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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回 长殇 (一) ...

  •   昱江发源于落迦山之北的千仞山脉之巅,由北而南,流经弗州、冲州、全州,再向东流经平州,纵势而下经法州再向西南拐去,经过太州,汇入隐州的大海。昱江流经弗州细而急,流经冲州深而怒,流经全州宽而缓,流经平州滞而迂,流经法州洑而激,流经太州险而浚。
      洛晏荻带着伏若亦离开了全州,向东南而去,到了法州。
      他之所以没有北上,一来是暂时避开冲州势力的锋芒,二来是收到了鹄兮的信,得知他从寒州起暗中跟着北剑门的四外使之一的重关一路往东南,此刻已在旭州。既然鹄兮已到了旭州,洛晏荻为了避免暴露行迹,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在旭州东面的法州稍作停顿。
      是日,洛晏荻领着伏若亦去了烛知馆。
      初进烛知馆,伏若亦感觉走入了一叶丹青,一轴古卷。轻服长衫,淡染薄花,清男丽女,二八韶华,往来流连,游然有姿。疏庭绮院,早了外头一个春。馆不小,伏若亦看了半日,里外也不过十数人。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趋步从容,只有她这样的外人走过时,他们才停下步子,含笑致礼,衣衫飘曳处是安静的浅香。
      烛知馆在法州已有近百年,是弄蜡制烛的雅馆。从卓绝的烛师极烛创馆以来,经过炤,传至现在的焰。烛知馆的馆主都是到临终前才传位的,所以焰只是第三代馆主。
      烛知馆蜡作烛品天下一绝,任何一件都价值斐然。而洛晏荻觉得,有时这东西贵得太离谱,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别看只是个古朴素丽的百年老馆,每年仅靠不多的几宗买卖维持,其实是全法州名副其实的第一钱庄,富有得令外人无法想象。因此他私底下悄悄地认为,这就是家如假包换的黑馆。世人不知,上代馆主炤,和孤魂庄两位庄主况后文、拓跋武有过命的交情,因此玄轻涯、洛晏荻与现在的馆主焰也有不浅的交情。
      洛晏荻拎起伏若亦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番,伤口愈合了,伤痕褪去还需些时日,“指骨真的没事吗?”他的意思是找个医师好好看看。
      伏若亦抽回手指,“小伤而已,多事。”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就走了。
      洛晏荻奇怪,他又没惹她,她干嘛一副冷淡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从全州到法州,一路上她的话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还有些什么,洛晏荻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烛知馆并不做一般制烛弄蜡的生意,伏若亦只稍稍走了一遍,就发现了。一对蜡泪制的凤凰,比她以前见过的晶石更通透炫目。屋中挂着稀有古画的蜡本,以蜡涂绢,临摹原画,较原画又是别一番风味。
      她见一旁有位少女手捧打开着的楠木锦盒,盒中有红、金、黄珠子各几颗,仔细一看是琥珀珠。另一少女看了看盒中明莹的珍品,毫不在乎地将其中金色和黄色的挑出来扔了,又拿了红色的嗅了嗅,也扔了几颗。伏若亦不信地跑过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扔了呢!
      少女羞笑着,“琥珀,血珀为上,金珀次之,蜡珀最下。有香者又谓之香珀。我们只要最好的香血珀,其余是不用的。”
      馆中时有蜡烟飘绕如香霞,没有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异味。
      馆主焰听说洛晏荻、伏若亦来了,将最美的神舆院给他们住。
      洛晏荻得了便宜还不领情,凭什么他平时来住不到神舆院,偏偏这次带了伏若亦来就能住进去,摆明了是歧视。还有,他对神舆两字不满了很久,难得有这么美的庭院,偏要叫这名字,不叫人晦气么,于是便找焰理论去了。伏若亦想去道谢,可据说馆主焰在炼品新烛,她也就没好意思去打扰。她可不像洛晏荻那么厚颜无耻。
      洛晏荻从焰那里回来已过了亥时。
      今日,他又收到鹄兮的信,说是重关近日异常举动频频。最让他担忧的是,鹄兮提到复业寺曾藏有大量的火药,用途不明。而近日重关手中似乎得到一部分火药,他猜测是不是从寺中流出的。鹄兮继续跟踪重关,追查火药的流向。洛晏荻思忖着,易、冲两州实为诡异,火药又大量流出,他对着图纸看路线,是在逐渐南下。这些火药到底用来作甚,鹄兮信中所提到的重关手中的火药是从哪一条线下来的。洛晏荻脑中仔细回想了东南各州的地形格局。近日的话,莫非、莫非就是全州那个山洞中消失的那批火药?
      他想着心事,不觉已回到了神舆院。
      密密短丝争竹翠,疏疏丹粒引梅香。天清地宁,神明歆叹。除了岛上,大概只有西幽谷有这番景致。只是和孤魂岛、西幽谷那般自然景致不同,神舆院的绮景是现在年轻的馆主焰一手打理出来的。院中疏石古琴,布物如棋,淡烟如书,丽景如画。
      伏若亦坐倚着石塌,月箔琉璃神姿,如琪花玉树,玲珑弥望,裙裾拖曳至地,却不染毫尘。洛晏荻瞧着,也不觉有些痴了,原来她是这么美的。可是,这不是以前的她,这不是他所见过的,在她脸上会出现的神情。她凝神浅颦,夜风将发丝吹过她的嘴角,向一边拂去。她在想什么,为什么眼神中是如此透不过气来的哀伤。洛晏荻想起自己的确没问过自从西幽谷一别后,她遇到了什么。她手中摩挲着一把精雅的鸠羽色漆梳,洛晏荻被这梳子吸引住了目光。华美的梳齿间如同徘徊着凄丽的姿影,仿佛弥漫了哀曼的古音。许是恍惚,他似乎能闻到一缕清娆的香气。
      洛晏荻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她抬眼看着他。
      没错,这绝不是以前的她会有的眼神。
      犹如天上的悲悯,天下的空灵。
      “看得这么出神,这梳子是谁的?”
      伏若亦没有回答,而是报出了一个个几年间被害的各州权要财贵的名字,让洛晏荻吃了一惊,“你、想说什么?”
      “你听我讲一个故事罢。”
      伏若亦讲的,是那些个月霁凉夜,那个清娆魅魄的人说给她听的故事。
      洛晏荻心中恻动,是美貌带给那个主人这样一个阴阳错乱的命运么。他能想见到那个人杀人时,以求死处逢生的绝望和柔弱的恨悷。他脑中似乎有这样一个影子。
      “后来呢?”
      伏若亦轻叹了一声,竟然笑了。洛晏荻不忍,除了眼神深处,她的脸在风中浅浅而笑,比一院丽景更动人心魄,“后来,我遇上了那个人。”
      “什么?”
      “我救不了他,我想救他的——”伏若亦在自责,莹嫇的眼眸紧咬着皎澄的泪光。
      “亦儿——”洛晏荻宽慰地握住她微颤的手。
      “你知道吗,天初是天放找了近二十年的亲弟弟啊!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伏若亦失声喊了出来。
      “天放的亲弟弟?”她话语跳跃,让他抓不住头绪,“天、天初——天初是谁?”
      伏若亦的手指扣紧了漆梳。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没让泪流下来,“如果、如果我早点察觉的话——”
      洛晏荻想起了刚才那个故事中悲哀的命运,脑中的影子渐渐地、渐渐地清晰起来,记忆中的某个身影腾然而近,“天初、初——初舞!?”
      他倒吸一口凉气,不信地抬起她的头,“是不是初舞?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雪邸主人初舞?”
      亦儿没有否认他的猜测。洛晏荻受到的震撼不小,一手轻握,衬着颚,陷入沉思,“竟然是她,不,是他。”
      夜雪,琴舞,镜赏,是他生命中最纯净的寄托。他不为外人所知的天赋的清娆,他盘桓在心底的深沉的悲伤,他极力压抑着的纯真的性情,伏若亦对着洛晏荻诉说,不掩饰最初他对她的伤害,不避讳后来他对她的温柔,还有最后一夜那宿命的悲讽。
      洛晏荻看着她如此神态,心中顿时有了些想法,“亦儿,天初是不是对你——”
      “我不要他的爱,我想他活着。”亦儿心中不忍,认真道,“为什么现在每次想到他,我的心里都会这么羞愧——”
      和洛晏荻想的一样,天初果然对亦儿的感情不一般,“羞,因为你喜欢他。愧,因为你不爱他。”
      亦儿迷惘,洛晏荻只是静静地笑着。
      “是么?”
      “如果你爱他,此刻你绝对无法对人道来他的故事。因为所爱之人不期预想的死可能会令一个人崩溃。现在的你,是没有办法体会的。”
      亦儿想了想,“如果你死了,我会害怕到不敢呼吸的,那我对你——”
      “你对我们的那是亲情,不是爱情。我们师徒五人相伴近二十年,是割舍不断的亲情。亲情和爱情,到底有些不一样罢。”
      “割舍不断么,那为什么师父会逐我出师门?”亦儿神色寂静,“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的。”
      洛晏荻皱眉,她果然在意这件事。
      “我没有欺师灭祖,没有背叛师门,没有杀害同门,为什么会这样?我、我什么都没做,难道已经错了么?”
      “我也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只有等回去之后——”
      “回去?我还回得去么,他令我终身不得踏入孤魂岛。”
      洛晏荻向后一倚,靠在了石座上,叹息,“现在我这里也快喘不过气了。如果我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为了什么,即使再危险,我也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面对谁。可是,想要弄清一切,还差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亦儿。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了。她应该知道这些。
      “你知道么,老大被抓了,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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