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生（1） ...
-
1
我踏着满脚的水泡，背对落霞，往那极东之地缓缓行走。茫茫焦土，遍地饿殍，枯木残草在血红的残阳下奄奄一息。
身边的旭儿拉着我的手，每三步就要踉跄一下。
“娘，我走不动了。”他冲我扬起玉雪可爱的小脸：“我要抱。”
可怜我身上一分力气都没有，只好停下步子，冲他蹲下身。
“我们歇一歇再走罢。”
“旭儿肚子饿。”
用双手揉着眼睛的旭儿，话语中已带上哭腔。
我叹了口气，用袖子擦掉他脸上一点尘土。
“你在这儿等着，娘去找点吃的。”
抬眼四顾，周遭尽是干瘦的横尸，要说还有东西可吃，也必定是从它们身上搜来。
饥荒。
人界遭此无妄之灾，已长达两年。
我知这劫数只是六年前仙妖大战种下的果，天上的战火殃及了凡人，必使五谷不收，民不聊生。
六年前我为逃开战事，保全肚中骨血，甘愿跳下碧月轮回池，洗净仙资，废掉万年的修为。
六年后我却还是不得不带着旭儿重返东海之境，祈求那位仙君还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我儿一条生路。
只是旭儿的仙气也在当年被洗掉，现在不过一介凡人。
也不知那位上仙大人，还看不看得上他。
依稀想起云擎山前伫立的温陵君，手持一把乌骨扇，一树胭脂色的琼花下，风流不改，眉眼如画。
清风忽过，翻卷的落花模糊了他那让我认不清的温柔。
“青漪。”
那声音仿佛天上人间，却不过梦境一场。
“三日之后，本君将迎娶澜晴。”
我似已不认识他，目光所及处，他的笑容依然无可挑剔。眉宇间一点朱砂般的印痕，端得是美不胜收。
“青漪，这些年，真的委屈你。”
“你肚子里的孩子，可以交由我二人抚养。”
他和澜晴。凤羽族的二公主，我的亲生妹妹。
他还是这么会挑。
两万年，原来他许了我一世谎言。
年华散尽，我只等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结局。
……
……
“娘，我想吃糯米糕，想吃豌豆脆。”
旭儿坐在辨不清颜色的石头上，用牙使劲地啃我好容易找到的一小块硬馍。
四周的尸体上搜不出什么吃的，还是翻遍了随身的包裹，才找到一点儿以前剩下的吃食。
我摸摸他小小的脑袋：“等到了青殇城，娘买给你吃。”
在那个人的管辖之下，青殇城已成了天上界和人界的交接要地。
东海之境，大约是世间唯一的乐土。
我身无分文，自己也两日不曾进食。可为了旭儿，不管是偷是抢，我也要给他争来。
旭儿把手中的硬馍吃完，嘟着小嘴打了个哈欠。
“困了，走不动路了……”
“来，旭儿，娘背你走吧。”
我捏了捏儿子粉嫩的小脸，转过身去，轻轻蹲下。
“乖，自己爬上来。”
旭儿趴到我的肩上，不多一会儿，就开始迷糊。
“到了青殇城，就有好吃的了吗……娘……”
“旭儿，你趴着睡觉得难受吗？冷吗？要不要娘把外衣脱了给你？”
“……槐花糕……桂花糕……大马大马快快跑……”
这小子已和周公打上了照面，看来一时半会儿听不清亲妈说的话了。
我叹了口气，强忍脚底的疼痛，继续往东走。
在气力耗尽以前，我必须尽快找到温陵君。
他已是帝君，掌管东海一方要境，而我沦为凡人，寿命须臾数十载。
大约，我连求他的资格，都没有。
本以为我和他，到下一辈子都无法再见。生生世世，就这么天人两隔。
可我却有种自己命不久矣的预感。
凡人要吃要喝，我这副皮囊在天界被养得娇了，自是无法承载那么重的浊气。等到旭儿出生，便更是心力交瘁，到饥荒蔓延的今日，已瘦得仿若只剩骸骨。
可在我死前，不得不给旭儿一个好的归宿。
为了旭儿，我甘愿去求青殇帝君。
说起来，当年亏得他把话同我挑明——“仙妖一战迫在眉睫，为了助我一臂之力，澜晴从两万年前便在修炼啻水决。这个法诀修炼到顶，无法再生儿育女……”
无数凋零的落花，在我眼前飞舞。
幸好，幸好。
那一瞬的痛，过了就过了。长痛不如短痛，我还该好好谢他。
否则我怎舍得放弃，舍得从那青光乱舞的梦境中醒来。
无怪每每去云擎山找他，澜晴都会笑嘻嘻地跟来。两人眉目传情了那么多年，我竟只当他们相处融洽。
我修为不如澜晴，长相也差她一截。当时还曾笑着问他：“你事事都求完满，只有最上等的物事才入得了你的眼，照理说该看上澜晴，怎么这一回……偏偏看上了我？”
他也笑了一笑，眼中潋滟的流光，明亮照人。
“天上界众仙皆道澜晴最美，可本君眼中只有仙姑一人。”
他伏低脸容轻吻在我的额上，身后露出万丈倾斜的烟霞色苍穹。
——“无论……天上天下。”
天上天下……呵。
澜晴贵为凤羽族公主，不光资质得天独厚，还是天上界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能娶到她，对谁来说，都是无上的荣幸。如此十全十美的人，却因修炼了啻水诀，难有子嗣。一旦和她成婚，便相当于后继无人。
想要生下血脉纯净的仙家之子，唯一的方法便是与凤羽族其他上神结合。温陵君挑中了我，也算情有可原。
既有了后人，又可迎娶万人仰慕的澜晴——实乃上上之策。
同为凤羽族公主，我打出生便资质平平，从不受人瞩目。万把年来混得个上神的位子，只图自己清净，名声在天界也不响亮。
对于他的手段，本仙姑自愧不如。
我奇怪的只是，他在我面前隐藏得那么好，两万年来，竟丝毫没露破绽。更奇怪的是，澜晴也可以毫不在意。
只是我怎能轻易妥协。
我平日看起来淡泊无争，极好说话，恐怕他二人也是看我什么都不在乎，才把这差事落到我的头上。
我确实什么都不在乎，但儿子不行。大概不会有人想到，我这么个平庸无奇的神仙也激进了一遭。
我情愿和儿子一起做回凡人。
说实话，当年倒是想过把旭儿放在他父亲身边。温陵君和晏澜晴都是天界的显赫人物，旭儿待在他们身边，一定不会被亏待……可是我受不了日日看着自个儿的心肝叫别人娘亲，挣扎了好一阵子，直到仙妖劫降临，才匆忙决定逃走。
那时我身有胎气，不宜妄用仙术。战事愈发激烈，渐渐蔓延到东海之境。天界节节败退，凤羽族几乎被灭族……
澜晴大约去了云擎山避难，逃过此劫。而我用尽力气施了个障眼的法术，一路踏着血和火跳下轮回池，亦绝境逢生。
当时只是在想，我死也不想去云擎山向那人求救。
也许也因为那时，旭儿尚未出生。
要换到现下，我哪顾及得上那点可笑的尊严。
***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底早已失去知觉。
身上沉重得犹如灌了铅，周遭的景色倒是变化不少。
天空不再血红刺目，只有浅白的沙，碧蓝的海，潮水翻涌，一丛丛颜色鲜亮的花在岸边争相绽放。
远远看进那缭绕的云烟之中，青殇城巍峨的城门紧紧闭合着。
旭儿已从我背上醒来，下了地便兴奋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小脚印，海风那么大，我怕他着凉，便从包裹里翻出条帕子，在他颈间系了个平结。
“旭儿想系个漂亮的结。”小混蛋不满意地嘟起嘴：“要那种两个圈，带花样的，到了夜里还能亮起来，在空中飞。”
哪有那种东西！我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
“上次有个白衣裳的神仙哥哥给我系的，夜里就会发光。”旭儿颇不服气，还要反驳。
白衣裳？哦，是原先在天上界与我打过照面的九祗清君。
说来也怪，在天上界时，我对这位上君一直没多大印象，传言他是九尾狐族与凤羽族的混种，法力之强大，连温陵君都要忌他三分。他一心只知清修，素不喜与人交往，我在仙界呆了万把年，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只在众仙飨宴之时。
可下凡之后，也不知哪来的运气，竟在一座莲台前碰到了他。
其时我只想偷些贡品给旭儿充饥，本仙姑既犯过一次天条，并不在乎仙界罚我。结果甫一靠近，那莲台便生出祥瑞霞光。过不多时，一条人影在烟霞之中渐渐显现。
我吓得不轻，这等偏僻的小庙中，竟也能引得大神现身，当下后退三步，按着旭儿的脑袋，一同跪倒在地。
“上仙恕罪，民女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近来饥荒泛滥，稚子已有两日粒米未进……一时糊涂，方才做出不义之举。上仙若要责罚，民女无话可说……只求您高抬贵手，不要怪罪于稚子……”
莲台上的人一言未发，过得一会儿，慢慢走了下来。
我额头贴地，只看得见他纹云绣锦的一双鞋履，华贵已极，一尘不染。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下，用一种令我费解的语气轻轻地道：“……晏青漪。”
他认得我。
惶恐之中，我抬起头来，面前升腾起幽白的莲雾，那翩然绝俗的仙人就站在当中，与我隔花相望。
原来是九祗清君。
我心惊于他唤我名字时恍若隔世的悲凉感，就如同他现在深深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一样能让我读懂。
当然，这一切都不过是须臾幻象。过得一刻，九祗便又回复了他那面无表情的脸。
“你真的躲在凡间？”
我不知他这句话究竟何意，听起来倒像有后半句——“叫我好找”。
不过，他要找我作甚？
我心道一句怪哉，勉强抬头对他一笑。
“民女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与前世毫无干系。若上仙真的还念原先仙友的情分，就请当作从没见过我母子二人罢。”
他漆黑明亮的一双凤眼，牢牢锁在我身上，过得片刻，又挪向我身边的旭儿。
“……这是你的儿子？”
我点点头，垂眼把吓坏了的旭儿搂进怀中。
头顶的神仙好似轻叹了一声。
“说罢，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咦？”
我一愣，刷地又抬起头，九祗一派平静地看着我，一点没有说笑的意思。
是我听错了罢？他在问我要他做什么？
“只求……仙君放我们离开。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突然觉得舌头不好使。
“没有别的话要说么。”
“……民女不敢。”我偷眼瞧他，他正把自己带着凉意的视线，堪堪抛到旭儿身上。
旭儿显然很怕他，往我怀里又钻几分，哆嗦得厉害。
我一面心疼，一面轻拍他小小的脊背，就在这时，九祗突然蹲下身来，一把从我怀里把我儿子拉过去。
“哇！娘……”
旭儿差点放声大哭。
“……”九祗握住他瘦弱的双肩，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皱起自己清俊的眉峰。
“命格相冲……”
“什么？”旭儿眨眼问了一句。
我吓得背后冷汗涔涔。
好在九祗清君并没到跟黄口小儿也要计较的地步，端详我儿子片刻，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方丝帕，在旭儿胖乎乎的手腕上系了个同心结。
“这是仙家之物，能抑制你命格中的凶兆，你暂且戴着。过一阵子，我再做个像样的玩意儿给你。”
“……”旭儿被那精巧的束结晃迷了眼，好奇地左看右看，摆起手来。
“上仙，这个我们受不起……”
我刚欲磕头，九祗便立刻伸手扶住，淡淡道：“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你不必如此。”
仙君啊仙君，我不敢收你的东西，不是在纠结它贵重与否，而是在天上界时，你我的交情根本不到这般深厚。
“大约一月之后，这帕子便会被凡间浊气侵蚀，没了效用。届时你再来找我。不管哪一个莲台，只要你在，本君必定赴约。”
他顿了一顿，拿过莲台前的种种贡品，摆到旭儿面前。
“都是给你的。”
“……”我惊得话也说不出口，腿一软瘫倒在地。
便那么呆呆看着他走回莲台上，消失在烟霞之中。
“娘，娘。”旭儿在旁边摇着我的胳臂，眼睛笑成了月牙：“它带着我的手臂飞起来了！还亮亮的呢！”
可怜我儿饿了这么些天，从没露出过今日的笑颜。
他这个年纪，本不该少了欢笑。只恨这世道不太平，连五六岁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想到此，我突然间对九祗清君有了几分感激之情。
“娘，那个神仙哥哥是好人吧？”
旭儿拿着个比自己脸盘还大的黄金饼，吃得一脸面渣。
我替他用袖子擦去，心里一酸，还是微微笑道：“嗯。娘也这么觉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往生（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