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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分明点点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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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吒一怔,这才发现沉香神色有异。他心知此刻用一个“猜”字绝不可能打发沉香,微微闭眼,似是在回忆什么,沉默良久才用有些飘忽的声音道:“封神大典我没有去,但是大哥去了。”
即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便是两千年,但只怕再过个两千年他也无法忘记那年飘进泰山只余一缕残魂的金吒。当年他被普贤真人勒令不许参与封神大典,原本打算偷着跟去,不料之后竟被金吒施法封印在泰山。他只当哥哥捉弄他,在见了那一缕残魂的时候差点没一时冲动驱散了去。
然而没有又如何,他终究没能留住他的哥哥。他不知道金吒是哪里看出了不对劲,竟分别请太乙真人与普贤真人遣开了两个弟弟。说来可笑,除了名字之外,他这个做二哥的,与哪吒唯一的共同点也许便是事事谨遵师命,于是他与哪吒终究得以逃过一劫。只是为什么,大哥你明明察觉了封神大典有异,却只保下了我和哪吒,而由着我们的师门、由着死去的道友们、由着你自己……成为那场重整秩序的大战的牺牲品?
金吒魂散之前并没有告诉他封神大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絮絮叨叨地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后来还逼他发了誓。发了什么誓?木吒怔怔地想,突然便惨笑出来。耳中依稀听到沉香急切的声音,似乎在对自己说不愿说就别说……不愿说么?不是不愿,只是不忍。似乎不说出来就能把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当做不存在,似乎不说出来就能继续按照他的期望好好活着。但是,不说出来的话……你做的一切,真的还有意义吗?
恍惚地笑了笑,他的声音低若自语:“我不知道大哥哪里看出不对,封神大典前夕竟将我困在泰山,还取了我的精血……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三天之后他才出现,可是只剩下一缕残魂,比之哪吒当年尚且不如。我问他他也不说,什么都不肯说,只逼我发誓一定要将哪吒残魂交到杨戬手里。我气得狠了,死活不肯发誓,他没办法——我也好哪吒也好,他对我们这两个弟弟从来没办法——这才含含糊糊地告诉我封神是场阴谋,所有人……参与或者不曾参与这场大战的人都是棋子。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痛苦那么愤怒的表情,我不敢问了,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不问。可是他还是死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消失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活下去……哪怕整个三界再也没人牵挂我关心我,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没人记得,也要活下去。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封神大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凄然而笑,是几千年不曾展露的惨痛:“他不想我知道李靖把我们卖给女娲娘娘来换天上神职的事,我就装不知道,他不放心三弟,好,我帮他追回哪吒散去的魂魄……甚至我如他所愿不强求那份兄弟之情,就让哪吒去喊别人做哥哥好了我也不管……可是他怎么能,就这样扔下我一个人,自己去死,还还不许我去陪他?
“他不负责任地丢下这么一缕残魂是什么意思?让我用它去换哪吒的亲情?施舍来的还是祈求来的,我稀罕么!我高兴把哪吒当弟弟是我的事,与哪吒认不认我这个二哥有什么相干!居然用这缕残魂逼我发誓,发誓不交到杨戬手上不许回去见他……我到哪里去见他!若不是他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在我面前散了,我一定会傻傻地以为他只是失踪只是闹着玩……我怎么会知道他根本、根本就……他、他怎么能这么逼我,他怎么能……这样待我!”
元神的双眼里是容不下泪水的,于是沉香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带着凄厉到绝望的神情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着的木吒。吼声在空荡荡的山底散成了回音,不甘而执拗地不断回响。沉香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已更惨白,连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但他表情仍然是平静温和的,平静温和得仿佛他这辈子再不会有第二个表情一般,他甚至还控制着自己伸出手来稳固木吒的元神,控制着自己用有些担忧但不逾越的语气轻声道:“别这样,这不是你哥哥想看到的。”
木吒转过身背对着沉香,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道:“我知道。我只是……这些事我从来没与别人说起过。”
“说出来,会好受些么?”沉香轻声问道。
“好受多了,”木吒转回身,勉强扯了扯嘴角,“不过你可别指望我谢你。”
“谢我做什么……”沉香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在走神,也没怎么听你说。”
“走神?”木吒只当沉香敷衍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听这种事也能走神?你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鬼朋友?”
沉香苦笑一声道:“我若告诉你我方才在想什么,你就不会奇怪我为何会走神了。”眼见木吒狐疑地望向自己,他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让我先把封神之战的后续说完……再告诉你我方才在想什么,否则只怕我连封神的真相都没力气说完。”
后续的真相并不复杂。沉香说得淡然,木吒的神色也未曾有太过剧烈的波动。也许是方才的失控已让他失去了所有力量,即使得知封神台内层的秘密时也只在嘴角露出了些许苦涩,终究没再显现过提起金吒时的惨然。
他活了两千多年,比三界中的很多人都久,然而自封神之战后,他的年龄似乎便被硬生生地掐断了一般,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原来,距离那杀伐快意的年代,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有些黯然地笑了笑,回过神来,勉强让语气轻松起来:“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方才可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居然在那当口儿走神,到底什么事那么厉害?”
沉香摇头不语,迟疑片刻才道:“说出来,真的会好受些么?”
木吒一愕,方才想起这句话沉香先前便曾问过。难道他那时这么问不仅是为了安慰自己,也确实是……认真的?念转至此,木吒不禁沉默下来,无声自问:那些事情说出来……真的会好受些吗?
木吒既不开口,沉香便也安静默然,泰山山底的空气一时都有些凝滞。良久的寂静中,木吒与沉香都不知道,山底还有第三个人,在无声叹息。
木吒所说的一切,都并不为杨戬所知。他本来便是孑然一身的人,性子又清冷孤傲,便是在战场上有所开怀,对象也不曾包括金吒木吒两兄弟。他对这两人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哪吒的两个哥哥上,依稀记得的仅仅是二人修为不错。封神战后偶尔想起,也只是思及李靖时的一带而过。现在想来,同为封神之战里少有的肉身成圣者,哪吒与李靖心结至深尚且留在天庭,看上去与李靖关系较为亲密的这两兄弟反而入了西方释门,本身就并不寻常。
若是想得再深一步,金吒木吒兄弟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与普贤真人在当年均是独挡一面的宗主上仙,理应是古神欲大加利用以炼化岩精的重要人选,又怎会容他们自封神台上脱逃而至释门?唯一的可能,便是如今在释门的两位菩萨与惠岸行者境况相同——都不是本人。可是,西天佛门中人为何要用与那些宗主上仙相同的名号称谓?
杨戬闭上眼,掩住目中的复杂。封神的真相原委他虽已了然,但终究不可能对一切细节一清二楚,更何况……那本也非他关心。八百年的司法天神,布局落子艰辛如此,既然那些过往旧事与他的谋划无关,他又怎会在这上面费神?纵然是更早之前,封神大战落幕的时候,他也只是与姜子牙道了一次别,之后便一人一犬去了灌江口,千年不曾上天。
他的世界太小,真正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也太少。尽管会尽力去守护身边的人,但那也不过是出于不忍见死不救的恻隐罢了。所以哪吒才会觉得他性子孤僻,哪怕到了战场也没能多交上几个好友。便是哪吒与梅山兄弟……若非他们生就一副炽热心肠,几乎赖定了他缠定了他,只怕封神战后他便也要将这份情谊淡然抹去,只留下一点微薄的痕迹了吧。
他有些黯然地笑了笑,但随即却又有些凛然。木吒的神色语气均非作假,然而他仍从中看出了一丝异样。木吒……并没有把当年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至少,金吒离世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提起。杨戬并不了解金吒,然而他也是哥哥,他知道为人兄长的心情。封神之战的真相……绝非如木吒所言是由金吒告诉他的。
此外,他对古神的态度也不太正常。尽管并不像自己一样亲身接受过某个古神的恩泽,但曾身处那样一个时代的修真者在封神之战前对古神从不会有尊崇之外的情绪。而若是知晓了封神真相,那么那些尊崇毫无疑问会尽数转变为悲愤。如此极端分明得非此即彼的情绪才该是封神之战中的受害者对古神的态度……而木吒提及古神时既非敬仰亦非怨愤的平和从何而来?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他究竟是如何接触到,继而猜了个七七八八的?
杨戬收回思绪,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沉香身上。只见沉香闭着眼仰头靠在一面山脊上,神色有些恍惚,唇边带着一缕苦涩而自嘲的笑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杨戬心中暗叹,知道适才木吒所说的一切虽然入了沉香的耳,但他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因而也未能察觉木吒的保留。只是沉香如今已极擅隐藏情绪,方才怎会如此明显地将心不在焉写在脸上?
微微失神之际,却听沉香一声低笑,说出的话恍若惊雷,竟令他猛然抬首。
“我刚刚走神是因为在想……比起我舅舅,你哥哥做的一切实在不算什么。”
如果有一个人,他为他身边的人付出了一切,生命、尊严、名誉……他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毁得干干净净,包括那些人对他的尊敬、信任、景仰、爱慕……他亲手将这一切毁去,毁不去的也要封印住让她们不记得。这样还不够,他还要逼他们恨他,还要逼他们对他斧钺相对恶语相向。对,他不但逼他们,他还用骗的。一直骗、一直骗……终于,骗得让谎言成为真实,真实得令几乎所有人都不堪承受。而后,他这个罪魁祸首也终究为此受到了报应受到了惩罚。那是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惩罚——以善良、宽厚、以德报怨为名的谎言。
如果那个人能活过来,沉香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守护这样一群生活在谎言中的人?他自己从不屑自欺欺人,为何却纵容他们伪装成正义、仁慈、不计前嫌的模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样可笑的谎言,让他刘沉香想起就恨不得从未出生过的谎言,那人为什么要守护得这么心甘情愿无怨无尤?
轻叹口气,沉香自失一笑,将杂乱的思绪强压于心底,只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往事点出一二。然而他终究不曾说起灭神阵一事,连乾坤钵的存在都瞒得严严实实。但即便如此,也足以令木吒骇然失色。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比起这个人,金吒做的一切,是不是确实不值一提?
沉香并未如木吒先前那般失控,他叙述时神色平静语气淡然,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故事。但这异样的平静,却让杨戬与木吒同时心生寒意。毫无波澜地讲完孝感动天的真相,沉香略皱了皱眉,似是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的若无其事,隔了半晌才微微低头,视线投向木吒,语气里竟还带了几分揶揄:“你说,他是不是比你哥哥过分多了?”
眼见木吒皱眉望向自己,沉香背脊离开山梁,歪了歪脑袋道:“别这么看我……我没事,既没有崩溃也没有发疯。”
木吒的眼神慢慢冷凝下来,半晌,忽然双指捏诀,凌空划过,强劲无比的法力顿时自指尖透出,迎面往沉香击去。沉香面现愕然,但他反应极快,袍袖一拂便化去了木吒的攻势。脸色微沉,刚欲开口喝问却见木吒攻势不止,这一次甚至亮出了兵刃。沉香被激出了火气,面上恼色一闪而过,手腕一翻锁链在手,不再取守势躲避木吒的攻击,反而一链扬出直逼木吒眉心。
两人竟肆无忌惮地在泰山山底动起手来,若非有结界防护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山崩地裂。
杨戬自木吒动手之时便已退开,直到距离二人几丈不能再远时才止步。他默运法力,确保自己稳稳立于一边而不被沉香身形带动,望向激斗中二人的神色里,微微带上了几分焦急与担忧。
木吒毕竟是元神与沉香相斗,虽然先前旗鼓相当,但时间久了元神支持不住,一次闪避不及便被沉香的锁链擦身而过,竟隐隐淡了几分。沉香见状神色微变,立时收势,欲待上前查看,却见木吒眼中忽然闪过浅浅的笑意,竟一掌按向他的胸口。
沉香眸色一寒,右手手掌刚欲挥出,却突然警醒过来,勉力撤去掌力,只感到胸口传来厚重的压力。强撑着抬头扯出一抹笑容,唇齿微动便欲开口,然而尚未说出一句话来,一口鲜血先喷溅出来,融入深色的土地中。木吒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好端端的,逞什么强,当我是傻的,不知道你的心情么?”
沉香举袖拭去唇角的血迹,皱眉寒声道:“你不要命了?我刚刚那一掌若打实了,你……”
木吒嗤嗤笑道:“你不是收手了么?况且现在有事的可不是我。”
沉香沉默片刻,慢慢撑着地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没事。”
木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道:“对,没事。你那口血不是淤在心里的,是被我一掌打出来的成了吧?”
沉香垂下头不去看木吒的表情,半晌才轻声说道:“对不起。”
木吒微微扬眉,似乎想大吼出声,但他终究没有,只是叹了口气道:“杨戬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别忘了你是他最疼爱的外甥,你现在这样……”说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是跟刚刚沉香安慰他的话差不多的意思,为什么沉香说出来就那么自然,他说出来就那么无力?
沉香抬起头,见了木吒有些怔忡的表情不禁好笑道:“我怎样了?”
木吒一怔,只见沉香随手施法消去袖摆上的血迹,挺直了背,认真地道:“我说过的啊,我没事。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难道你的意思是,他会觉得我还是发疯发狂比较好?”
木吒望向那张温和依旧的面孔,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原以为那一口淤血吐出来之后沉香能稍稍调整一下情绪,但他还是低估了沉香。忍耐与压抑已成了他入骨的习惯,越是刻意给他机会宣泄,他越是会将那层隐痛深藏起来……只有不经意的提及才能刺痛到他,但那也仅仅是流于表面近似抚摸的撩拨。真正的伤口藏得实在太深,深得也许没有人能触碰,更遑论以此做什么文章。
这样好吗?当然好。没有人能利用这个弱点伤到他,无论怎么在他心上切割撒盐,破开的也只有外层的皮肤。然而……藏得深并不代表不存在。不去管它不去理会它的结果不会是伤口自动愈合,而是彻底腐烂无可救药!现在沉香表面看上去无恙,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若是一直放任他这样下去……纵然几年几十年不出事,几百年几千年呢?
“……沉香,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这是木吒自认识沉香以来第一次开口称呼他的名字,但此时他已无暇去体会这一刻的心情,只是叹息道:“比起现在这副样子,我觉得杨戬会宁可你发疯。”
不远处的杨戬听到这话,将原本落在沉香身上的视线转向木吒,眼中的疼惜褪去,流露出来的却是有些好笑的神色。
沉香此刻的神色与杨戬倒有几分相似,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才哭笑不得地道:“你认识我也几百年了,我是这种人么?”作势拍了拍木吒的肩膀,他扶了额头低笑,“那些有的没的想法你最好全收起来,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更何况——”说到此处他的神色才露出微不可见的异样,只是木吒所在的方位无法看到,只有站在沉香面前的杨戬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疲惫入骨的自嘲。
“——更何况,昆仑山下那一斧,我又没真的劈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