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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的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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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
夹杂着海水湿润而腥咸的味道迎面而来,呼呼作响,像在倾诉某种强烈的情感。
东城静静滴坐在黑色的礁岩上,听着脚下海浪拍打岩壁发出的如雷般的轰隆声。
他的身边摆放着一个陶罐子。罐口敞开着,里面装着细细的灰白的粉末。最上面的那层粉末正一点一点地随着风扬起飘散。
他想起这个在他十二岁时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孩子。
那是东城第一次见到雅宁。
那时的雅宁还很小。
*
“东城,快出来看看你弟弟。”
母亲在外头喊,东城放下手边的事,疑惑地走出房间。
他看见母亲正站在门口,领着一个比他矮了好几个头的男孩子。
一个陌生的孩子。
孩子很瘦小,看起来才五六岁的样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后面,只露出脑袋和半个身子来。乌黑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室内,像一只警惕心极强的小型兽类。
东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弟弟,只有在母亲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一点,形成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母亲很少提及她的妹妹,也就是东城的阿姨,雅宁的生母。
雅宁的生母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只身离开家,与社会上的人厮混,声名不好,以致家里人都不大愿意提起她。她有过不少的男人,最后跟的是个年龄大了她一倍多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很花心,但是很有钱。雅宁的母亲生下他,却把他关在家里,像对待女孩子一样地带养,并且经常虐待他。男人也不管,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登记在他家的户口簿上。
不久前,男人抛弃了雅宁的母亲,她的抑郁症日益加重,每天不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就是出去夜店喝酒直到半夜。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回来,在路上被一个粗心的卡车司机撞了。司机加班开夜车,昏昏欲睡,转弯的时候来不及打方向盘,车子径直冲上马路对面的人行道,雅宁的生母当场死亡。
事后的事情就不用细说了,男人拒绝抚养孩子,东城的母亲看不下去,将雅宁领回家来,即使从此她需要凭一人之力带两个孩子。
“雅宁呀,这是你哥哥东城。”母亲让开身子,将雅宁轻轻地推到东城面前。
“哥……哥哥好。”雅宁小声地说,手指紧紧滴攥着衣角。
东城愣在原地,大脑里一片空白,面对这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弟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城,快向你弟弟问好。”母亲见冷场,便催促道。“雅宁这么乖,你这个做哥哥的这么大个人了连句问好的话都不会说么。”
“啊,你好。”东城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了。
就这样,家里从那天起就多了一个人,雅宁。
*
也许是因为有母方的血缘关系,雅宁住下来以后,和家里人相处得很好。尤其是他和东城,两个人就好像是孪生的亲兄弟一样。
雅宁十分地乖巧,平时常常跟在东城身后。与周围的人熟悉后,话语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地也会露出快乐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水润的大眼睛乌黑明亮,像上好的墨玉。笑着的雅宁脸上满是活泼鲜亮的神采。这样的雅宁就像是一只金色阳光里的小鹿斑比,有着平易近人的温和与年幼羞涩的可爱。
看起来很不错,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
除了在雅宁八岁那年发生的一个意外。
没有人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等被发现的时候,雅宁已经在故障的电梯里被困了四个小时。
他们说,当停电的时候,电梯是会启用备用电源的。然而那一次,备用电源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一个漆黑且几乎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若是只身一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无法与外界取得沟通,就会产生与世隔绝而自己被抛弃在外的错觉。这种错觉会一点一点地啃噬人的精神。恐惧会不停地积聚,然后会像洪水一样破闸而出,以浩荡而不可挡的汹涌之势在瞬间摧垮人仅剩的理智。成年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何况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东城在门外等了很久。
母亲出差赶不会来。保姆请假了,也不在。
只剩下东城。
他对里面说话,唱歌,或者大声地笑。他用尽他所有的办法陪伴门那边的雅宁。维修人员迟迟未来。开始的时候从门那边会传来又低又闷的声音,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东城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的大脑里盘踞着挥赶不去。
又等了很久很久。
也许只是几分钟,东城却觉得等了好几十年,或者好几百年。
他快要因此发疯了。
他一直看表,却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不前,秒针走得如此缓慢,好像他每次看的时候都一直在那从来没动过。
这种煎熬,终于在门打开的瞬间离他而去。心头像去掉了千斤磐石,沉重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东城仿佛从很深的海底回到水面上一样,他终于觉得他能够呼吸了。全身的血液开始流动起来,干涸的血管因这突如其来的液体而膨胀生疼。
“小宁。”东城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冲进电梯。
然而紧接着而来的,是令他不知所措的一幕。
他在靠门的角落里发现了雅宁。雅宁紧紧地闭着眼睛,脸白得像张纸,布满交错的泪痕。
喉口发干得难受,他张着嘴,然而声音却卡在了喉咙下面无法出来。他傻傻地站着,像没有思维能力的木偶一样。人们冲进电梯,抱走了雅宁。边上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东城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嘴巴开开合合,他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他觉得空气和声音都凝固了。他觉得窒息,心揪得难受。
接着雅宁被送到医院,东城机械地跟随着那些人,母亲的同事接到母亲的电话赶来帮忙。
雅宁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他醒来后不吃饭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于是他被带去看心理医生,过了两个月才好起来。但是那次被困的阴影却无法抹去。他得了幽闭恐惧症,他不敢再乘电梯,不敢坐车,不敢一个人睡觉,甚至不敢关灯。他有时候会做噩梦,在半夜的时候惊醒,不停地尖叫哭泣,全身颤抖,冷汗涔涔。医生用了许多办法,却因为找不到根本症结而无法完全治愈他的病情。
雅宁的病情时好时坏。东城会陪着他睡觉,在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安慰他,抚去他的眼泪,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他对雅宁愈加地照顾入微。他放不下心,时时刻刻都要雅宁处在自己的视野里以免意外发生。他甚至比母亲更在意这个弟弟。
东城有时也会做梦,梦到那扇门,梦到黑暗的电梯,梦到雅宁缩在角落里抱着身子一个劲地哭直到晕过去。当他在夜里醒来的时候,他会看着身边的弟弟发一会儿呆。
这个孩子,是他的弟弟,是他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