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票》雷尔德

2、第2章 父子

　　X城的夏天来得不算早，但热绝对是够热的。七月一到，远远看去，路面都有被鞭打烤熟的扭曲。
　　工地上的怪手和挖土机叽叽地转动着，整个工地都是大型卡车来回搬运石土的轰鸣。此时刚过正午一点，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按现在的规定至少也要下午三点后才能上工。但没有办法，这个地段刚好在市中心，晚上开工，居民有意见，环卫局就要马不停蹄地奔过来处理投诉，开发商也在赶工期，万万不可能一天就只干六、七个时辰，剩余时间都放着纳凉。地皮金贵，耗不起。
　　只能意思意思，每个工人一个月多给一百五十块降温费包圆。
　　一百五十块，平均一天5块钱，肯干的不多，但还是有的。
　　工地连棵遮阴的树也没有，天气太热，脱下来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工地上大多是头上顶个安全帽，上半身就直接打光背的工人。黝黑黝黑的皮肤，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着下来。
　　偶尔在建筑石板的一角，还能打下一片影子，隔三差五就有人来这蹲会儿，口袋里摸出根烟抽两口。天气太热，只要脱岗不太久，管工程进度和现场的杨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政府工程也就比私企好这一点，不敢往死里当牛马驱赶着干活。
　　“妈的，听说明天又要升温了！这鬼天气还让不让人过了！”好多天没剃过胡子的大汉，骂咧咧地脱裤子解手，汗涔涔的衣服甩在背上，啪地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去，于是更加心烦气躁。
　　天气太热了，石板下已经蹲着好一片人，都是一副被太阳晒得蔫搭的样子。
　　大汉眯着眼朝明晃晃的太阳下望去，就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正推着推车运着砖块。暗骂一声傻帽，他提起嗓子朝那头吼：“路子！这天气热不死你哈！”然后暗暗又骂，“傻了吧唧的！”
　　那人听到了，稍微侧了下头，将最后一车砖块推好，走过来的速度看着慢，但没两三下人影就已经晃到了跟前。
　　摘下橙色的安全帽，底下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大半，而显得更黑，嗓音平淡低沉，“陈哥。”
　　“杨工答应给你长工资啦？这么玩命儿干活？”陈哥递了根烟过去。
　　那人不声不响地接了，点上，非常深地吸了一口，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动了一会儿，然后跟着陈哥蹲在了地上，“我要养儿子。”
　　于是陈哥也无语了。这工地上的哪个人过来不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的，但像路子这样一个大男人要自己带个孩子的却真是没有。带孩子啊——对这些大老爷们儿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任务。
　　路子没有说话，汗水顺着耳朵吧嗒往下落，整件黑色背心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应该挺难受，但从上工第一天就没见他脱过。就这么粘在身上，湿了干，干了湿，直到放工回家。

　　可能这边聚集的人多了，工地负责的杨工开始抄起喇叭往这喊话了：“喂！那边的！自觉点哈！”
　　陈哥朝那方位竖中指，“自觉个毛！老子都还没蹲够五分钟呢！”
　　喇叭那头立刻就传来回声了：“有看法过来说！领导会虚心听取意见！”
　　“操！”
　　旁边的路子笑了下，比工地上其他人浅一点的深麦色皮肤，似乎也就这样了，再怎么晒也没见更黑过，牙齿却仍然显得白。
　　陈哥一怔，路子不是长得多好看的人，但说不上来，这小伙就是看着挺舒服。
　　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男人才将烟头碾熄在地上，重新戴上安全帽。
　　陈哥看着地上只剩下一截烟屁股的烟头，一点剩余都没有。都是男人，不犹觉得有点心酸，“嘿！你也是个抽烟抽狠的吧？怎么省得连包烟都舍不得买？”
　　“恩，没事。以前抽得凶，现在也好，看看能不能戒了。”男人边说，已经步入到烈阳下。
　　“啧！我看难！”陈哥铁口直断。

　　傍晚六点放了工，一票工人挤在水龙头下脱得只剩条裤衩冲着凉。这鬼天气，实在太热了。
　　路子拧着块半新不旧的毛巾，把手脚稍微冲洗一下，抹了把脸，不动声色地到厕所里换了件T恤出来，一身的汗酸味这才终于去了大半。又到休息处灌了壶茶水。
　　陈哥正招呼着去喝一杯，他摇了下头婉拒，就拧着水壶走了。
　　他住的地方不算近，但却没有坐公车，就这样穿过城市的街道走着。他的姿态不迫切，但速度却很快。
　　马路上的洒水车又一遍叮叮当当地洗刷了过去，微微褪下些暑气，一点点凉风吹过来，拂过被晒得微辣的皮肤，让人暗暗轻松了不少。
　　等到他走到地方时，刚好头发也干了。
　　从一栋栋高楼大厦，一直走到一片连成一线天的矮房，他穿过没有路灯的小巷，熟门熟路地钻到一个违章搭建房的二楼，扣扣敲了两下门。
　　门几乎是立刻开了，小小暖暖的身子跟着一起扑了出来，声音不大，带着腼腆的愉悦，低低地叫了声：“爸爸！”
　　男人的眼微微弯了弯，轻见的柔软，让他微黑的面孔似乎也不那么冷峻了。他抱起小小的身子，朝门里点头，“麻烦你了，小霞。”
　　“不麻烦，端端很乖，今天还帮忙煎了个鸡蛋。”女孩陈小霞，就是陈哥的妹妹。
　　男人点了下头，把孩子抱起来，“那我们走了。”
　　“诶……路哥……”小霞唤，“端端两岁半了吧？”
　　实际孩子都快4岁了，但现在也没上过户口。男人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微转了下头，“怎么了？”
　　“两岁半，差不多该上幼儿园了啊。”
　　怀里的孩子正安静地抚平爸爸被风吹得有点翘起来的头发。路子应了声，“恩，我知道了。”就稳稳地抱了孩子向楼下走去。

　　这片违章搭盖群可以说是这个城市的贫民区了，但胜在房租便宜，而且人口流动性大，基本很少有人过来登记这登记那的。
　　路家父子俩的租房就在楼下，还没进门，怀里安静的小朋友就出了声，“爸爸，你要送我去幼儿园吗？”
　　男人将孩子放到地上，“端端想去吗？”
　　小孩儿低头，状似认真地考虑了下，回答：“还行，不过小霞姐姐说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儿。”
　　这孩子很聪明，从来想要什么也不直说，就道还行，懂事地不为难大人。大人如果说可以了，那自然就没问题了，他才会表现出欢心雀跃的样子。
　　“那好，再等一阵子，爸爸就送你去幼儿园。”
　　孩子显然是高兴了，“爸爸，那……小霞姐姐也可以跟我到幼儿园里去么？”
　　男人愣了下，随即半蹲下身子，摸摸孩子的脑袋，“恐怕不行。”
　　孩子很乖，但也许是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受了太多的颠簸，孩子出生之后的那段时间非常不好带，经常哭闹。大了之后反而安静了，也很内向。而且有一个说不上好或不好的地方，或许是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缘故吧，孩子懂事后，对女性简直有种出自于本能的依赖。
　　果然，男孩素净的小脸在听了回答后就变得郁郁的，“我喜欢小霞姐姐……那就不去幼儿园了……”
　　男人干脆道：“可以。”
　　男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男孩从屋子里搬出了自己的玩具箱子，安静地玩起了积木。
　　男人进了厨房，简单煮了碗面，很快吃完，就拣了件四角短裤进了浴室。
　　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水没有擦干，却整个人都清爽了，深麦色的皮肤上都是紧绷的肌理，水光一闪一闪的，头发半湿，发间飘着廉价香皂清新的味道。
　　他漫不经心地在嘴巴里叼了根牙签，陪着孩子玩了会积木。
　　天气热，小房子里只有一柄转叶风扇，有点闷。九点的时候，抓着孩子又一起冲了个凉，就该上床睡觉了。
　　端端可能下午有午睡过，还不是很困，在床上小虫子样爬了会儿。软软的小手在爸爸深麦色的胸膛上拍打着。
　　“爸爸，这里有个好长的疤。”
　　伤口很长，一直从腰际蔓延到大腿下。这个伤着地位置让人郁闷，明眼的人瞅着刀口直直往下开的地方，就知道如果再往下点，就能把不该废的地方也一起废了……
　　小孩子又小又软又白的小手，衬得麦色的皮肤更加紧绷光滑，伤口也更加狰狞显眼。孩子却兴致勃勃，“爸爸，你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洞？”
　　“恩，很久以前的了……”当然不可能直接告诉孩子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男人声音有点模糊地说，在工地上待了一天，体力活，他开始有点困了。
　　端端很懂事，他安抚地摸着爸爸的伤口，“爸爸，不痛不痛了。”然后就乖乖窝进了父亲怀里开始睡觉。
　　孩子断奶很久了，但小小的身子上依然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不知道为什么，闻着很安心。
　　男人把电风扇调个头，不正对着孩子吹，夜里会凉。
　　手一伸，拉了灯，很快父子俩就一齐在简单的木板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工，仍然是大汗淋漓，X市升温了，整个工地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就像一个敞开的蒸笼。汗落得更凶，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地灌着茶水。大中午的热得所有人都没有了胃口，男人却依然端着自己的饭碗大口吃着。
　　“你怎么就还吃得下去？”陈哥灌了满肚子水，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
　　“没办法，下午还要干活。”男人一边回话，一边吃得很快。
　　那也不是这么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陈哥算是明白男人一身的力气都是哪里来的了，这个男人长得不高壮，偏偏能干平时别人两倍的活。工地上随便哪个胳膊大腿都比他粗，偏偏两个人才能扛得动的柜子，这小子愣是能一个人就扛上肩膀。
　　能吃苦，话少，也肯干，长得也还过得去，就是穷点。不知道为什么，陈哥老觉得路子跟他们有点不一样，但就是觉得这小伙子很对自己胃口。
　　“嘿！你觉得我们家小霞怎么样？”
　　“……”路子像是噎了下。
　　“咱两家一起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一个男人身边就跟着个孩子，女人不是跟人跑了就是死了吧？兄弟，大哥不是拉媒……唉！就算是了！你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孩子还是不方便的！我家小霞很不错的，是个实在姑娘，能过日子，也喜欢孩子！你考虑考虑！陈哥我看人不会走眼，妹妹托给你，我放心！”第一次做媒，陈哥很流畅。
　　路子一直等到陈哥说完。嘴巴里这口饭嚼得最久，才慢吞吞地咽了下去，应道：“端端的妈……是生他的时候过世的……陈哥，我没打算再找，就想好好把孩子带大。”说完就埋头进了饭碗里，又大口吃起来。
　　陈哥有点遗憾，心里还记挂着别人，而且死了都还这么挂着，那就没戏了。毕竟是自己亲妹妹，也不想委屈了。
　　陈哥端起饭碗，不说话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去接端端的时候，路子就刻意避开了，经常是在楼下喊一声，端端就自己蹦蹦跳跳地下来。
　　月底结算工资的那天，整个工地的人一天都显得兴致高昂，连干活都热火朝天。傍晚财务部的出纳一个个把工资装进信封里给工人。
　　男人领了信封暗自捏了捏，觉得可以给端端买身新衣服。虽然赚的钱不多，但他从来省自己的吃穿也不会省孩子的，但孩子依然长得个儿小。4岁了，也只比平时2、3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
　　出了门却看到工地的杨工朝他招了招手，他将信封插进口袋走了过去。
　　杨工的办公室是装了空调的，满室都是和外面越来越热的夏季不相干的清爽冰凉。
　　“坐。”杨工指指椅子，同时将另外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公司另给的奖金。”话说，虽然被叫做杨工，但杨工其实很年轻，应该不超过35岁。
　　路子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杨工，有事可以直说。”
　　杨工笑了下，“我看着你挺聪明的哈，就是不明白怎么会来这里干这么辛苦的体力活。当然，职业不分贵贱，你愿意干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杨工喜欢摆弄那只大喇叭，现在就拿着擦弄，“是这样的，一班的领班家里老婆要生孩子了，他干脆要辞职回家做点小生意，怎么样？考虑下，做了工地领班，公司的待遇也不一样，薪水加800，奖金另算，算做正式员工，医社保也交……”
　　没想到刚听到这句话，男人就打断了他，“对不起，杨工，我做完这个月就不干了。”
　　杨工看着也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利索地拒绝了，很是回不过神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晃脑地摆手，“哦，那你走吧。”他连原因都懒得问。
　　路子礼貌地点了下头，转身走了两步，有转了回来，“奖金可以拿走吗？”
　　杨工差点把嘴里的铁观音喷出来，“拿去拿去！废话！本来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