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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颜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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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与她姐姐有几分相似,”我也含笑朝着楚明河消失的方向看去,“难得这样娇憨可爱,我见犹怜。”
杨锦翅背手望向我,漆黑的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芒,“楚相早年丧妻未娶,这位楚明河却是贵妃亲手带大。虽未姐妹,实则母女也不为过。”她轻轻扬手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洛皇后与楚贵妃之争,不过是妇人夺宠,却左右了朝政风向;今上虽盛年,但诸皇子业已成人。如不早立太子,我杨国百年基业……”
“郡主与我皆为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我辈的宿命。为何要为男人的事费心?”我望向远方,“百年前昭帝国也是繁盛至极,到如今还有谁记得那亡国之君?吕国虽败而未亡,姚国兵强而马壮,杨国下压制不得吕国、上忤逆不得姚国,国人却洋洋得意如井底之蛙一般。莫非郡主以为,杨国百年基业真的掌握在你们杨家手里么?”
杨锦翅微微一笑,正色道:“慕妃明知我意,何须顾左右而言他?”
我引她来至梅林中,怅然道:“郡主可知,这梅林中有一株‘铁骨红’,听人赞曰‘江南第一梅’。”
她微有些诧异,抬头寻了一阵儿。我摸出腰间的匕首,攀住一支花团锦簇的梅枝,扬手一挥,那枝条便落在了地上,朱砂色的花瓣散落四处,竟有些瑰丽的凄凉,“其实,那江南第一梅再好,郡主与我找不见,又有何用?”弯腰拾起树枝,递给杨锦翅,“还是这支妙极,香盈满袖,孤瘦霜姿。最难得这梅送东风信,花破更知春近。郡主以为如何?”
杨锦翅迟疑半晌,慨然道:“我倒是小瞧了慕妃,你竟有这样的气度!”
我掩嘴笑道:“郡主姐姐你一心系着杨国的百年基业,妹妹我却一心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抬手指着皇宫方向,幽幽道:“我辈若是想有一番作为,那里才是最好的战场。郡主能否为了杨国百姓,忍一时之辱呢?”
她静静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会儿,轻声却又毅然道:“有何不可。”
我转过头,仔细打量着她,心下佩服。平生所见女子,论起胸襟气魄,竟无一人能及杨锦翅。若是有她辅佐怀错,必能事半功倍吧。“郡主可想好了,北安王府十万精兵不是儿戏;以郡主之尊、屈居妃位,更不是儿戏。”
她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拍着我的肩膀道:“慕妃,你我皆知,一旦那人上位,所谓正侧、嫡庶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你难道不怕吗?毕竟,比起身家,你可会是最弱的那一个。”
我嫣然一笑,掐下一朵梅花簪在鬓角,“正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现在的宠爱越多,将来越容易被抛之脑后。反倒是郡主,十万精兵虽强,与楚相门生遍布天下的身家相比,你与楚明河谁胜谁负呢?”
她面色一寒,复又叹气,“楚明河虽软弱,楚贵妃却不是省油的灯。慕妃不怕招狼引虎?皇后怕也不会同意。”
我无意识地揉碎一地红梅,冷冷道:“自己的儿子娶了宿敌的妹妹,她自然不会痛快,”不由浮起一丝笑容,“我就是要她不痛快。”
怀错虽然恢复了皇子身份,终究不如三皇子杨思、二皇子杨意一般。洛氏一族效忠于他,为的不过是壮大外戚权势。政治联姻,永远是最快、最有效的手段。□□有一句话说错了,我自从玉山别院归来,便一直留心。既然此时当不了怀错的唯一,那周围的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也无甚区别。更何况,在我隐秘的心思里,这些女人不仅为怀错提供政治援助,也牵扯住府中众人的多半精力,好容我安心解开南平老太妃抛出的疑问。
北安王府与南平王府不同,历代替皇帝防守北疆,难得锦翅郡主返京,抓住她,就等于抓住整个北疆。我不是第一个向她示好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得到她回应的人。自那日在极宝殿我与苏无绢并封为妃之后,楚贵妃便遣人悄悄送了一柄玉如意给我。从玉山回来后,她更是密信我,要将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楚明河嫁与怀错为正妃。文楚武洛,怀错有了这样的盟友,我便放心了。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播散一阵兴奋而惊慌的扰动,府内各处游玩的女眷细细地尖笑着,纷纷躲在了梅树后,我与杨锦翅对视一眼,她闪身隐入梅林中,我也就近倚在一棵梅树后向外看去。
“呀!看那些姚国人,长得真是野蛮……”
“就是就是,怎么那样身高马大,啊!你快看那人,长得真俊!”
“真是、真是,倒把我家老爷比下去了……”
怀错一身朝服,绝世的容貌带着世人所推崇的清流雅致,如寒冬中怒放的白梅,令人目凝神汇。而走在他身边的一人,却是另一种风采。
姚国偏西偏北,地处苦寒之地,故而皆生得虎背熊腰,被吕、杨两国的酸文人暗扣上“蛮夷”的鄙称。怀错身后便跟着十几位小巨人般的姚人,个个虎目狼口,好不可怕,而这些人却恭恭敬敬簇拥着一名狂笑着的少年。
那少年身材修长精瘦,步履矫健,倒是有几分姚人姿态。但仔细看他面容,浅棕色的瞳孔中隐隐闪现绿色的光辉,双目流波泛彩,显得多情又无情。好一个异域少年郎!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赞了一句。眼前这少年与中原人的面貌略有不同,流露出波斯人的风流俊逸来。他并不似怀错般簪缨竖冠,墨色长发胡乱绑在身后,身上披着猩红色的大氅,里面却是正宗的杨国装束。西域的不羁与中土的规整,巧妙地交融在一起,令这少年一举牵住了所有女子的心神。怀错的清俊与陌生少年的魅惑不相上下,却输在了那人转顾留情的双眸上。
“你这里,女人倒是真多,”少年挑逗的目光绕过梅树,缠在面红耳赤的女眷身上,“只是美人儿都躲在树后面做什么?”他疑惑地眨眨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神色来,“莫不是嫌弃我家阿栋长得不够潇洒吗!”说罢,一把勾住一个姚人的脖子,轻轻巧巧把那巨塔般的仆从拽到跟前,指着众人道:“阿栋,你瞧上哪个,只管和我说。想必杨兄最是慷慨,连亲妹妹都肯送到我们手里,这些女子更不在话下。”
此话讽刺地露骨,怀错面色一沉,却按捺住怒火,正要开口,一个小内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顶蝴蝶探花珐琅六方瓶,正大口大口喘气。那瓶里一绿梅枝虬花繁,甚是好看。小内监瞧见众人皆不语,以为得着了机会,连忙扯着嗓子喊道:“贵妃娘娘得知诸位到此赏梅,特赐‘小碧痕’一枝,供诸位赏玩。”他伸着脖子逡巡了一阵,又道:“楚小姐何在?快快把这梅接去,奴才还好回宫复命。”
楚明河糊里糊涂地被丫鬟推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朝那小内监走去,抱起了六方瓶。天下难得一见“小碧痕”的青姿与楚明河秀美稚嫩的脸蛋交相辉映,真如画中人一般。楚贵妃用心良苦,本想借此让楚明河露露脸,谁知这小内监如此没眼力见儿,那陌生少年仍自顾揪着阿栋的前襟,眯起眼睛玩味地打量手足无措的楚明河,一道猎艳的神色闪过,他抱胸嗤笑了一声,转头冲着怀错道:“这小丫头倒有几分姿色……”
我心下大叫不好,明河锦翅,岂能缺一!连忙从藏身的梅树后走出,一把拉住楚明河的胳膊,按着她向怀错行了一礼,笑道:“殿下不时常念叨着楚家小姐国色天香。今日臣妾竟把妹妹请来了,不知殿下要赏我些什么才好?”说罢,抬头去看那少年。
他微张着嘴巴,宝石般的眼睛里又惊又怒又喜又呆,最后化作一抹暗绿的深不可测。我皱着眉,心下怪异,这人没毛病吧,怎么一副吓到了的模样?也不多想,便要拉着楚明河退下,那少年本是愣在那里,见我要走,便一个箭步窜上来,手里仍拎着阿栋,倒把楚明河吓得惊叫了一声,撒丫子跑了。
这一主一仆均比我身材高大,站在他二人的阴影里,心中也不由犯怵。刚想转身,却被那少年一把攥住手腕,他扯出一丝如愿以偿却又扭曲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原来是你!可让我逮到了!”
旁观的女眷倒吸着冷气,嗡嗡声顿时不绝于耳。我见伞儿凑到怀错耳边,正说着什么。用力挣了挣,那人的手却如镣铐一般。更诡异的是,少年手背上画着一圈圈赤色图案,围绕着米粒般大小的一处疤痕,如蛇信一般、蜿蜒流入袖中。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右手不由自主摸到腰间,想恐吓他一番,却又顾忌两国邦交。正犹疑不定中,那少年却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飞快向后一跃,双目紧紧盯着我按在腰上的匕首,浑身的肌肉绷紧,如同矫健的豹子,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他一紧张,我便愈加紧张,也顾不得许多,趁他离我有一米远,急忙朝怀错放心跑去。那少年见了,如旋风般飞起靠近又迅速弹开。再看时,他手里转着我腰间的匕首,脸上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愉悦神色来,笑道:“好险,差点又被你这小人伤了!”
此时,我已经跑到怀错身边,心底微有些疑惧,但终究有怀错在,才放下高悬的心,暗骂道:哪里来的精神病!
那少年歪着头看我,便大踏步走过来。我立时绷紧了神经,怀错不动声色地前进一步,淡然道:“西湖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颜公子见谅。”说罢,握住我的手轻声斥责道:“这位颜公子是杨国的贵客。我才不在府中半日,你又淘气顽劣了吧。”
我被那句“淘气顽劣”恶心到了,连忙跪下,柔声道:“臣妾知罪,还请殿下责罚。”
微微抬起头,偷眼看向那少年,他皱眉摸着下巴看向我与怀错,眼神讳莫如深,却开怀大笑道:“早就听说杨兄有一绝色宠姬,莫非就是眼下这位?啧啧,也不怎么样嘛。”他猛地蹲下身,凑到我跟前,却转头对怀错道:“不如让我送你几个绝色舞姬,保管比这个强上百倍。”说罢,他慢慢举手摸着自己额头,“这丫头,我瞧着也只配得上我家阿栋。怎样?”颜姓少年手背上诡异的图案撞进我眼帘,吓得连忙垂首。
怀错转着指上晶莹剔透的扳指,冷冷道:“颜公子说笑了。”我感受着怀错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冷意,也有些胆颤,便悄声道:“臣妾先告退了。”没等怀错答应,便一溜小跑滚远了。
忍不住回头看过去,那少年也正追逐着我的身影,见我回首,便扬起拳头挥了挥。脚下一顿,几乎摔倒在地上,还好杨锦翅眼疾手快地扶住我。身后,那少年传来放肆猖狂的笑声,如隆隆巨雷,吓得我魂飞魄散,这、这到底是哪家的神经病!
“颜十一,是姚国国师颜花人的幼子,”杨锦翅待那笑声止住,便皱眉道:“与姚国新帝一同被皇后抚养长大,世人皆道待颜花人死后,必是此子继承国师之位。只是这颜十一性子跳脱顽劣,连其父都难耐他何,上面十位兄长虽是庶出,但姚国终究蛮夷、缺少教化,嫡庶不分的事也时有发生。大殿下为何独请此人?”
“好能生……”我听到“十位兄长”这四字便瞠目结舌,小心试探道:“难道他大哥就是颜一、二哥颜二、三哥颜三……所以轮到他便是颜十一?!”
杨锦翅也忍不住笑了,“正是如此。”
“而他爹叫颜花人……那他叔父叫什么?”
杨锦翅抿着嘴,一本正经道:“颜鸟人,颜虫人,颜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