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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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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割舍的性情感怀
——谈《孽子》小说版与电视剧版中的龙凤意象及感情
一、《孽子》小说版与电视剧版的概况
1977年至1981年,一本惊世骇俗的连载小说引起各方的骚动,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部以同性恋为题材并被称为当代《品花宝鉴》的长篇小说,在步履维艰中喷薄而出。
2002年台湾公共电视将其改编为20集电视连续剧,导演曹瑞原五月正式开拍,历时6月拍摄完成,一经播出广受关注好评,并荣获2003年电视金钟奖、2003年亚洲电视奖等多项大奖。
这部一直倍受争议的作品原著便是台湾作家白先勇的长篇小说《孽子》。
长久以来,由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的作品不胜枚举,而随之产生的连锁反应便是,人们乐衷于将原著和改编剧进行比较,所以任何导演在翻拍作品之前,都要做好“千夫所指”的充分心理准备。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能超越原著甚至是仅仅能表现原著意味的改编剧也屈指可数。在这一方面,电视剧《孽子》可以说是突破限制,不落窠臼,相当地成功。
在以下的论述中,我主要想要谈论的是其中的两个非主角性人物——阿凤和龙子,“龙凤”的符号意象,“龙凤”的血缘孽情,并就《孽子》小说版与电视剧版中的相关情节进行比较分析。
二、研究龙凤意象及龙凤感情的初衷
《孽子》小说讲述的是,台湾七十年代,台北新公园莲花池畔,一群身世各异的各色青年,因为不被世人所接受甚至是违背伦理道德的同□□取向,在黑暗中彼此聚集在一起,上演出一幕幕有关亲情、友情、同性恋情的纠葛与挣扎。
研究《孽子》的学者多将目光焦点汇聚在四位主角身上,即因为同性取向被发现而被父亲逐出家门的“叛逆者”李青,一心想去日本寻找生父的“幻想者”王小玉,被爱人扫地出门结果割腕自杀的“脆弱者”吴敏,长期深受兄长虐待偷盗成癖的“被压迫者”老鼠。
他们四人有着各自鲜明的性格特征,但也有着相同的共性,都带有下层阶级的孽根性,但同时都和各自的家庭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未曾彻底脱离。
而相较于贯穿故事前后的这四人,还有另两个人物,虽然无论是书中还是电视剧中均着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但不可否认的是却起着冥冥牵引并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这两个人物便是阿凤和龙子。他们身上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即使只是浅浅数笔、短短数集,然而却深刻并典型地揭露了当时同□□者的精神世界与追求,也反映了白先勇对于生活、对于亲情、对于同□□的某些精神认知。
一个身世凄惨的叛逆少年,一个家世显赫的官宦子弟,因为某个雨夜的邂逅,而发展出一段惊心动魄的不伦恋情。然而短短的三个月时间,这场不伦恋情却燃成了一场毁灭性的熊熊大火,焚烧了世间所有的一切,当事人双方亦因为过分痴迷义无反顾的投入,也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对于龙子的分析
人物一:龙子
人物介绍:本名王夔龙,外号“龙子”,台湾著名军官王瑞德之子。小说中叙述为三十四岁。
书中相关描写: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像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地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地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像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地跳跃着,一径在急切地追寻着什么。
性格特点:自小生长在军事家庭,受到父亲军事化教育的长期薰陶,脑海中只有“服从和被服从”的观念,倔强执狂,好胜心强,以强者姿态自居,追求完美到了极致。正如龙子自己所说,“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性格,当他发现所爱的人开始背叛并试图逃离身边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所苦心经营的“庇护者(龙子)—被庇护者(阿凤)”的模式被阿凤打破的时候,他无法容忍这样的改变,也正因为深爱却没有结果,龙子最终杀害了阿凤,也毁灭了自己。
几个重要场景片段理解:
1、龙子在纽约的游荡
当龙凤血案发生后,龙子被父亲放逐到纽约。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在纽约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不停地拯救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给他们以无微不至的关心。这段描述的用意何在?龙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我看来,一是反映出龙子对杀死阿凤的忏悔。同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同样有着相似的悲惨命运。龙子杀死了阿凤,无法给予他的关怀与照顾,只得以这样的形式,补偿给同样的孤儿。龙子在他们的双眸中找寻到阿凤似曾相识的眼神。他们的歉意,他们的无可奈何,他们对于命运的无法抗拒,使他终于明白,阿凤并不是不爱他,而是无法逃脱与生俱来的所谓一直“想要逃离”的命运。二是人性的复苏,龙子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找回自己那颗已经封闭多时的心灵。自从阿凤死后,龙子变得疯疯颠颠。放逐到国外的这段时间,他那颗死去的心灵却在逐渐死灰复燃,终于明白阿凤离开他的原因,再加上对于故土的思念,对于家的思念,以及乞求获得父亲的原谅,这诸多因素,使他逐渐恢复了人性的知觉。
2、龙子在傅老爷子坟前的痛哭
小说中龙子曾对傅老爷子说,父亲死的时候,“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然而事实上,“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那一股怨毒——他是恨透了我了!”傅老爷子出殡之时,龙子及时赶来,手捧菊花,“他全身匍伏,顶额抵地,开始放声大恸哭起来,他那高耸的双肩,急剧地抽搐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猛。”
在被放逐之后,龙子其实被两道符咒束缚。一道是无法原谅自己亲手杀死了阿凤这个事实,另外一道则是来自于家庭,他的父亲对他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即父亲对于龙子的永世流放。龙子认为这是父亲对于他的惩戒,即使到死,都不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他一直倍受良心的煎熬。和傅老爷子的一番谈话,却使龙子亦明白父亲的苦心。或许的确是父亲无法原谅自己,但他的苦难,他所受的折磨,父亲也在同时与之分担,骨肉相连的苦痛是共同的。龙子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受罪的那个人,殊不知,父亲亦因为这道“放逐令”,承受了非人的苦痛。
傅老爷子在龙子父亲死后,和龙子见面只有一番话的工夫,担任的却是龙子父亲替身和精神导师的角色。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让龙子明白一个做为父亲的心情,从根本上冲破了父子间的隔阂。他向龙子述说着父亲们那种被情与理撕扯成一块块残片的悲苦灵魄,使得“父”与“子”两个原本互不相融的世界,终于在“情”的中介下开始走向沟通和交融。[1]
最终龙子的哭,不仅仅是哭傅老爷子的死,也是哭父亲的死,是他在幡然大悟之后,深刻体会到父亲的痛处,对于父亲的忏悔,乞求父亲的原谅。直到这里,父权所代表的道德伦理观念与子层所代表的道德违背性的冲撞到了极致,但最终冲破了这道沟壑,完成了“父权”到“父爱”的艰难跋涉,完成了精神层面上由“放逐”到“回归”的一个轮回。
综述:或许是因为自身的家庭背景,白先勇亦生活在一个军事家庭。他通过龙子所要反映出的父子冲撞,其实也是自己和父亲的某种冲撞,龙子在某方面,是白先勇的一个替身。一方面,白先勇想冲破传统儒学道德观念的束缚;另一方面,却又被父权社会的规范与服从所累。“服从与被服从”、“反抗与被反抗”,使白先勇的思想一直处于矛盾两难之中。也正因为这种两难境地,使得白先勇的小说一直存在“无家可归,无所依托”的母题。
四、对于阿凤的分析
人物二:阿凤
人物介绍:一个智障的哑女被□□后生下的孩子,在灵光育幼院长大。回忆中为十八岁。
书中相关描写: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钮扣全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文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蟠据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卷大卷,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结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狠狠地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飞扬的眉毛下,在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地削下去,尖尖翘起。
个人理解分析:阿凤和龙子是截然不同的个体,无论是生长环境还是个人性格,都有极大的不同。阿凤的母亲是个智障的哑女,被人□□之后,生下阿凤。阿凤一出生,便被送到灵光育幼院,过着孤儿生活。“但是阿凤那个孩子的脾气,却是异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他最不合群,在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别的孤独惹了他,他拳打脚踢便揍过去。” 脾气暴戾乖张,放浪形骸,狂放不羁,完全不受旁人基本是社会的约束,逃亡与背离是他始而反复的命运。
在“庇护者(龙子)—被庇护者(阿凤)”这样的模式中,龙子渴望扮演的是强者角色,渴望照顾阿凤的角色;另一方面,阿凤虽然处于被照顾的弱势地位,但内心深处一直在反抗这种所谓的服从,他有他强硬的态度,他有他强势的一面。十几年的动荡生活,使他习惯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空间,完全不受别人的束缚,而这与龙子的理念是截然相反冲突的。
几个重要场景片段理解:
1、阿凤的哭
阿凤不是主角,却仿佛阴魂一般挥之不去,成为新公园这个独立王国里的居民们一代代流传人口的精神象征。作家利用新公园里的各色人物之嘴,一遍遍地回忆介绍阿凤的故事,在重复中不断有新的材料补充进来。他虽死犹生,真彷佛是涅盘中的凤凰,笼罩着小说所展示的同性恋者的精神世界。[2]
“阿凤自小便有一个怪毛病,会无缘无故地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有时候,三更半夜,他会一个人躲在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呜呜抽泣。孙修士发觉了,问他哭什么,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在这些回忆之中,阿凤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便是一个人躲起来大声哭泣。关于阿凤和龙子的相遇,小说中并未做明显交待,但电视剧中却有所补充。一个雨夜,即将出国的龙子去新公园散步,企图散去心中的郁闷,这时在黑暗中,他听到阿凤的哭泣,于是展开了与阿凤的孽缘。关于傅老父子和阿凤相识的一段,无论是书中还是电视剧,亦是这般情景。可以说,他的哭是所有事件的导火索。
阿凤为什么会哭?小说中,白先勇写到,“好像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一肚子的冤屈,总也哭不尽似的”。然而问到原因,阿凤总答,“心口疼,不哭不舒服”。想来人到悲伤的时候总会以哭来发泄情感,阿凤的哭,其实是哭自己的身世,无父无姓,满身是毒,他认为自己是轻贱的,是被人不耻鄙薄的,出生下来便是一种罪过。他对傅老爷子有说过,“傅爷爷,所以我爱哭,我要把血里头的毒哭干净。”当然,这种哭,也是对阿凤自身性格的一种体现。他的暴戾乖张,狂放不羁,需要有一个缺口来舒缓来宣泄,哭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当他遇上龙子之后,龙子的包容,龙子的爱,平息了他的暴戾,让他找到了暂时躲避的港湾,让他找到了另一个宣泄的出口,觉得世上还是有人爱他的,他的存在是有价值的。然而对于阿凤来说,这种生活是注定无法长久的。他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无法安然地停留在一个人的身边。本身的离奇身世已经难被世俗所容,再加上性格乖张和同性取向,注定阿凤无法过普通人的生活。他想逃离自身的命运,但一直深陷其中。
2、阿凤与傅老爷子的渊缘
因为阿凤的哭,傅老爷子对其产生了怜悯之情,把他带回家,听到阿凤讲述的新公园中许许多多野孩子的故事。第二天,除夕当晚,阿凤在新公园中被龙子所杀。虽说只逗留了一夜,傅老爷子却对阿凤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及关怀。
事实上,傅老爷子对于阿凤这样的人应该是心有偏见的。他的儿子阿卫,当排长的年轻军官,在军营与人苟合,被人发现后饮弹身亡。傅老爷子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同性取向的,所以在儿子审判前断然切断他的电话,并大声训斥,但这也成为了儿子自杀的间接原因之一。面对儿子的死,傅老爷子是痛心的,或许也是悔恨的。
阿凤的出现,让他仿佛看到了儿子的替身,越过了原先本身固有的理性道德樊篱,把以前未曾弥补的爱、未曾给予的谅解全部给予了阿凤。傅老爷子也是通过阿凤,给自己找寻一个赎罪的机会,想在阿凤身上延续阿卫的生命。然而,事与愿违,阿凤惨死。傅老爷子大大震惊的同时,把这种爱、这种谅解大而化之,转化成对于公园里所有野孩子的爱,对于灵光育幼院所有孤儿的爱,以此来减轻内心深处的自我负罪感,以自己深厚而又博大的爱心,去抚慰和收容那些遭到社会道德放逐的漂泊心灵[3]。他或许仍然无法明白这份同性情感,但至少可以做到谅解。
综述:白先勇想通过阿凤这个角色反映的,或许是一种对于自身命运的反抗和逃离,然而却又无法突破自我的焦灼痛苦的心境。同时也反映了他自身的一种慈悲,对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应抱有一种宽容的心态。
五、对于龙凤血缘的相关理解
1、龙凤意象的性别属性
改编剧中有一段是描述,龙子和阿凤就龙凤性别属性的谈话,这在原著中是没有的,但我个人认为这一段剧情增添得很好。龙子说,凤是公的,凰是母的。阿凤则说,那为什么古人们常讲,龙凤配,难不成龙是母的啊。这便提出了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话题。
“龙凤”的意象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阐释是意味深长的,它具有极其含混的性别取向。以不同的参照物来说,在龙/凤的对立意象里应该是龙为阳,凤为阴;但如以凤/凰的对立意象而言,又应该是凤为阳,凰为阴,即凤对龙而言是阴性,对凰而言又是阳性。所以凤的意象本身包含了雌雄合一的性别标记。
阿凤的身上明显地体现了“凤”这种双重性别特征,他既有男性阳刚暴戾的一面(处事冲动),又有女性阴柔无助的一面(莫名哭泣)。但相较于阿凤而言,龙子始终处于“龙”的地位,即是完完全全的雄性支配者,高高在上,他渴望对“凤”的绝对支配和占有,然而凤却不甘于以一种不平等的被支配的雌性身份屈从,只有选择远远地逃离。当然造成这种龙凤“一追一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龙凤两人的身世差异,阿凤认为自己和龙子是两个世界的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均不一样;二是龙凤两人的性格特征,均有其倔强好胜的一面,这性格上的唯一相同点,却是两人产生分歧碰撞的最致命原因。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同性恋者往往不能相处长久的原因,所谓“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就是这个道理,双方只有构筑出“阴阳调和”的局面,感情才能长久。这在《孽子》中的另一对人物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即吴敏和张先生,虽然同是男人,但所反映出的心理性别特征有很明显的阴阳差异,所以当张先生背叛了两人的感情时,吴敏选择了割腕自杀这种逃避的懦弱方式;而当张先生后悔莫及乞求原谅的时候,吴敏仍然能够原谅他,并回到他的身边,继续生活。
2、剧与书的不同点
“龙凤血缘”这一段,在书中并没有正面呈现,完全通过旁人之口转述,也成为了台北新公园的一则代代流传的爱情神话。电视剧中则有了很大程度的扩充,剧中饰演龙子和阿凤的演员分别是台湾演员庹中华和马志翔。这两人基本符合小说中的人物设定,白先勇对于此两人的形象和塑造也相当满意,他在《公视之友》月刊中曾说,“龙子和阿凤的角色也选对人了,马志翔的外型很对阿凤,庹宗华也演得很好,两人一下就来电了。[4]”
在对这一段感情的诠释上,我认为电视剧基本符合了原著的原汁原味,甚至上有所超越。从一开始的两人相遇,巧妙地将阿凤的哭和龙子即将出国前的忧虑穿插进去,使两人自然而然地在黑暗的新公园相遇。阿凤去公司、龙子的家疯狂地寻找龙子,两人下池塘摘红色莲花,两人在松江路租了间平房的短暂生活,阿凤听龙子母亲劝说决意离去,等等,这诸多场景,均有很强的震撼性,不会让人对同性之间的感情产生排斥厌恶,相反却是相当程度的感动。
曹瑞原无疑是个优秀的导演,他并不耽于《孽子》中同性取向的卖点,而是偏向于《孽子》中所反映的包括亲情、友情、同性恋情在内的人性人情,乃至70年代台湾整个大环境中衰败没落、家园沦丧感的社会氛围,这在他日后的采访中也有体现。
3、龙凤血缘反映的理念
(1)心之向往的爱情模式
龙子和阿凤的这段感情,可以说是台北新公园中最为高尚的一段感情。如若说在新公园游荡的青春鸟们,与陌生男人交欢,除了获取金钱,便是满足□□之外,那么龙凤之恋可以说是超越□□金钱之上。他们是真正的相爱,已然不顾世俗伦理的牵绊。
事实上,这种感情其实是新公园中每一只“青春鸟”向往的爱情,否则“龙凤之恋”不会成为一则神话,长期地流传下去。而更为重要的是,这则神话最终是以阿凤的死亡,龙子的疯颠为结局,更渲染了一种“爱的极致便是死亡”的情绪。
同性之间亦希望有长久的感情,也正是因为久久地得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不再在感情上有所纠葛。白先勇自身亦是特殊身份,龙凤之间的感情,或许也是他心之所想。从大范围来说,如若抽离龙子和阿凤的同性别特征,这样的爱情模式,亦是所有人的理想所在。
(2)同性相恋的悲剧意识
同性恋,即homosex,一直被排除在正常的道德伦理之外,这是不争的事实。白先勇作为同性恋者的自我认知,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这种取向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不被父母、家庭、社会接受,甚至是误解乃至厌恶排挤。同性恋者既无法在阳光下坦诚公开,也很少有与之相对一生的勇气,这种对于残酷现实的屈从与失望,决定了白先勇的小说中,大多数的同性恋情均以悲剧告终,甚至是死亡。
(3)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
即使白先勇在《孽子》中描绘的是残酷的现实,但仍有一丝人与人的温情。他对于阿凤的宽容,对于龙子杀人的思考,对于父亲们父权专制下父爱的剥离,均是带着人性化的眼光。“然而白先勇比张爱玲慈悲得多。看他现身说法的《孽子》,就可感觉出他难于割舍的情怀。[5]”同样是写世俗生活,比起张爱玲小说中情感的冷酷,白先勇是有顾忌,有不舍的。他慈悲为怀,以己渡人,一边拯救自己,一边救赎别人。情感是贯穿他所有小说的一条主线,也是他一直在倾诉在眷顾在矛盾的东西。
(4)逃离与追逐、流放与回归的双重矛盾母题
从龙子和阿凤的角度出发,阿凤是逃离,龙子是追逐。从龙子和父亲的角度出发,龙子是流放,即被迫逃离,然而当父亲死后,他却又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归的道路。同样,在小说中,主角阿青、小玉等人的身上,均明显地交织着这两种矛盾。
逃离与追逐、流放与回归的双重矛盾母题,亦是白先勇小说中一直自省的重要问题。他游离于道德与非常规的矛盾边缘,忽左忽右,由于同性取向被社会大环境放逐的同时,内心深处也在进行着自我流放的深刻反思。一方面,他希望背离社会道德的约束;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希望回归正常,渴望被社会接受认同。但现实却是:想要逃离,却仍被世俗伦理压迫追逐;真诚渴望回归,却依然被社会放逐。在这双重罅隙的挤压下,白先勇只得通过文字进行他艰难的寻根历程。
(5)家园沦丧的内心焦虑
也正是上一点所说的这种艰难的寻根历程,使白先勇充分地感受到家园沦丧的感觉。何处是我家?白先勇在《孽子》中其实是做了一定的尝试,构架了一个属于同性恋者的“乌托邦”世界,先是新公园的莲花池畔,再是小酒店“安乐乡”。然而,经过短暂的繁荣安定之后,这一切皆化为虚无。“外面世界”的人企图将他们这种异类驱逐出境,先是莲花池畔被警察扫荡,再是安乐乡被记者暗访,这群“青春鸟”终究是无家可归,只得再次回到危机四伏的新公园,在黑暗中相互摸索,凭借彼此的气息而靠近。
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便说,“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这个王国是见不得人的,家园最终是什么,仅仅只剩一个千疮百孔的骨骸,能够不担惊受怕、遮风挡雨的叫做家的地方根本是不存在的。白先勇心中最后的家园也藉此而丧失,他内心的焦虑、失望与无所适从,他思想中的“无根”意识,充分通过《孽子》中的诸多情节表现了出来,但庆幸的是,白先勇从未放弃自我寻根的过程。
六、对于龙凤青三者关系的相关理解
提到主角阿青,是想讨论一下他和龙子还有那个幽灵般的阿凤之间的关系。十年后,龙子父亲逝世,龙子从纽约回到回湾,遇上了阿青,与之产生恋情,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有始无终,阿青主动地离开了龙子。有两个问题,一直是争论的焦点:
1、龙子是否真正喜欢阿青?
龙子喜欢阿青,但不纯粹,因为他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和权力。在与阿青的交往中,龙子始终是把阿青看作是阿凤的替代品,即使付予感情,也因掺杂对于阿凤的深情与愧疚,而变得微乎其微。
阿凤虽然已经死去多年,但他的灵魂一直笼罩在新公园上空,飘荡在每一个角落。龙子亦因手刃阿凤,丢失了自己的那颗心。因为爱的决裂,而遭受到致命的毁灭。阿凤像个阴影般一直跟随龙子,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中,龙子说的、想的、看的、听的,全部都是有关于阿凤,有关于十年前两人的一切。阿凤的幽灵一直盘旋在龙子和阿青之间,阿青扮演的只是另一个阿凤的角色。
2、阿青是否真正喜欢龙子?
阿青亦喜欢龙子,但是当他发现自己扮演的只是另一个阿凤时,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害怕恐怖。龙子极端的占有欲和支配感,这曾经是让阿凤逃离的原因,此时又再度出现在阿青的身上,阿青害怕成为另外一个阿凤,于是早早地从龙子那里逃离,走出了“龙/凤结构”的阴影。他亦是明白的人,无论如何是无法取代阿凤,跨越这条鸿沟的,这种感情本身已经不纯粹。
阿青被放逐的历程正是他不断追寻、了解、认识阿凤的故事,或也可以说是向阿凤的精神回归,直到最终,十年后的除夕夜,阿青与龙子在新公园的莲花池边“从头到尾最完整地演习了一遍”龙子与阿凤的“野凤凰”“不死鸟”的古老的神话传说,两人都得以解脱。[6]
“龙风恋情”或许并非《孽子》中最为重要的情节,但至少可以算的上一个亮点。而从这寥寥数笔的描绘中,白先勇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段震撼人心的不伦恋情,亦在其中注入了他自己对于人生的诸多看法。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他对于同性恋情的透彻分析,更是对于整个社会人性人情的呼唤。
参考书目:
《孽子》,白先勇著, 1999年8月第1版,上海文艺出版社。本书依据的都是这个版本。
[1]刘俊《悲悯情怀》,2000年4月第1版,花城出版社,第366页。
[2]陈思和《凤凰——鳄鱼——吸血鬼——试论台湾文学创作中的几个同性恋意象》,《南方文坛》2001年第3期,广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
[3]刘俊《悲悯情怀》,2000年4月第1版,花城出版社,第365页。
[4]《公视之友》月刊,2003年2月号(民国92年2月号),公共电视发行。
[5]王德威《落地的麦子不死》,2004年5月第1版,山东画报出版社。
[6]陈思和《凤凰——鳄鱼——吸血鬼——试论台湾文学创作中的几个同性恋意象》,《南方文坛》2001年第3期,广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