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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追忆-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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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山回来,我人已成了个空壳,瘫在床上一动不想动,本以为能借假期调整一下身心,却因此雪上加霜,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礼拜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的日子。不过其中一个夜晚,为了备战期中考试,我复习了一个通宵。
那天晚上躺下,回想老人的谶语,又陷入奇思异想:招来的诸多祸事莫非真的与出尘有关?有人说占卜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却更加为难,怕是不信也会灵验。
在几乎没与出尘交往的生活中,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终于在期中考试上拿到了班上的第十一名——争回了中考的面子,甩掉了那些勤奋但智商匮乏的同学。实验班是一个高级区,单靠勤奋没有过人的智力是远远不够的。那些人只能到普通班里混个前茅,在这儿无非是挤一地鸡毛而已。出尘的成绩也比上一次更出色,杀进了前十,但仍与我不能同日而语。成绩提上来,我们的心便坦然下来。彷佛革命时期的爱情由不得自己,但革命胜利了,就忘了自己的形状,殊不知革命只逢了个开头。我说过,除了KTV我不怎么喜欢热闹,这兴趣就是那时候培养的。那阵出尘成绩好得像牛市上的股票想跌都跌不了。每逢周末必有KTV局,他们也就叫上出尘,而她则必拉上我。同去的大都是她们班那帮游手好闲的人——我与出尘并不游手好闲,属于受害者——但时间一长,我却也爱上了这项活动。唱歌竟也成了我的强项,更是结识了一帮朋友,学习便又一次被冷淡。我还说过,我养成了一个非常贱的毛病,就是喜欢被出尘骂来骂去,这也是那时候酝酿出来的。有一次我和她吃过晚饭,在来无市中心的大街上闲逛,她说要与我赛跑,我便撒丫子开始跑。她显然跑不过我,于是边跑边喊:抢劫,抢劫了!路上很多人都在看我,我便囧了,于是放慢脚步。但她迅速超过我,我岂能甘心,便继续跟着她,她见甩不掉我,又喊:色狼,色狼……我们的关系于是越走越近,坚信我已是她最好的异性朋友,而我内心却十分纠结。我是爱着她,但却从未在正式场合里告诉过她;我甚至不奢求她爱我,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是好的,但几次开了口却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充斥着戏谑色彩,显得我并不是真心诚意。还有几次是想开口,却被混乱的现场封了嘴。也许这就是命吧,命中注定我与出尘会永隔一江水。想到这儿,我便又想起泰山上那位老人的谶语。那些空穴来风的用辞,足让我无法置若罔闻,而且后来出了件惊人的事,我则彻底疏远了出尘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玩得疯狂,在最后这次月考上我的成绩又滑回班里的中游水平,心情固然又失落下去。下午放了学,我照往常一样去推自行车回家,但却又一次撞见那几个高年级的;他们示意我到一边聊聊,不过这回多了一个陌生面孔。那人面目二十岁左右,戴着墨镜,叼着烟儿,衬衣从下往上系仨扣儿——不用我说,肯定是那几人在外面认识的小流氓。但我从来不怕这类人,便跟着走。学校临街是一片小区,他们找了个僻静地方停下来,紧接着墨镜青年挥手一拳打在我额头上。我猝不及防,转身又是一脚,被踢退了几步。有什么事说清楚再打也不迟,随说着,我见其中一人接听了手机但并不说话。那青年指着我依稀可见的缝针落下的疤要挟说:“别再和你们学校校花来往,否则你脑袋可不是缝两针的问题了。”我在学校没怎么接触其他漂亮女生,他说的想必就是出尘。我正想反抗,但突然寻思,这莫非是老人告诫的谶语得到了验证?!一时便不敢鲁莽行事,应了他们的要求后骑车匆匆离去。
后来回到学校,思前想后,便真的没再找过出尘,那帮人也就没再找我麻烦,而出尘后来竟也没找过我。有很多次放学,我见出尘出了校门便跟几个男男女女上了出租车,但面孔都不熟悉。再后来,我接到过妇人的电话,像过去一样热情地询问我最近学习如何;说出尘每天回去都很晚,是和我在外面复习准备期末考试;还说真辛苦我了,忙完这阵子一定请我去巴蜀阳光,直听得我一脸茫然。刚想解释却又收回已到嘴边的话,换成随声附和,并闪烁其辞地答应。心里却想出尘莫非是学坏了?和几个青年玩得忘了形状不说,还打着学习的旗号拿我当盾牌,为此感到非常气愤:出尘竟是这般人物!后来,我又接到妇人的电话:出尘最近回到家就怏怏不语。我问她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她不耐烦地解释,我便没再追问。我想最近是太忙了,没时间照顾她,便生了我的气,所以只好把开导她的任务交给你这个做哥哥的了。我听到这话,想出尘瞒着她妈在外面疯野,却再稀里糊涂地压给我一个任务。扣了电话气不打一处来,直懊悔我心太软,竟还连声答应了妇人的请求。
自从被打事件之后,老人的谶语一直主宰着我对出尘的认识。那阵子,只要发生任何与出尘有关的事,我都会把它往那谶语里套,而所有现象竟都能顺理成章,继而是真的怕了她。这怕不是头回出现了,早在公布第一次月考成绩的时候那种想法就已很强烈,只不过仅仅是猜测性的想法。而这回,老人的占卜让我深信不疑,我便真的不敢接近出尘。话虽这么说,但我仍会经常想起她,想起她坐上出租车的背影,不敢相信无情无义说的就是她。便劝慰自己她也许正承受着悲伤吧;妇人说过的愁眉苦脸也绝不是无中生有,更不像她叙述的那样,如此懂事的女孩,父亲逝去多年,怎会因为母亲一时没空照料而生气呢?命运阻隔了我和出尘,但我不知道是什么阻隔了她和我。第一学期最后的一个多月就这么悄然地走过,一直惦记着出尘的我期末考试便就一塌糊涂,还被请去了家长盘问,而出尘的成绩也是一落千丈。
放假期间,有一天两位家长约好一起吃饭。那日见到出尘,我试图避开眼神的交流,但仍禁不住地看她。她似乎有些憔悴,原本光滑白净的脸蛋儿生出了疙瘩。餐桌上,他们不停地劝我们少贪玩,在一起多学习。妇人显然对我这个当哥哥的有了几分成见,而我早已对这类大大小小的误会见怪不怪。殊不知这回蒙在鼓里的真不是我了。我与出尘面面相觑,她似乎想对我倾诉,但始终没有开口。我知道,她的生活绝非是我看到的那般徜徉,背后必夹杂着悲伤。而我这个既是同学,又是哥哥,更是追求者的多重身份的人却对此无能为力,甚至这期间发生过什么都浑然不知。因为我的胆怯,因为我无法冲破思想上的束缚。就这样,既荒废了自己的时间无心学习,又放任了心爱的女孩去承受我并不知道的痛。我试图在假期中调整自己,但却很难。妇人给我扣的哥哥的帽子摘不下,便感觉自己仍有责任感,甚至曾害怕过出尘会出什么事故。然而终究没去联系过她,也不知她是怎么度过的那个炎热的暑假。
第二学期,渐变得繁重的课业更疏远了我与出尘。有时候在校园打一个照面,相视一笑便擦肩而过,形同城市中的邻居。在月考和期中考上,我逐渐把成绩赶上来,又一次回到班里的十几名;出尘则退进班里的倒数。妇人被多次请到学校。老师反映出尘上课基本听不进任何东西,有时还会默默地滴眼泪;怀疑是得了抑郁症,做老师的便也不敢作何指责,只得反映给家长。妇人听说后,以为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亲,回家后竟无缘无故训斥一顿。这些并不能改变现状,反而使局势更加恶化:期末考试上,出尘除了一直学得不错的数学之外,其他科目都没及格。可想而知,她和妇人的关系必然产生了空前的危机,随时会一触即发。
倏忽间迎来春节,各家团聚的日子充满着幸福。而对于我,那却是有史以来最冰冷寂寞的新年。唯一一件让我高兴的事就是老爸给我买了部手机。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我眼里却仿佛一场无声的电影。我读不懂生活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时光荏苒却也从不作何解释,只有自己去总结理解,才能醒悟什么是错的。但很多人匆匆飘过,并没有醒悟,这其中也包括我。
年二十九那日,我独自去了华清园,这是一个静谧和谐的花园。每到心里烦闷的时候,我便会独自来这园中赏景,尽管这景我已赏了无数遍了,却依旧留恋,这里似乎能解读我内心的悒郁。这园中有几处古迹,假山,池塘,但我最喜欢的是那株千年的海棠。初夏开花之时,婀娜妖娆之姿,虽历经千年依旧毫不逊色。园中本就深沉的景致待到秋风萧瑟的时候,那份淡雅的美就显得格外庄重。不过那时已是深冬,一切都败落下来,幸存的唯有回忆,抑或是憧憬。
园子毗连着一条如画的小巷,那小巷的尽头,沉淀了千年的文化辙迹——那小巷便是清水巷,那尽头便是我诞生的地方。近二十年过去,巷子已人非物亦非。过去迎新年的时候,家家张灯结彩,斑驳的木门上贴满了祝福的对联,表达着人们质朴的对来年的期望,丝毫不会在乎这门会不会被歹人打开。而如今,它就像一面有了裂缝的砖墙那样被拆了去,换上了由钢铁铸成的防盗门,人们从此成了囚人。面孔非但互不熟悉,就连表情也都变得麻木不仁,皮笑肉不笑。
我就这么百无聊赖地闲逛,游走在清水巷的几条小街,竟突瞧见出尘正站在一处水旁,出神地望着水中的鱼儿游动。我刚想喊她,她却正巧转过头朝向我,冲我微微作笑。笑容给了我莫大的缓释与温暖,偏激了巷子中所有人冷漠的表情。我回敬她一个笑容,而她却忽然收起来,转喜为悲。这是一瞬间的变化,让我来不及反应——一时间我的笑容变得尴尬,被定格在脸上。她仍站在原地不动,我朝她走去,而她却往后退;我站住,她便也站住。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她退到了身后的墙跟前。我知道她已走投无路了,我再往前走,她就只好静静地等我接近,并拥抱她。这时,她脸上的悲情却愈加明显,竟呜呜地哭起来,似乎不想让我再接近。我便也伤感起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怎能不多情?便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不想出尘却退进了那面墙,就此消失了。我赶忙跑上去寻找出尘,恰巧一辆摩托冲进了小巷冲我疾驰而来。
我被送往医院后得知是小腿骨折了,幸好并不严重。没想我手机拨出的第一个号码竟是出于救命。正在张罗着过年的父亲接了电话便赶向医院,看着他焦急的神情我很无奈,认为他会理解我。包括妇人,他们对孩子最近发生的事浑然不知,但应该学会从表情神态上明察秋毫,而不是一味地埋怨孩子的过错,因为那样的结果总会适得其反。在这一点上,父亲一直做得都好,从不会因为我犯过什么错便不问是非地横加指责。不过这一次却不同了,他气急败坏的表情以及夸大其辞的语言显示着愤怒,说了句手机不是你这么用的,便离开了医院。
这是自认识出尘后第二次在医院过夜。新年伊始竟出此以外,除了那位老人的言辞什么也解释不通。想到这一年的征兆,更是一阵不寒而栗。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排遣掉她的影子。考虑许久后掏出手机,给出尘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这是我的手机号,但她并未回复。
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和恢复,我终于能下床扶着拐走路了,于是离开了医院。不过期间,我并未得到任何关于出尘的消息;妇人那边也没像我预料的那样,来个拜年的祝福电话。似乎一切都变了,变得紧张起来,我于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她们一直都不知道我受伤住院一事——到现在也许都不知道——后来我也没再提过此事。
经过了如此多而复杂的悲剧之后,我真的就彻底疏远了出尘,之后的生活竟也出奇地安定下来。在学校我甚至很少再碰见她,有时候一阵好奇之后,便跑去她班打听。那几个一起唱歌的同学说出尘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我便没再追问,心里却在为她提心吊胆。
高二是最辛苦的一年。我拼命地学习,却怎么也不像初中那样玩着就能考出高分;成绩一直提不上去。便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类智商高的人。就在第二个五一长假里,事态又发生了转折。父亲说妇人约我们一起吃个饭,有好多事要问我。我则突然竖起了身上的毛发,想推托不去,但不去便有心虚的嫌疑,我和出尘大半年没有来往了,何必不去说个明白?我也正想知道那段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妇人择了个规模远比巴蜀阳光大的多酒店,并安排了单间。那天点了很多我从未吃过的东西,不仅仅是海参鲍鱼,还有蛇和鳄鱼。但那次饭局上我得知的内容,远比桌上这食物更让我震惊。妇人拿筷子夹了几块鳄鱼肉放在我跟前的碟子里,我道一声谢谢,同时瞥了出尘一眼,她脸上没有表情。
“出尘上学期玩过了头,你知道吗?”妇人放下筷子说。
“对不起老师,那阵课业很重,她没来找过我,我们便也没大来往。”说完却有一些后悔,因为这话先把自己撇了出来,便显得我很不关心出尘。
“我问你个事你一定要说实话。去年六七月份那阵,出尘每天回家都挺晚,说和你在外面学习,我打电话问你你也是这么说。但前一阵我在学校打听到,根本就是几个混混一放学就勾着出尘去玩,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她放任自如呀!”妇人说完一声叹息,而出尘却依然面无表情。我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其实我根本不知详情,更没和她串通。但毕竟是撒了谎,我无言以对,只能道出实情。
“我当时一直没和出尘来往这是事实,所以不知她为什么这么说,情急之下,就也没说穿此事,只得随机应变。”我说。
“你们这些孩子总是瞒着家长做事,可这酿出了祸端,那人把出尘糟蹋了。”妇人说罢却就哭了。
“你能不能少说一句!”出尘斥责母亲。
我听了很是震惊,而父亲则在一旁调停,缓解气氛。我看着出尘仍没有表情,刚强若一名男子,直到现在我也佩服,一个女孩竟能将坚强与温柔如此完美的结合。
“那你告诉我你见过那些人吗?”妇人拭去了眼泪问我。
“我不光见过,还被他们打过。”我说出了全部实情。
后来妇人并未大张旗鼓地报警,而是动用了在公安里的关系查那几人的下落。原因很简单,市教委副主任的闺女被糟蹋了,这事传出去还不丢尽了人。大概过了一个月,他们就都被抓住了。两个混混被判了刑,那三个学生也被拘留了几个月。只是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缠了出尘多长时间。每次想到这里我就痛恨自己的无能,就因为内心怯弱,让心爱的人惨遭此劫。
此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心神不定。自从避开了战火纷飞的家庭后,和父亲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但抚平伤痕的同时,却又经历了这桩大事,而且是异事,异在谶语如此之灵验,我却又一直欲罢不能,想不到命如此之苦,上天如此刁难我。
又是半年过去,高二已消失了一半。我的成绩排在中游,但这已是努力拼搏后的结果,而出尘则一直游走在倒数的行列里。假期里有一天,我在家吃过晚饭,百无聊赖,便想出去走走。手机却收到一则消息:我要崩溃了,你能来陪我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