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

99、第 99 章

　　离开时千难万难，肝损肠断，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却像陌生人一般。最捉摸不透的是情感，某天清晨，你决定恨这个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又以俗世的欢乐将你捆绑，半刻的智者，一世的愚人。
　　我微觉饥饿，初晓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咔咔的声音，像是也经历了一场不安稳的睡眠。守城的士兵挣不开眼，凭着积年累月的熟稔支配着自己的四肢。穷苦的百姓在城门外蜷缩了一宿，此时已经是精神抖擞。跨过一步，是繁华的上京，有金银和歌声，有达官显贵和美人，他们要送去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尘土已经被小心的擦去，他们已经换上了最干净的衣裳，好让自己配得上上京的体面。

　　我没有站在这群百姓的中间，我的双脚放在光滑的丝履中，我的面孔遮掩在银质的面具下。马车的车轮让我比那些人要高，可是，区分在哪里呢？都要去此处得到自己奢求的东西。
　　那是什么时候，我忐忑不安又兴奋地跪在城门下，怀错和二皇子在叙旧，我拼命伸着脖子去看这个传闻中的城市。吕国西京富足，像一只待宰的肥猪，姚国远京乌云缭绕，杨国上京一手拿刀，一手执笔，笑傲天下。那时的我，以为未来会怎么美好，像一只纯洁的羔羊，乖乖走入陷阱，心甘情愿扬起头颅去尝试屠刀。

　　故地重游，此时，我又站在这里，旧日的感情从城门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砸在我的心中。是为何而来？在路上我扪心自问，为了和怀错再续前缘？还是为了向他报仇？现在，我更加糊涂了，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脸，却是一片冰凉，如同我的心。百里木奴的悲愤，洛西湖的纯真，都消失了。我伸出双手，平摊在膝上，淡青色的脉络在腕间缠绕。我的指甲刚刚冒出一点点尖，这在上层淑女中是很不合时宜的，轻轻在腕间掐了一下，月牙形的凹陷像笑容，我很孤独。

　　温朱的紧张、兴奋与我的冷漠，秦融一一收进眼底。他扬鞭指着城门道：“阿洛，这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我摘下面具，微笑道：“哥哥最后看看我的相貌吧。”

　　秦融的手从车窗伸进来，“阿洛很漂亮。”他捏着我的脸蛋，“不知哪家少年能够有幸得到阿洛的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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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府和百里府很像，只是人丁兴旺些，气势雄壮些。我与温朱在各色议论中，慢慢地走着。洛克敌有三个儿子：洛一河，洛双溪，洛秦融。只是这三子全部是庶出，正室秦氏早年曾有一女，不到百日便夭折了。如今的洛府名义上是秦融当家，暗中老大、老二却竭尽所能将秦融拉下马。老大洛一河之妻游春尚出身大家，性情和顺，育有两女，儿子却是妾室所出，养在别院中；老二洛双溪之妻凉梅生却来自杨国另一个军事大族——凉氏，与当今二皇子的母妃凉妃同属一支。

　　我的到来，只是在深潭中投下一颗小石子。谁会关心一个“容貌被毁”的幼女呢？秦融为了将我与温朱接入府，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我摇身一变，成了“火中救主”的功臣。

　　洛氏家大业大，我一介弱女子，能成什么事呢？上京变天，初春的料峭措不及防，我与温朱站在偌大的洛府中瑟瑟发抖，却没人施舍一条薄被。秦融自然不会任我自生自灭，他本就有心掌控洛府，我的到来不过是时机巧而已。表面上风光的小洛将军并不被上京洛氏所尊敬，他为保性命、只得居住在军营中。

　　秦融有个秘密谋士，我在洛府中的一切活动，都有遵从这位谋士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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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我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心中却不以为然。这是我第一次拜访这位谋士，在漆黑的暗室中，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摘下面具。”嘶哑的声音像是碎裂的石头。

　　我遵从，在这副银质面具下，是如同京剧脸谱般的油彩。

　　那人靠近了一些，我仍旧看不清他的面目，而且很怀疑他能否看清我的面貌。

　　“明日是祈雨节，”那人握住我的手腕，似是在探脉搏，“全城的人在傍晚会去清玄观求福。你要取得傅方泽的注意。”

　　我压抑住自己询问傅方泽的欲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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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我和温朱跟着洛府浩浩荡荡地人群中，去清玄观祈福，一路上寒雨纷纷扬扬，每个人脸上都是喜色。

　　“可是，我们不认识那个傅方泽啊？”温朱紧锁眉头，拉紧我的手。

　　我却懒懒地不愿细想。这时微风送来几句闲话……

　　“对，就是傅家的小公子……”

　　“聪明极了……”

　　“游夫人的亲戚……”

　　“郁郁小姐未来的……”

　　温朱小鹿般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那个谋士还算聪明。我在下人中听说，郁郁小姐不久就要定下亲事了，莫非就是咱们等的那人？”

　　郁郁小姐是洛一河的长女，次女盈盈，都是洛府中花朵一样娇嫩的女孩儿。我远远地看过她们姐妹二人，只记得蝴蝶般缤纷的衣裳。

　　清玄观的信徒们聚集在正殿的香花灯烛中，我却独自来到观后青松翠柏中。阴森的寒风如魂魄般呻吟，一条溪水弯转在脚下，此时仿佛俗世的烦恼全部消散了。我的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与怀错逃离仇大囚禁时的情景，各处的山水树木如此相像。

　　溪水中映出一张银色的面具，沿着脸部的曲线将面孔盖住，只露出漆黑的眼睛和鲜红嘴巴，如同鬼魅。

　　“站在！”一个愤怒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我的沉思，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何事，便被粗鲁地扼住喉咙，然后那人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阿洛姑娘，得罪了。”

　　在我面前五十步之遥，一匹棕红色骏马激烈地喘着气，马背上一个年轻男孩正奋力揪着缰绳，口中道：“小贼！快将我的剑还过来！”

　　在我身后，这位“小贼”恶狠狠道：“呸！老子要拿你的剑换钱活命，有本事杀了老子！反正你们老爷小姐们拿人命当狗命！今个有位小姐陪老子一起死，老子也转了！”

　　我虽然知道此人必是那位谋士派来，此时却有些疑惑。面前的年轻公子哥儿并不像怜香惜玉之人，这样恶俗的英雄救美有效吗？

　　身后的小贼仍在骂骂咧咧，贵族少年的不耐愈加明显。

　　“小姐，我的刀。”贼人趁贵族少年跳下马之际，迅速在我耳边说道。

　　我飞快举起双手，抓住他的脑袋、弯腰、侧肩，将那人摔倒在地，他微不可查地点头，又做出狰狞地表情扑过来。我滚到地上，猛地向前抽出刀，反手一挥。

　　至此时，这个匆匆登场又匆匆落幕的中年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倒在了我脚下，他的鲜血从面具中流下，仿佛是我自己的血泪。我和他一样是棋子罢了。

　　贵族少年奔过来，扯下贼人背上的包袱，又多余地去探那人的鼻息。

　　我手脚发抖，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早死了。”那人在我下手之前就有了必死之心，不愧是秦融的好手下。哆哆嗦嗦扔向刀，我将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溪水中。

　　那贵族少年吹了一声口哨，棕色马小跑着过来。他将贼人拖到马背上，自己也轻盈地跳上去，一人一马一尸体消失在青松翠柏中。

　　我看着溪水中的自己，不由捂住眼睛。

　　“喂，你没事吧？”贵族少年的声音如意料中一般，带着点儿叛逆傲气。他见我不做声，便走近几步，拿鞭子去拨我的手，“你谁啊？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扯住他的鞭子，狠声道：“你找死！”

　　那少年几乎笑岔了气，“你是哪家的侍卫吗？也敢这样和主子说话！”前一刻还是笑脸，下一刻却是怒容，“好大的胆子！”说罢，扬起鞭子便向我身上抽过来。

　　也许是在紫迢宫的训练确实有用，也许是那孩子没有真心下恨手。我竟连人带鞭子一起揪过来。
　　“你是洛家的？”贵族少年看着我腰间的佩玉，奇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洛！”温朱的尖叫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对视。

　　“我是洛家的......你又是谁？”

　　少年站直身体，不无傲气道：“我是傅方泽。“他忽然绽开笑容道：“你现在满身鲜血的走出去，可是要惹麻烦的。”他伸出手，“怎么说，你也算被我连累，阿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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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方泽是个很普通的贵族子弟，年轻气盛。他命人帮我买来一身衣裳，二人便就此别过。

　　过了几日，我们在洛府又相遇，二人却装作互不相识。

　　傅方泽正双眼望天忍耐着郁郁小姐的唠叨，他见了我，忽然开口问道：“郁郁，那人怎么带着面具？”

　　郁郁微微皱眉，有些不满我此时的出现，“是三叔带进来的。”她匆匆别过脸，似乎觉得我很可怕，“听说被大火烧得毁容了。”

　　傅方泽似乎没料到，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郁郁的丫鬟却兴致勃勃道：“咱们去掀开她的面具看看吧？”众丫头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咱们都没见过那样的人呢。”

　　温朱和我如狼群中的小羊，势单力薄。一个胆大的丫头见郁郁没反对，几步上前，一把推倒温朱，撇着嘴道：“不过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却自以为是小姐。”说罢，便要伸手去摘。

　　傅方泽弯腰拾了块石子儿，打在那丫头手上，斥责道：“你的手下就是这么没尊卑吗？”

　　郁郁瞬时红了眼圈，她又气又羞，竟捂住脸跑了。一群丫头急匆匆地追在她身后也消失了。

　　傅方泽皱了皱眉头，“我可是救了那丫头一命。”

　　我拉起温朱，轻声道：“这种小角色才不值得我下手。”

　　傅方泽就像所有和他一样年纪的少年一样，脸上现出兴趣来，他凑到我面前，奇道：“你来洛府做什么？”

　　我推开他，仍是细声细气道：“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