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人生长恨水长东》续文）》松寥片石

21、第二十一章 黯黯梦云惊断

　　“罢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意思……”沉默许久，木吒终于苦笑着摇头道，“倒是老三，你那妹妹后来如何了？”

　　哪吒低声道：“她吞了……那两人的佛珠之后，一时消化不了，便又吐了出来只随身带着。三百年后西行路上，她招惹了胜佛又被我拿住关了回去，之后好些年也没什么动静。后来有一日我……我路过关她的地方，想着怎么说名义上也是妹妹，进去瞧瞧也好，谁知刚进去就看到你和大哥的幻影。”

　　木吒一怔：“幻影？”

　　哪吒点点头，声音越发低哑：“那丫头一个人被关着，也没个说话的伴儿，时日久了只能玩那两串佛珠，结果玩着玩着，佛珠有灵，竟自行幻化出一些人影往事逗她开心。”

　　“这么说，你看到的是我和大哥的记忆？”木吒一怔，叹气道，“难怪，我就说这种事儿若是别人说的你怎会信，也只有自己亲眼见了……”顿了顿，他有些失神地又道，“可其实哪怕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

　　“木吒，”杨戬皱眉打断道，“没用的废话少说。”

　　木吒回过神来，见哪吒神色晦暗莫名，不由无奈地道：“杨戬你还真是和当年一样不客气。”

　　哪吒就是哪吒，无论这些年里他经历了多少事有了多大的变化，他永远是他弟弟。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他阻止不了，不过有可能的话，他和杨戬都不希望哪吒继续这般“变化”下去，因为那已不再是成长，而将是老去，如他们一般的心寒齿冷。哪吒与沉香不同，他是灵珠投胎，又是宝莲灯的化身，原是最为纯粹之人，并不适合思考太过复杂或是界限模糊的东西。

　　杨戬见木吒已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多言。哪吒看了看两人，并未追问，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道：“沉香……怎么还不醒？”

　　木吒看了不远处双眉紧蹙的沉香一眼，有些奇怪地道：“你那一□□得那么深，他当然得昏上三四个时辰，哪儿那么快醒？”

　　哪吒却并不释然，迟疑片刻又道：“可是从前……他比这次伤得重三四倍的时候也没……”

　　“三四倍？”木吒睁大了眼，喃喃重复道，“司法天神到底干什么的？”

　　哪吒顿了顿，尚未开口，却听杨戬低声唤道：“哪吒，木吒，你们过来看看，沉香是有些不对劲。”

　　几人将沉香团团围住，却见他面色青白，额上有冷汗滴滴落下，眼皮不住颤动，竟似被魇住了。木吒略一皱眉，喊了几声，却见沉香全然不为所动。他正欲入梦一探，却听一边杨戬开口问道：“虚迷幻境？”

　　虚迷幻境自沉香怀里落出，却并未展开，只在虚空中抖了抖，一个声音自里头传出：“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了。”

　　哪吒和木吒一愣，却见杨戬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随即一把扯开沉香的衣襟。沉香穿的本是锦衣华服，深色料子显不出血色，直到杨戬扯开衣襟露出内里的胸膛，哪吒与木吒才被那仍不断涌出的鲜血惊得深吸一口气。

　　“怎么回事？神仙之体哪有这么个流血法的，再加上他刚刚还用了个血菩提……”木吒一边施法为沉香止血，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道。杨戬沉默不语，却伸手往沉香的衣衫中探去，随即竟摸出一个金锁来。

　　天庭金精本不能为任何外物所污，然而此刻杨戬手中的金锁却再无原本的金灿亮色，而是被一片暗红拢住，只隐隐透出些许暗芒。木吒见状不由一愣，随即面色一变，险些错了手中运出的法力。杨戬脸上同样有惊讶一闪而过，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随即不动声色地看了木吒一眼。木吒一怔，见哪吒并未留意此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戬收起金锁，看着沉香的伤口在木吒与哪吒的法力中缓缓愈合，心中却仍有些困惑。金锁虽与往日大不相同，但沉香此刻的异样却应与此无关。如此说来……蓦地，杨戬眼神一闪，指尖微动，一缕指风过处，沉香额前的散发飘起，却见他额角极不显眼处，一个如痔般大小的黑点正蠢蠢欲动。

　　哪吒与木吒此时也已看到那黑点，不禁同时骇然道：“傀儡虫？”哪吒不及细思，双指一捏便欲点向那傀儡虫，却被木吒伸手拦住，低喝道：“别轻举妄动！——那不是一般的傀儡虫。”

　　哪吒一怔，却见杨戬也同样神色肃然，皱眉不语。哪吒冷静下来，再凝目往那傀儡虫望去，才知木吒为何会说它“不一般”。不错，一般的傀儡虫往往受主人操纵用以迷惑被施用者，然而沉香额上的这只傀儡虫却有自己的意识，甚至已与沉香融为一体。若哪吒方才出手杀了它，沉香纵然不死也要法力全失筋脉寸裂。可是，为什么沉香身上会有……

　　哪吒既疑且忧，却听木吒低声道：“沉香的伤口是他自己挣裂的……这样下去，纵然他意志坚定不被迷惑，也会在梦境中被拖垮。”

　　“若有人入梦……”哪吒刚迟疑着说了一句，却被木吒打断道：“入梦虽是解决傀儡虫的最佳之策，但沉香醒后你让他怎么想？”

　　哪吒一窒，却听杨戬淡淡道：“那就先看看。若是沉香坚持不住了，再入梦。”见哪吒和木吒同时望向自己，杨戬沉默片刻，将金锁递给哪吒道：“若我所料不错，哪吒，你的血对它应该也有作用。”

　　哪吒其实并未明了杨戬所言之意，但他并未开口询问，而是老实地划破掌心，将血滴在金锁之上。他的血与金锁上沉香的血融在一起，又过了片刻，哪吒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缓缓扬起，凌空画了几个符，法力一催，一面巨大的镜子便在山底出现，镜内正是沉香的梦。

　　木吒与杨戬凝神去看，不由同时微微变色。

　　一边是暗紫的怨雾，一边是赤红的血海，沉香摇摇欲坠地走在中间的独木桥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杨戬的心一路下沉，仿佛回到了法力尽失被太上老君遣人以傀儡虫暗算的那一天。虽知连虚迷幻境也能被沉香收服，这孩子的心性势必已比往昔坚韧不少，然则傀儡虫制造出的幻境非同一般，即便是他也险些失守，沉香……是否能够堪破？

　　杨戬不知道，一边怔怔看着的木吒和哪吒不知道，即便是身为当事人的沉香自己，或许也不知道。

　　出乎杨戬和哪吒意料，幻境中最先出现的人竟是百花仙子。百花仙子仍是群芳之首的穿着打扮，脸上的笑容优雅而端庄，不见一丝一毫憔悴狼狈。看见沉香的时候原本只是礼节性的笑容立刻变得鲜活起来，她极是关心地道：“沉香，你娘救出来了吗？”

　　沉香的脚步变缓，但仍在前行，闻言微笑道：“多谢百花姨母关心，我娘没事。”他慢慢向前走着，却听百花仙子又道：“那姨母呢？你什么时候来救姨母？”沉香眼神闪了闪，但很快便恢复正常，道：“我已将姨母救出来了呀。”

　　这时他与百花仙子相隔已不过咫尺，却见原本美丽的仙子此时衣衫发髻散作一团，只有脸上的笑容半分不变，如木偶一般僵笑着道：“救出来了吗？那姨母的心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咦，姨母的心呢？沉香，你见着姨母的心了吗？”

　　沉香颤了颤，终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步一步擦着百花仙子的幻影而过，将凄厉的“为什么是你！谁都可以杀我，杨戬可以、哪吒可以、甚至嫦娥都可以，只有你——三圣母的儿子刘沉香！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留在身后。

　　哪吒恍惚忆起自己在灭神阵中对百花仙子的不满，忆起百花仙子出阵后不过一月便自三界消失，他甚至知道动手的人是谁，可那时他几乎已被悔疚压垮，全然没有心思理会周遭的一切。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那个被他们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百花仙子，嘴碎而不明是非，撺掇三圣母对杨戬使出宝莲灯，将玉树一事张扬无度。然而她……确实自始至终都在帮沉香、在帮三圣母。

　　时隔几百年，百花仙子不但人从三界消失，连带着众人对她的记忆也一样几近消失，然而沉香竟是……还记得的吗？

　　百花仙子的幻影已落在沉香身后，沉香却并未加快步伐，仍是仿佛透支了所有气力的一步一顿，因而那女子声嘶力竭的诅咒仍一句不落地落入了沉香的耳中，也落入了在一边看着的哪吒等人的耳中。

　　哪吒心中有些沉重，却见沉香原本漠然的脸上竟勾出了一抹笑意，恍如自语地叹道：“是啊，我凭什么……”

　　但这声叹息很快便消散在了风里，仿似从不曾出现过。

　　许是那样的质问诅咒太过凄厉恶毒，木吒不由舔了舔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百花仙子的身份。

　　百花仙子自赤红血海中消失后，暗紫怨雾微微动了动，其中竟一次浮现了成百人的身影。木吒见状一愣，口中已问道：“……凡人？”

　　杨戬神色微微一变，望向哪吒的神色有些复杂：“刘家村的村民？”

　　哪吒浑身一震，艰难地点头道：“为了骗过玉帝和太上老君，沉香策划了刘家村大火……”

　　“放火杀凡人？他想永世不得超生吗？”木吒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却见哪吒退后了两步，咬唇道：“不是沉香放的火，是……”

　　“不管是谁动的手，沉香才是主谋！——哪吒，你竟不拦着他？”

　　眼见哪吒面色惨白一片，杨戬轻叹一声问道：“沉香还做了什么？……老四？”见哪吒点头，杨戬不由苦笑一声，冲狐疑的木吒摇摇头，安抚地拍上哪吒的肩，低声道：“不是沉香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哪吒催动握着金锁的掌心伤口迸出更多鲜血，僵硬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此时镜中沉香已将上百面容扭曲诡异的刘家村民抛诸身后，然而不断又有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木吒见状不由皱眉道：“一个村子的人，未免也太多些了吧？”哪吒闻言一怔，杨戬心中一动，却已明白过来，“不只是刘家村大火那件事，还有……沉香曾大闹地府，放出三十万恶鬼。”

　　三十万恶鬼对人间将是多大的灾难？那孩子虽说不曾亲眼所见，但心结也定然留下了……所以受恶鬼所扰的凡人才会以刘家村民的面目出现，成为他难以逃避的梦魇。

　　“三十万恶鬼？”木吒张口结舌，“杨戬你没搞错吧？你说的真的是沉香……我认识的那个沉香？”

　　杨戬微微抬了抬眉：“你什么时候认识沉香的？”

　　木吒一愣，凝神回忆了半晌才道：“大概……两三百年前吧。”

　　杨戬低叹道：“那便是了。”

　　木吒见状便知杨戬不会再做解释，不由望向哪吒。却见哪吒微微一震，半晌才幽幽道：“沉香年少时，比我胡闹多了。”

　　“你虽说胡闹了些可连命都赔上了……”木吒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才回过神来，“什么？比你还胡闹？”

　　哪吒苦笑：“他不但放出地府的三十万恶鬼，还毁了刘家村的生死簿……”

　　木吒已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终于喃喃说了一句：“我原以为李靖已经是整个三界最糟的父亲了，没想到……”多糟糕的父亲才能教出如当年的沉香这样的孩子？

　　正在这时，却见望向镜中的杨戬神色微变，木吒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沉香眼前，眉梢眼角有几分老态，但依稀可以看出与沉香颇为相似，却是沉香的父亲刘彦昌了。

　　沉香看到父亲时的神色并未出现什么波动，既无意外也未显得痛苦，只是很温和很乖巧地喊了一声：“爹？”

　　刘彦昌却似没看见沉香，只是不住手地往嘴中塞着什么，一边还喃喃自语道：“不够、不够。我欠了一千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千年便是三万六千五百日……三万六千五百棵草，咦，我吃了几棵了？”

　　掰着手指苦算了半天，刘彦昌还是算不清数，抬头看见沉香，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沉香？快帮爹算算，还差多少？”说着，不等沉香回答又径自低下头道，“我欠他的我全还给他，你能不能让他把你还给我？”

　　木吒被刘彦昌深情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这、这姓刘的又是怎么回事？”

　　不待哪吒或是杨戬回答，却听刘彦昌痴痴笑道：“沉香、沉香，爹不能没有你啊……爹活着全是为了你。你要爹如何爹便如何，好不好？沉香、沉香……”沉香走得远了，身后只隐隐约约传来刘彦昌似哭似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的仍然是沉香的名字。

　　哪吒见木吒已认出了忘忧草，困惑之下便要询问杨戬，不由抢先道：“刘彦昌当年曾抛弃妻子，三圣母被压在山下不过三年他便要别娶，所以杨戬大哥他……”

　　“动用了神目的力量改了记忆设了控制心神的法术？”木吒明白过来，眼中却隐隐显了不虞之色，“什么笨法子，亏你想得出来。”

　　杨戬闻言不语，所有的心神全都放在了沉香身上。眼见一个个邪魅化作的人影出现又消失，沉香的神色越发疲惫也越发麻木。

　　他走过了梅山兄弟，走过了龙四，走过了嫦娥，走过了哪吒，走过了敖春“我一把火放得干干净净，保证没有一条漏网之鱼”的自言自语，走过了小玉“你希望小玉永远天真无邪成为你的支柱，小玉便永远天真无邪，忘记自己的手曾深入地破开一个人的胸膛”的娇憨笑容，也走过了从慈爱美丽到歇斯底里的三圣母。

　　尽头终于出现在几人面前，沉香脸上却不见一点轻松释然，反而露出了先前全然不曾有过的迟疑和畏缩。

　　镜外的三人心中各自一动，却见尽头深处，暗紫怨雾与赤红血海的交界处，一个孤傲清冷的影子平平淡淡地从容而立，虽然距离尚远眉目看不清楚，但谁都知道那人的身份。

　　杨戬。

　　哪吒握着金锁的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我……我来入梦吧。”却被木吒与杨戬同时止住，木吒的声音复杂而透着些许荒凉：“都到这一步了，若是功亏一篑，沉香这辈子都将被心结困死，各种修为都难再有寸进。”

　　杨戬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镜里，似要把沉香的每一点神色都刻在心上。

　　沉香走得越发缓慢，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气力。有泪水自他眼角滑落，尚未落地便被暗紫怨雾与赤红血海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全然不觉，只痴痴望向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疲倦却顽固地继续前行。

　　终于走到了那个身影之前，沉香颓然软倒于地，抬头仰视那人的面容，嘴唇不住哆嗦却难以吐出一个字来。幻境中的杨戬并未开口，只是温和地揉了揉沉香的头发，然后俯下/身，伸出双臂，安静地将沉香搂进怀里。

　　他的手按在沉香的背心上，只需稍一用力便能彻底控制沉香的心神。镜外哪吒与木吒的脸色已铁青一片，却见邪魅在沉香所不能见的地方狰狞而笑的面容突然一变，一股混合着惊讶的惊恐扭曲了他的脸。他怔忡着跌坐在地上，只看到神色木然的沉香手上，竟握着一把隐隐泛着寒气的斧头。

　　哪吒浑身一震，只觉得掌心金锁一时滚烫无比。只听“啪”的一声，他幻出的镜子倏然之间碎得四分五裂，化为水滴蒸腾一空。仰面卧在地上的沉香陡然睁开双目，漆黑的双眸尚有些迷茫，干涩嘶哑的声音已先传出：“我赢了。”

　　山底三人一怔，却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愿赌服输。今日过后，我双花洞不会再打华山三圣母的主意。”

　　傀儡虫自沉香额前钻出，化作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影，脸上的神色既有赞赏却也有嘲弄：“司法天神心硬如铁，小女子佩服不已，甘拜下风。”

　　沉香的眼神清醒过来，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不敢当。”

　　女子沉默片刻，低叹一声道：“我会回我洞府继续修炼。一定……会比你和三圣母都活得久。”

　　沉香一怔，低眉笑笑：“是么？如此最好。”

　　见附在傀儡虫上的女子化为青烟消散在空中，沉香脱力一般闭上眼，以手覆额，过了半晌才撑起了身子，间木吒与哪吒均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怔，随后竟咧了咧嘴笑了：“哟，你们兄弟这是……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