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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舞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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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啊......我捂住冻得通红的鼻子,思绪万千。怀府被禁,他不在,我亦曾问过,得到的答复是小云幸运地随师出游,才逃过一劫。可如今,还没有他半点儿消息传来。慧严和尚的事情我在鲁镇时便心存疑虑,到了上京暗中遣人打探,却得知慧严早在几年前便丧命姚国、身葬狼腹。若是慧严那时死了,鲁镇上的慧严又是谁呢?当年那个被慧严拾起的婴儿确乎是小云吗?想起鲁镇慧严曾坦言自己乃是百里逊麾下一员,大约他便是假的了。只是还有一事不明,那人借着慧严的名声,隐居在鲁镇,从未做过什么惊天之举,不过是抚育小云成人罢了。为何要处心积虑如此行事?为何他一个吕国人要千里迢迢躲在杨国深山?为何他毫不遮掩的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与我?将小云托付与我?他到底和怀错说过什么?
流音全神贯注的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摸摸自己的眉毛,无论如何,小云都不止是小云而已,他的离开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不在这个女孩儿的意料之中吧。想了想,温言道:“他最是心思野的,怕是跟着他师父各处游玩呢。一时半刻,连我也掌握不了他的行踪。”
流音直直的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皱起眉头。梧桐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她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道:“亏公主一心为你着想,一听到荷露的话,立时叫我告诉你。西湖姑娘难道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吗?”
我后仰着脖子,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们主仆三人,奇了,何时又惹到这几位了?也许是我面上的疑惑太过明显,荷露推推梧桐站出来,向我行了一礼,含糊的说道:“慕妃莫怪。”她紧张的瞥了一眼流音,后者颔首,荷露便放心大胆的说道:“难道不是慕妃暗中将小云公子送出杨国的吗?”
“送出杨国?”我讶然地重复了一遍,随即换了一副“不可说”的玄妙表情。
荷露继续道:“你口中的那位老师‘史甫哲’,为何翻遍上京户籍,不见这位史家大儒呢!”梧桐更是气道:“若不是小云公子曾说过终有一日他将重返吕国,我们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我笑了一下,望着远方道:“既然如此,你们问我作甚?小云自有打算。”伸手去探,大雪已然停了,回眸冷然道:“难怪皇后不许你二人跟随公主入姚,我劝你们把心收了罢。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说罢,一跃到廊外,一脚深一脚浅的在雪地里前行。
走了很远,才敢回头望去,皇宫灯火次第点燃,那屋檐下已没了流音的踪影。呆呆站了一会儿,脑海里盘旋着一句“多情总被无情恼”,望着一串灯笼在北风中飘摇不定的缓慢移动着,我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右眼角悄悄流下,却在半路化为一抹冰凉。
抬手在发髻上摸索,轻轻取下怀错白日送的青玉燕钗,放在手心赏玩了一阵。虽然整个人隐在漆黑的夜色中,但这燕钗映着明月积雪,寒气铮铮,那钗上燕似乎得了生命一般,周身光华流转,双目红丝缕缕。
“好东西啊。”我摸了摸,不由想起小云,若是他在,必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惜落在我这样的愚人手中。可惜,可惜.......我抬起眼,四处搜寻了一会儿,便拔脚淌雪前行。宫中景色秀美,也算得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扶住冷冰冰的白玉栏杆,喘了一口气。摊开手掌,那燕钗仍静静的炫耀自己无以伦比的华美,殊不知大限将至。“自、把、玉、钗、敲、砌、竹!”随着“竹”字的尾音,燕钗应声断成两截,跌落在雪里。果然,只有附庸风雅适合我,真正的风雅遇到我,只有躲着走的份儿。
回想起怀错含情脉脉将钗簪在头上的情景,又想象了一会儿他见到残骸时的表情,难以抑制心头的痛快。扫走石凳上的雪帽,一屁股坐上去。眼角瞥见残钗处隐隐红光,不由好奇,扒开积雪,玉钗自折断处一滴一滴淌出鲜红的汁液来,像是红丝血泪一般。头皮发麻,捏起一截送到鼻子跟前,借着月光仔细瞧去。原来不是液体,而是极细的红色沙粒,从断处簌簌流出。
那红沙流了半天也未尽,我拿起钗在石桌上磕了磕,还是无穷无尽的流淌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本是拿它出一口怨气,谁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连忙把断钗拢到掌心,随手抛到乱糟糟一片芦苇丛中,才舒了口气。这一惊一吓,莫名让人觉得这深宫中如此诡异,还是早早离开的好。返回的路上,遇见提灯寻我宫娥,便随着她们来到宫门处。
怀错撑着伞,独立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周围轻悄悄,一个人也没有。挥退宫人,我不安地理着长发,信步走到伞下。他却收起伞,点着地面道:“回去吧。”
我哑然,但是怒气似乎被寒冬冰封,只是不甘心的说:“就这样?”就这样而已?怀错转过身来,面上戴着浅浅的笑容,他抬手抚过我的额头,笑道:“回去吧。”
我不由自主也回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眉梢,最后停在他双目上。怀错伸手按住,透过光滑的锦带,我第一次触碰到怀错的眼睛,他最脆弱柔软的地方......飞快抽回手,抢过雨伞,抵着怀错眉心道:“一匹快马。”
纵然他孤身一人在风雪里等我,却丝毫不敢忘记,等待我的将是什么。鲁苑的婚礼一遍遍在眼前回放,她鲜艳喜服上的大朵血迹如同诅咒一般纠缠着我,午夜梦回,终于走到那渐渐倒下的新娘面前,鲁苑抬起头,向我展示着胸口狰狞的血肉,颤抖着扶起她,却突然发现,那人不是鲁苑,而是我自己。
“一匹快马。”我毫无感情的重复着,向前逼近一步。怀错仍是不肯解释苏无绢究竟为何而来,心中的恐惧慢慢扩大,不得不承认,我从未读懂过他。以前,是不愿;现在,是不能。做怀错掌心的玩偶、祈求他的宠爱容易;做他身边之人、共立云端却是千难万难。这样的生活,本不是我想要的。鲁镇的怀错,与我同甘共苦,所以不顾一切追随他;此时此刻的怀错,拥有如此众多的追随者,所以,我已经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深闺绣阁的日子,在百里府已然过够,我不需要再重复一次。
“一匹快马。”撇开伞,走近他身边,将寒气侵人的雪塞进他毛茸茸的衣领。怀错打了个寒噤,举臂挡住,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猜到你必然有一场大闹。”
我冷笑了一阵,你宠溺个头。仍旧不屈不挠的重复:“一匹快马。”说罢,弯腰抱了满怀的雪,若他再废话,就准备直接扔上去。
怀错叹了一口气,俯下身像拍小狗一样摸着我的头,“难道你不明白我?那女人,且容她几天,”他面上寒光一闪,“我还有用。”
我一抖,忙洒了他一脸雪,连滚带爬跑了几米,愤然道:“你还有完没完!鲁苑死了,如今你又要无绢死,何时轮到我?你难道是蓝胡子么!”喘了一口气,眼见四下无人,不吐不快,又喊道:“我自然明白你,你可明白我?何时......何时......何时你遣人把马送来,眼不见心静!”
怀错半弯着身子,任雪水沿着漆黑的发丝一滴滴垂下,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玉山别院吧。”
上京的富贵闲人最热衷于皇家八卦,赐妃当日便被贬到玉山别院的慕妃,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据说是河东狮、性甚妒,为杨悬所不喜,大礼未成便被扫地出门。而另一位绢妃容貌举止上乘,甚得杨悬宠爱,最难得贞静恭顺、性情温婉,为府内上下所敬爱。
□□举起手中的茶杯,透过阳光边笑边敲打:“怎样?落得现在的下场,百里姐姐你可如愿了?”
我一粒一粒拨弄着佛珠,合掌道:“佛曰不可说。妹妹你不去操心南池,偏偏来我这里作甚?”
□□搁下杯子,顾左右而言他,“这茶杯妹妹瞧着眼熟的很,”她摇了摇罗扇,故作惊讶道:“不是我家殿下送给大殿下的‘斗巵’么?莫非姐姐手里也有一套?”
我瞥了她一眼,不说话。□□自我移居玉山别院便日日来访,明里暗里劝我回去与无绢争斗。只是,一想起怀错毫不在乎的杀意,一寸寸恐惧攫住我的心脏。他到底要做什么?我一遍遍琢磨,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如今,杨帝处处倚重他,姚帝视他为挚友,洛氏一族以他马首是瞻,天下贤士能人亦慕名而来,他究竟还有什么不能满足?收回心思,□□仍玩赏着面前一套“斗巵”。
也是这样的午后,我与无绢静静品茗,听她将“鬼青”的来历娓娓道来,那时候......不由将目光移到酸枝木雕花多宝格上,来到玉山别院后,无绢只是遣人送来一整套“鬼青”便再无表示。难道她想借“鬼青”想与我再续前谊?可为何那日之后便再无动作?
□□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大殿下是预备把玉山变成宝山吗?姐姐这一招妙得很,怕是杨悬日日思君不见君,心里煎熬的很吧。妹妹来了这些日子,天天陪姐姐消磨,听闻玉山脚下的小镇甚是热闹,趁着今日天和气朗,不如游玩一番如何?”
小符听了,也劝道:“主子是该走走了。”说着命人翻出冬衣,开始忙碌起来。
我放下佛珠,心底有一点儿雀跃。与怀错赌气来到这人迹罕至之地,整个人都要发毛了,却又要维持自己情伤甚重的模样,太不容易了。便点头叹道:“如此也好。”
玉山小镇上人来人往,过年的氛围提前渲染起来。我左顾右盼,莫名觉得格格不入。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点一点重拾中秋那夜最后的欢愉。那家小店仍在,老板仍是原来那人,只是店铺的小二却很陌生。一行三人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那老板连忙迎出来,点头哈腰。原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惆怅的走开,那时的怀错与我,连见证之人都没有。又走了几步,路被堵住,小符踮起脚望了一阵道:“谁家收拾东西呢!好大一车。”
走进一看,差点儿热泪盈眶,太应景了,满车的舞狮道具高高堆起,仿佛特地等我这个古人重游一般。
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埋头整理车上的道具,嘴里还喊着:“奇了,奇了。分明有两对儿狮头,怎么就剩三个了?”
一个老妪颤巍巍杵着拐杖迈出来,大声道:“胡说,老婆子昨日数的清清楚楚,你可不要想着赖老婆子的钱!”
那年轻男子不甘示弱,抛弃一个狮头。冲着围观的众人道:“狮头红结为雄、绿结为雌,大伙儿看看,这里就两红一绿,分明是你老人家自己看不清,反倒赖我!”
“主子!你怎么了!”小符偶然后头,见了我的脸色大惊,忙问道,“可是不舒服?”
我狠狠掐着自己的右臂,颤声默念道:“红结为雄、绿结为雌......你居然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