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松寥片石

40、第四十章 华年浑似流水

　　丁香深吸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继续道：“三尖两刃枪……它陪了你几千年啊！你就这么……你就这么把它交给了沉香，然后让这陪了你几千年的神兵先在你身体上劈一斧，再在你元神上劈一斧？”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你为母亲为妹妹为外甥……却不为你自己的神兵想想吗？”

　　丁香的自语渐渐遥远起来，杨戬眼前闪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一方高台边缘，一袭金色的人影手中，泛着银芒的枪化为斧，斧又化为凡铁。那样的悲鸣与震颤，那样的惨烈与绝望……三尖两刃枪，我终是害了你。

　　“它在哪里？”然而杨戬并没将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只是有些失神地问道。

　　丁香避开他的视线，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它不是早和你一起被毁了吗？”

　　杨戬也不追问，只定定凝望丁香。丁香在他的视线下只觉心中重压越来越大，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动，为逃避这目光，她猛然转头，大声叫道：“我……我就是三尖两刃枪！我的魂魄化入神斧已成斧灵……你要你的三尖两刃枪回来，就再杀我一次啊！”

　　这一次却不等杨戬开口，四公主抢先道：“丁香！你若是知道神斧……三尖两刃枪在哪里，就还给真君吧。”丁香猛地转过头，说道：“四姐你说什么呢？”四公主走到她身边，按上她的肩膀，轻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别闹了。”丁香一撇头，倔强地道：“我偏不！”

　　见四公主秀眉微蹙，脸上渐起恼意，一直沉默的杨戬却忽然莞尔一笑，眉梢一挑，右手虚抬，却听“哗”的一声，竟有一物自丁香袖中飞出，直直落入杨戬掌心，正是三尖两刃刀化成的折扇。

　　丁香愕然望向那折扇，半晌才跺了跺脚道：“没良心！跟哮天犬一样的白眼狼！我怎么说也代他保管了你数百年，你就这么回报我？”

　　折扇在杨戬手中微微摇晃，似是表达感激之意。丁香跺了跺脚，但也没办法，余光到处，只见哮天犬所有心神全在杨戬身上，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更加悻悻，只得故作不知地转换话题：“二郎神，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

　　杨戬知她心思，心中虽然好笑却也不说破，只顺着她的话答道：“三尖两刃枪跟了我数千年，我了解它。我将它……它只会伤心，却不会怪我。何况你方才之语，一半是为它抱不平，另一半却是为了沉香。它……不可能为了沉香说这些。”

　　丁香脸一红，讪讪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是孙悟空教的吧。”杨戬抚摸着扇柄缓缓道，“你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目光闪烁，底气不足，想来是受它影响。但如你所言，三界之内，能为了沉香在我面前畅所欲言的人只你一个，所以纵然它试图阻止你说，你还是说了。”

　　丁香吃惊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这你都猜出来了？”

　　“除你之外，那猴子也曾借另一个人的口警告过我……谁敢欺负他徒弟他就不让谁好过。”杨戬温和地笑笑，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道，“丁香，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丁香一怔，咬了咬唇，难得有些欲言又止。四公主见状不由奇道：“丁香？”丁香看了她一眼，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叹口气道：“算了，也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四公主却明白了过来，下意识觑了杨戬一眼，低声道：“你又想起你的父兄了？”

　　杨戬一怔，却见丁香摇头道：“没有。”四公主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刚欲开口却见丁香捋了捋额前刘海，朝杨戬微微一笑：“二郎神，我爹和我哥哥，都死在华山脚下……虽然，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谁。”

　　杨戬沉默片刻，淡淡道：“丁大善人父子？”

　　丁香一呆，显然没想到杨戬会记得，倒是四公主心念一转，想到当年刘家与丁家既然曾给儿女订下婚事，杨戬自然会对丁家有所留心，记得这两人也并不奇怪。她见杨戬虽然神色冷漠，但并不似当年追杀沉香时故作的阴鸷傲慢，心知他对当年杀死丁香之事多少有些歉意，加上丁香对哮天犬及开天神斧有收留照料之德，自然不能再将丁香当做一个寻常的普通人。

　　思及此她不由心中一呆，思绪流转间，竟回到了许多年前与嫦娥的一次争执上。

　　那是众人自灭神阵中逃脱的二十多年之后，哪吒如同往年一样前往华山圣母宫贺寿，她却执拗地盘踞在地藏菩萨座下，拒绝离开地狱。尽管知道哪吒即便回来也只会不发一言地继续守护菩萨，她却仍习惯性地默默等待。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有时会隐身来到此处，但他既然从不开口，她便也乐得沉默。

　　身在地狱，心亦在地狱。

　　所以在嫦娥出现的时候，即便是她已被自我折磨得麻木迟钝的心，竟也有了一丝意外。她与嫦娥自那一日宴上不欢而散已有十几年，她从未想过她们竟会有再相见的一日。她记得那时她掀开眼皮，见到那个她从前的好姐妹时，第一反应却是不耐地再次合上眼。

　　那时她想，不管是谁，都不要打扰我。不要打扰我思念那个人。

　　她静静等待嫦娥开口，想着她最好尽快说完，尽快离开，然后她便能继续思念那个人，直到天荒地老，直到……她再也无法思念为止。然而嫦娥没有开口，她只是一步步走到红龙面前。她是吞服了仙丹而成的神仙，论法力甚至比不上真龙出身的龙四。血湖里无数死灵魂的怨气向嫦娥袭来，她却似分毫不觉，目光所在只有那一条龙。

　　终于走到四公主面前，嫦娥淡然一笑，以她一贯的优雅得体从容地跪坐在四公主身边，纤纤素手缓缓放在一只龙爪之上，却仍未开口。那一刻龙四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来到月宫，嫦娥也是这般优雅得体，握了她的手，轻轻换了一声“四公主”。

　　她便一直这么坐着，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口说了她自到达地狱以来的第一句话。她说——

　　“四公主，同我说说你心里的杨戬，好不好。”

　　那时龙四并没有理她，嫦娥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地开口，说起她与杨戬朝夕相对的那三个月。开始时龙四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但听得久了，却又忍不住心酸。她原以为嫦娥已渐渐看开，才会开始在天庭与众仙交往，又下凡与文人雅士唱和作歌，但直到嫦娥握着她的龙爪，颤抖着说起那短暂的三个月时，她才知道，原来嫦娥与自己一样，从未解脱。

　　从那遥远得再不可追忆的三个月，到后来在天庭时的相见漠然，嫦娥静静地说，她便静静地听，每日一个时辰，嫦娥从未迟过。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月后，龙四终于也开了口，说起了她无一日不在思念的杨戬。自龙四启齿之后，嫦娥便未再开口，只是带着恍惚的微笑，怔怔出神。又是大半个月过后，两人终于说无可说，每日只是默然相对，聆听地藏菩萨千年不变的往生咒。

　　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下去，却未料到，有一日嫦娥再次出现时，脸上竟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跌跌撞撞跪在自己身前，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从未见嫦娥如此失态，她第一次抬起龙爪，轻轻抚上嫦娥的秀发聊作安慰，却在听到嫦娥的下一句话时僵在了半空：“我找到……后羿了。”

　　四公主在听到后羿这个名字时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因为这个人与嫦娥吵了起来。龙族公主与天宫仙子的争执自然不同于凡间的泼妇，但其不可理喻伤人肺腑处却也不遑多让。时至今日，她已不记得那一场大吵的具体内容，只记得嫦娥最后冷冷一句“你根本不了解后羿，也不了解杨戬！”之后，拂袖而去的背影，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地狱见到嫦娥。

　　嫦娥离开之后，她忍不住开始笑，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只因嫦娥那一句指责用在她自己身上不也切实之至？嫦娥的三个月，她的三年，她们爱慕着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可为何各自提起那人之时会有如此大的不同！是因为中间相隔了的数千年时光吗？不是的，杨戬就是杨戬，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一直都在那里，带着忧郁而温柔的眼神默默注视他关心爱护的人。

　　而她们呢？她们爱的不过是自己眼中心中的他，却并不是一个真正完整的杨戬！密室三年，她见惯了那个寂寞的身影。独自望月时的凄清，为了家人费心谋划时的忧心忡忡，她一次又一次听到他独处时的叹息，于是终于忘记了他曾用那样冰冷的目光注视自己，忘记了三尖两刃枪贯入身体时的痛楚。

　　她想，他是不得已的，那不能怪他。她却忘了，无论有多不得已，杨戬终究差点害死了她。如果她并非三圣母的知心姐妹，不曾为沉香尽心尽力不惧身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外人……甚或，是像百花仙子一样的性子，也许，那一日魂飞魄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

　　当然，她并不会因此改变对杨戬的看法，只是忽然有些茫然，茫然于自己倾心爱慕的究竟是谁。不久之后她从沉香口中听来了杨戬当年在积雷山阻止他营救百花仙子的真相，那些郁结于心的茫然终于成为顿悟，再也无从逃避自己的内心。她终于明白嫦娥当年痴痴说着“我爱的不是他”是什么意思，却已和当年的嫦娥一样，连回头的余地都不再存在。

　　杨戬是什么人？为了救出母亲妹妹，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新天条，他可以粉身碎骨遗臭万年，她惊心于这样的决绝，却忘了，为了这个理由，他同样可以甘为斧钺任人操纵八百年，构陷忠良颠倒黑白。纵然违心，纵有不忍，他终究不是她臆想中的那般仁慈善良之人。便是仁慈善良……也是大仁大善，却非她心向往之的滴露之仁星火之善。

　　而一直以来，她对他近乎虔诚的相信也终于被丁香用了两个字打破——迷信。

　　原来，那些无所不能，不过是她见多了他的算计筹谋之后，不自觉地赋予了他的光环。原来，他根本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看，他当年将三圣母压下华山之时，还曾间接害死了丁香的父兄不是吗？她凭什么认定他永远不会错，凭什么认定他是完美无缺的？

　　褪去了那层光环之后，杨戬依然是杨戬。他在面对丁香时会有些不自觉的愧疚，却也，仅此而已了。四公主怔怔想着，只觉得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收敛了心神听去，丁香正嘟着嘴道：“沉香帮我查过生死簿了，他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很好……算了不提了，反正当年，我也打过你两拳了，就当一笔勾销吧。”摆了摆手，好像仍是多年前义薄云天豪气干云的华山丁女侠。

　　四公主闻言失笑，伸手扭住丁香的耳朵道：“你还好意思说！”

　　丁香哀嚎一声，四处逃窜着躲避四公主的追打。杨戬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女子旁若无人地追逐打闹，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两个女子对望一眼，讪讪住手，乖乖整理起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过了半晌四公主才有些尴尬地道：“对了真君，你刚刚说除了四海，五岳也……”

　　杨戬展扇轻挥两下道：“不必问我，这是你们的事。”见了龙四丁香讶然的神色，他有些好笑地又道，“我若打算掺和到你们的事里，方才早已让你把四海情形说个清楚，岂会与你们说那些闲话？”

　　闲话……龙四与丁香对视一眼，还是丁香先开了口：“你就不问问，康老大他……”

　　杨戬笑意微敛，抬手把住康老大的腕，放出神识试探片刻之后，才叹口气道：“果然如此。”龙四问道：“怎么回事？”杨戬皱眉不语，沉默片刻才道：“四公主，老大体内的锁元符是你下的？”四公主一怔，点头道：“是沉香给我说以备万一的……真君？”

　　“胡闹！”杨戬沉下了脸，见两个女子被吓了一跳才缓和了神色，见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康老大，低叹一声道：“老大没事，只是沉香……”

　　“沉香怎么了？”

　　“或者不该说沉香，”顿了顿，杨戬转头道，“四公主，丁香，你们可知老大体内的操纵之术是何人所下？”见两人摇头，他不由微微苦笑，轻声道：“是思思。”

　　两人一呆，丁香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戬沉默片刻，握紧手中的折扇，淡淡道：“老大体内的那一道气，是九转玄功所致。”

　　“九转玄功？”四公主惊讶地问道，“那不是当年真君你修习的功法吗？”

　　杨戬淡淡一哂道：“不错。”自那年华山为三圣母祝寿时，他第一次见到刘思思时便有些疑惑，后来事多并未留神，直到那日在泰山山底为母亲施救时看到小玉才彻底确认。原来母女两个，竟都修习了九转玄功。不过沉香既然身怀伏羲水镜，那么九转玄功于他自然不是什么隐秘。即便要敷衍玉帝，也大可尽数推到自己当年的“预留安排”上，并无后患。

　　只是，不给衡儿，反倒给思思……杨戬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三界之中除我之外，习练九转玄功的只有思思和小玉。小狐狸功力深厚，施术之后不会留下痕迹。所以……”只能是思思。

　　丁香与四公主面面相觑，正待开口询问，杨戬却忽而抬头，露出微笑来。两人一怔，却听一声“舅舅”，一个粉色身影穿过前殿而来，见了两人，有些惊讶地道：“四姨母？丁香？”

　　龙四回头一看，讶道：“小玉？你不是在玉虚洞吗？”

　　小玉看了杨戬一眼，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我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出来了。”

　　“都做完了？”丁香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地“啊”了一声，对杨戬道，“难怪你先前说不插手四海五岳的事，原来……这么说，沉香想做什么你都知道了？”

　　杨戬微微颔首，转头对小玉笑道：“你是第一个，沉香他们还没回来。”

　　小玉笑了笑，视线触及一边平躺着的康老大时目光却不由一怔，迟疑着道：“舅舅，康大叔他……”

　　杨戬静静看了康老大一眼，有些犹豫，小玉却从他的表情中看了出来，低下头，轻声道：“她还是动手了。”杨戬一怔，却见小玉有些失神地苦笑一声，闪避着自己的视线，低声说道：“舅舅，对不起。这件事我和沉香早就知道，可是……”她看着后殿满目的桃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再怎么说，她也是……”

　　话音未落，她和杨戬的面色却忽然同时一变，猛然仰头，只见天际一名青衫青年怀抱一个锦衣男子飞速靠近，一边喊道：“师父！”待那人稳稳落地之后，在场几人不由同时变色，丁香看着那软到于青衫人怀中的锦衣男子，更是失声叫道：“沉香！”

　　四公主一把扶住几乎站立不住的小玉，却见沉香瘫倒在杨衡怀里，一身锦衣染血，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额前有冷汗滚滚而下，与唇角不时呛咳而出的血渍混合在一起，一眼望去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