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

137、独活

　　颜十一向牢门外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狱卒牵着一个人过来。
　　怀错眯着眼睛费力去看，只见到那人清瘦萧条的轮廓，他翕动鼻翼闻着那人身上的泥腥味，“这是晏秦郎吗？”怀错望着颜十一的身影，忽然从他身上闻到了血气。
　　颜十一见怀错活似一条老狗，不由开怀大笑：“当然是晏秦郎！”
　　“你将晏秦郎关在这里，木奴在哪里？”怀错的心沉了下去，颜十一的癫狂与晏秦郎的沉默，这让他有了不好的联想。
　　“木奴？木奴她在地底下埋着呢！”颜十一将晏秦郎的手抓过来看，接着将这手送到怀错眼前，“晏秦郎用这双手去挖木奴，活生生挖掉了十个指甲。”
　　晏秦郎沉默无言的想要收回手，怀错却一把抓住：“木奴她死了？”
　　颜十一继续笑：“她为了救晏秦郎的命，从颜家埋骨地偷拿走了‘起死回生’蛊虫，自己却陷进了蓬莱塚，她对晏秦郎之情真是感天动地，是不是？”
　　怀错并不理会颜十一言语中的嫉恨，他牢牢握紧晏秦郎的手：“她当真死了？”
　　怀错之所以有这样一问，是因他曾亲眼见到木奴气绝身亡，但她在几年后又再世为人，也许这又是一场死遁。
　　颜十一紧紧盯着怀错的表情，瞬间明白了怀错心中所想——他不信。
　　颜十一竟有些羡慕怀错，他自那天以后夜夜都会梦见木奴在蓬莱塚中让他先走的情景，梦里他也是同样的傻，怀揣着鱼目，一步一步上升，而木奴含泪向他挥手，一步一步下陷。
　　晏秦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竟是十分沉静：“玉凫在吕国。”
　　玉凫不佩戴在身上，木奴的魂魄无枝可依，又怎么可能再次转世？怀错想到此处，觉得双目刺痛，似是又要流出血泪，他几乎要怒斥晏秦郎了，才忽然想起——是龙小云将晏秦郎和木奴从吕国山村中捉拿出来，而龙小云说到底也是听从自己的指令去吕国搜人。
　　怀错依旧不能信，他朝向颜十一模糊的身影：“你亲眼看见她死了吗？”
　　颜十一俯视着怀错，看着血丝慢慢爬上他的双目，他漫不经心地想：木奴，你若是见到此情此景，是该拍手觉得痛快，还是心疼他？她为怀错死一次，为晏秦郎死一次，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生死游戏，自己算个什么呢？
　　想到此处，颜十一收敛了笑容：“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她死，她只是……没有从蓬莱塚出来。”颜十一没有说的是，他将旧塔下的小山挖空，在把天宫镇所有人驱逐之后，又将地面也挖出了巨坑——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木奴，没有明卵，没有蓬莱塚，只有挖不完的土……
　　那时他便明白了，蓬莱塚根本不在这里，蓬莱塚可以在天下任何地方，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重新打开蓬莱塚——这个颜家几百年来的埋骨地。
　　所以他杀了颜一。
　　他甚至囚禁了自己剩下的八个兄弟，好吃好喝喂养着，若是颜一的血不够，他还可以继续尝试，试到最后，他还有自己。只是他自己若是死了，谁还能如他一般继续追寻木奴的生死下落呢？
　　答案不言而喻。
　　“明日我会将颜一葬入蓬莱塚，你二人也要跟着他进去。”颜十一转过头，不去看怀错双目中流下的一行血泪，心冷似铁的说：“蓬莱塚开启后，只有死人和颜家人能进，你二人血脉中皆有‘起死回生’蛊，到时……”
　　他特意停下来去看他们的神色，均是面无表情，颜十一悄悄在心中对木奴说，你选的人和你一样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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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任国师颜一是被一刀封喉，据说他的血极多，一直流到国师府门外。颜十一踩着他的血取下了国师玉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没人敢反抗——颜十一身后足足带了一支百人巫傀军队。自从颜氏一族担任姚国国师以来，还没有哪个颜家人可以召唤这样多的巫傀。颜一的尸首一直被停放在冰窖，直到颜十一终于捉到了怀错。

　　旧塔孤零零的立在残存的山上，山下是一排寂静无声的巫傀，巫傀当中放着一座棺椁，站在巫傀前的是披发赤膊的颜十一。他仔细将朱砂涂抹在自己的胸膛，头上戴着一副古老的鬼头面具。透过鬼面上的两个孔，颜十一可以看见怀错和晏秦郎都在关注着自己，他递给二人同样的毒/水：“喝了它。”
　　怀错和晏秦郎都接过来，同时将毒/水吞了进去，也几乎是同时他们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颜十一立即将二人放入棺椁内，在夕阳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哀鸣。这哀鸣是生者为死者而发，颜十一心跳如鼓，他透过鬼面的双眼看到泥土中出来一团巨大的迷雾。
　　这团迷雾慢慢向上扩散，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巫傀——蓬莱塚由颜家第一代国师所创，他的巫傀也成了此处的守门人。
　　颜十一继续哀鸣，声音却逐渐衰落下去，渐渐成为低泣。他睁大了眼睛在高大巫傀的脚下搜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入口。这时，那巫傀也仰头发出一声长啸，将颜十一震倒在地上。紧接着，巫傀慢慢俯下身子，由烟雾构成的脸悬在棺椁之上，它静静看了许久后又发出一声哀叹，便缓缓伏在地上，一张嘴越开越大，成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颜十一顾不得高兴，他促动自己的巫傀托起棺椁，加快脚步冲着洞口跑去。一边跑着，他听见身后传来“噗”“噗”声，颜十一回头一看，自己的巫傀正在一个个消失，跑到最后只留下两个巫傀扛着棺椁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而很快，在颜十一眼前出现了那片熟悉的、柔和的白光——他终于再一次进入了明卵。

　　怀错睁开眼，看到了满目朦胧的光。在这片光中，颜十一将全部的经历说了出来，他说出了颜花人、说出了百里逊，说出了木奴让颜十一先走时，给予他的种种虚假许诺。
　　晏秦郎问：“你说的百里逊，是木奴的祖父百里逊吗？”
　　怀错心想，颜十一莫不是早就疯癫了？他在这蓬莱塚是不是失了神智？或者是见到了幻象？百里逊已经作古十几年，颜十一和木奴怎么可能在蓬莱塚见到他？
　　颜十一只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对于他二人信与不信并不十分在意。他此次入蓬莱塚，随手携带了数件工具，怀错眼是瞎的，晏秦郎手是废的，他是这蓬莱塚中唯一一个能出力的。
　　颜十一掏出锤子，在卵壁上轻轻敲击，听到一处声响空洞有回声，便将这里砸出一个孔，孔后面隐约可见一条缝隙，便加大力气砸出一个可容人通过的洞出来，回头便看见怀错侧着头，耳朵朝向这边，脸上满是疑惑不解。而晏秦郎垂着手坐在棺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颜十一掏出绳子，将他二人都从腰上绑了一圈：“跟我走，去找木奴。”
　　晏秦郎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光彩，他再次回头看了颜一的棺椁一眼，用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握住了绳子。
　　就这样，颜十一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带着路，晏秦郎和怀错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幸亏缝隙不长，颜十一很快遇到了第二个明卵，并再次在上面砸出一个洞。
　　进入第二个明卵后，颜十一一眼便看见了对面卵壁上的孔——正是上次颜二砸出的洞！他目光一扫，看见洞下面有一块月白色的布料，不正是自己为了给木奴包扎伤口而撕下的衣服吗！
　　颜十一喜不自胜，他急忙解下绳子，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布料拿起……
　　然而布料裂成了几片，飘飘又落在地上——它已经又糟又烂，不知在此处放了多少年。
　　可颜十一明明是半个多月前才撕掉的它。一个可能性第一次进入了颜十一的脑海：他与木奴一行四人是回到了百里逊的时代，而不是百里逊误入了他们的时代。
　　一个更可怕的推理渐渐露出了它清晰的獠牙：若木奴真的在蓬莱塚活着，那她已经独自一人过了四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