君厉声道：“你可别在她面前露出甚么端倪，我们只需尽心尽力地护着她，等她嫁了悉心安排下的那人便是。此后再不动声色地取回菩提……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她母子二人，本君上天入地也会护得周全。这一点你且放心。身为我们的女儿，她的苦痛不会比这血菩提的寿命更长久了。”
　　母后似有些泫然欲泣，生生压下了，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为了族人，让她不知不觉地苦上几万年……天底下可有比我们更狠心的父母？”
　　父君低低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这主意是我出的，菩提种也是我找来的，将来若有闪失，全由我一人承担……到时复兴全族一事，便都交托给你了。”
　　母后终是泣不成声：“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求着师姐算出凤羽灭族一事——”他们谈话正酣，丝毫没发觉角落里颤抖得厉害的女童，待听到她失手将书本落地，才双双惊得变了脸色。
　　“谁？！”父君一闪，飞身出现在女童眼前。
　　我此时也和女童一样颤抖得厉害。虽只剩一魂一魄，却依然不得不靠在书架上，方得以维持站立之姿。
　　“……你怎么会在这里？！止雪到哪里去了？其他的宫人呢？！简直胡闹！”我从未见过父君暴怒至此，长眉斜飞入鬓，整个人都散发出凌厉的杀意。光往那儿一站，便令人不寒而栗。
　　小时的我自更是惧怕，抱头蹲下身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不要，父君，不要罚我……漪儿不是有意听到的，漪儿再也不敢了……”
　　“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还要我说几遍？！墨香阁一带，是绝不能涉足之地！”父君深深吸了口气，转头闭上了双眼：“绮玉，过来给她封印。我要她把千岁之前的这些，都忘得干干净净。”
　　母后在后面摇着头流泪：“她还小，你现下施了封印，会损了她的命格的……”父君怒喝道：“那你要怎么办？！让她带着这般沉重的回忆活上几万年吗？！她甚至未满千岁，你当她承得住不成？！还是要她生生恨了我二人，你才满意！？”
　　母后扑过来将女童拥入怀中，只是不停地摇头：“……我下不了手……只这一点，我绝不同意……”
　　父君心痛地闭了闭眼：“那么，便至少让她过完自己的千岁宴罢。”
　　四面涌来的吵杂、人声及纷乱的画面渐次扭曲，一点一滴，在眼前融成模糊的灯影。
　　难怪从小时起，无论再怎么用功，也总修炼不过澜晴。本以为是悟性不足，却因养着这么个东西，被吃了太多修为；父君和母后被天庭秘宣，自此一去不回；后来的旭儿想必也是替了菩提果的胎种，所以才和我命格相冲，必有一人不得善终……而此果落到了九祗的手中，九尾狐族又得以永生，他的师尊，亦为此付出了灰飞烟灭的代价……
　　我将所有的过往串起来，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觉得，原来一切如此易懂。
　　不论何时，我在双亲的眼里，都不单单是一个女儿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最后带一点回忆~~就回去了^^
最终谜底大揭晓………………………………嗯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