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

90、玉凫

　　无绢镇定地走出水牢，外面的侍女伸手扶她上来。我微扬起头，这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南池、北霜、东雪、西湖都已经是消失了。

　　一路无言，待回到东院，她细声吩咐丫鬟浇花喂鸟，又拣出一本书，靠在榻上读起来。我只好立在她身边，摸不清苏无绢究竟怎样打算。

　　“苏姐姐在吗？”门外传来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一个女子轻轻在窗上扣了几下，也不由人请，自己便推门进来。

　　无绢放下书，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殿下没在姐姐这儿吗？”女子妩媚地按住自己云鬓间摇摇欲坠的绢花，歪着头打量了无绢一番，“姐姐刚刚去哪里了？”

　　无绢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淡淡道：“我以为娘娘已经禁止你们再踏入此处半步了。”

　　那女子毫不介意地坐到无绢面前，伸手拈了枚点心，边咬边道：“苏姐姐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端起一杯热茶，放在鼻下嗅了嗅，轻声道：“听说姐姐是去看那个慕妃了？”

　　我与无绢同时瞪向她，“葛衣，你真以为娘娘不敢动你？这样的话休要再提！”

　　葛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道：“苏姐姐真是忠心，我们又不是北疆的牧马女，哪里用得着她管教？”她探过身来，压低声音道：“洛家才是殿下最得力的助手，北安王府算什么？虽然老洛将军没了，小洛将军可是风华正茂呐。我们这些舞姬自然比不得她身份高贵，可洛家的小姐也比不上她吗？”

　　无绢合上书，站起身道：“洛家小姐？怎么，你主子家认干女儿认上瘾了？”

　　葛衣微微一笑，“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选在君王侧。不过，也怪不得姐姐会这样想，杨锦翅带着她那群粗人来了之后，人人皆道洛氏气数已尽。可惜，那些人还没我一个舞姬看得明白。老洛将军不过从涿州发迹，小洛将军可是生在上京、长在上京啊。”

　　*

　　“寒蝉，”无绢将青玉燕钗递给她，“我不知道你主子怎样想，也不想管。今日送你出去，几个时辰后，必有人去追，你可打点好了？”
　　“是。”

　　这个所谓的“梅妃心腹”将玉钗塞进袖中，给无绢磕了一个头，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无绢迟疑地按住她的肩膀，从腕上褪下一对玉镯，又摘下自己的耳环，苦笑道：“拿着这些逃吧。”
　　寒蝉抬起头，“娘娘放心，奴婢自有打算。”说罢，推开无绢的手，消失在夜幕中，而我停在寒蝉肩上，看着无绢渐渐远去，心知此生无缘相见。
　　寒蝉并没有离开上京，而是来到了清玄观。她偷偷潜入清玄观一间客房，从石板下取出一个陶罐来。

　　“木奴。”

　　“□□！”我睁大了眼睛，看在身旁凭空出现的女子，脊背发凉，“你、你……”

　　“我也死了，”她体谅地点点头，俯身去看地上的寒蝉，“忠心的丫鬟。”她不置可否地拍拍手，“我的时间不多了，总之，记得给我烧纸。”

　　我惊异地看着她，舌头开始打结，“这，这是……”

　　“我想去杀南池，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若无其事地摊开手掌，熟悉的面孔上却是不熟悉的畅快之情。我与她两只鬼浮在半空中，一时心思各异。

　　“你，”我松了松袖口，试探道：“你何必非要自己动手？”

　　□□挑挑眉毛，“我生前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谁想到你竟死了。你死了，我又岂能独活？”
　　我讪笑着摆手，“这话暧昧，莫非你一直暗恋我不成？”

　　□□歪头笑了，“傅氏效忠百里氏。我现在去见先人面上也有光。”

　　“傅氏？”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知？”她睁大了眼睛，又故作懊恼道，“早知如此，管你死活呢？”□□忍不住笑了，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哥的戒指不在你那里么？”

　　“你哥的戒指？”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你哥？”

　　□□从自己层层衣服下面拽出一条链子来，举到我眼前，道：“你不是也有？”

　　我屏息看了一会儿，不禁小呼了一声，“你哥哥，可是傅柘？”

　　当初我跟随怀错返回杨国，随我们一起的除了东雪，还有一个女子：琼樱。她被仇大杀死，我便取下她的戒指以此为念。而那戒指却是她的恋人与琼樱的定情之物，而傅柘是□□的哥哥？急忙将此物的由来告知□□，她静静地听着，冷笑道：“我哥倒是痴情，可惜老天爷不给他机会。无论如何，傅氏欠你们百里氏的债由我还清了，只可惜没杀了那贱人。”

　　我丝毫不想知道那“债”是何债，只叹道：“你死了，我也死了。确实是无债可偿。”

　　□□诧异地看着我，奇道：“你难道不知？那你为何要戴着玉凫在我面前晃悠？我只当你是逼着我履行誓言。难道你竟不知？”她面上不知是懊悔还是解脱，最后扶额气道：“当初在吕国，就该让你随二殿下去了，省得今日许多麻烦。”□□望着远方，幽幽道：“你全然不知，我便告诉你，横竖不能白死。”

　　“我本姓傅，名□□，上有一兄一姊：傅柘、傅梅嵘。至于百里氏究竟怎样迷惑了先祖父，我这样的小辈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傅家替你们百里氏保管着一样东西，”说着，她沉到地面，指着寒蝉手中的玉钗、仰头道：“这钗名叫‘玉凫’。据说是勾魂小鬼手中镣铐所化，佩戴之人即使死去，魂魄也不得自由，囚禁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她轻轻抚摸玉凫，浅笑道：“我幼时还想，这样的凶器，怕是百里家用作报仇之用。如今看来，定是有别的功效。”□□瞥了我一眼，“如你们百里家一般，傅氏也渐渐没落，比你们还惨。我姐姐傅梅嵘被卖到武家做丫鬟，跟随武家小姐进宫。后来那武氏成了皇后，我们也算鸡犬升天，开始渐渐富裕起来。姐姐年纪大后被放出宫，在京城结了亲。”

　　□□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她抿着嘴唇冷声道：“皇后武氏专权却无子。她是本家嫡女，自然不容旁支染指她的权势。为了堵住武家人的嘴，她一面将几个旁支女子迎进宫，一面暗中动手脚，不容许宫人有孕。可怜我姐姐服侍了她十几年，自己的儿子却被武氏抢走。”

　　她停下来，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勉力扯出一丝笑容，“不错，现在吕国小朝廷的小皇帝就是我姐姐的儿子。武氏既然敢混淆皇室血液，怕是早起了谋反之心，又岂能容傅氏存活？你以为我为何会在京城被杨军捉住？是武氏派人将我一家押到京城。你瞧，这便是她对忠心奴才的奖赏，和家人死在一处。多亏那日杨军攻破京城，我才免于一死，可是……”

　　她闭上眼睛，“当知道你是百里族人之后，我便隐藏了自己的姓氏。那日你戴着玉凫入宫，我虽只瞧见一眼，便知道是它。我家的财物早在战乱中丢失，实在不知这玉凫缘何到你手上，恐怕只有‘命’可以解释。你的死讯传来后，我感到的不是不甘，而是解脱。我已经忍太久，不管怎样都奈何不了南池，干脆去黄泉陪我的孩儿。”

　　□□握住我的手，“木奴，我还有一事相求。日后你若是见到我哥哥，让他无论如何要救出姐姐的孩子，否则武氏早晚会杀了他。”

　　“日后？”

　　寒蝉点起火折子，将玉凫折断放入陶罐中。□□拉着我的手，笑道：“很快，我便能陪孩儿了。你要记得给我烧纸啊，记得告诉哥哥。还有、那日救我的，是二殿下……”
　　寒风吹过，□□忽然化作一缕青烟，慢慢落入罐中。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官兵夺门而入，呼喊着按住寒蝉，刀剑发射的冷光和女孩儿冷漠的表情渐渐褪色消失，只留我一人如羽毛般向天空飘去。怀错愤怒的面孔一闪而过，不知为何竟想伸手去抓他、告诉他，我们又被百里逊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