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

126、蓬莱塚

　　我立在门口，微微回头去看木梨。
　　她似有所感，只看了我一眼便移开目光，却用柔软的双手轻轻将我向门内推。
　　门内的颜二双手交握，两眼紧盯着我的动作，他再一次开口：“百里姑娘，我捉十一弟也是没办法，是大哥的命令‘生死无论’，但我心里还是不忍的，将他藏在这里，就是想跟大哥求求情。”
　　我垂下眼帘，一把钳住木梨的肩膀：“妹妹，你随我一同进去吧。”
　　木梨五官僵硬了一下，慢慢才露出笑容，抬眼挑衅地看着我：“姐姐莫不是害怕？那我与你同去。”说着，她昂首先走进门去，我跟随其后。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房间，空地正中盘腿坐着一个人，他听到声响抬起头，目光中一片茫然。
　　“十一弟，百里姑娘来救你了，你起来和她走吧。”颜二站在我身边，隔空对颜十一吩咐。
　　颜十一竟真的缓慢站起来，他的头先是向左看，然后向右看，最后垂在胸口。
　　这时，任凭谁也看得出颜十一不对劲。颜二拉着木梨退后一步，还在努力装出一副岁月安好的模样：“百里姑娘，你去拉他一把，他睡觉睡迷糊了。”
　　我扭头看向颜二，他居然被我看得一个哆嗦，无助地向身后瞥去，两个巫傀早已经溜到了门外，只露出两个脑袋。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去拉他。”
　　颜二咽了口唾沫，努力提高音量，“你现在去颜十一身边站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打了个响指，凭空又生出两个高大巫傀来。
　　木梨轻声说：“姐姐，你听他的话吧，颜家的巫傀下手没轻重。”
　　因为知道颜二是在虚张声势，也知巫傀对我无可奈何，我深深看了一眼木梨，迈步就向颜十一走去。
　　颜二手忙脚乱掏出一张符纸，默念了一句。
　　顷刻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将地板的尘土吹得一干二净，露出痕迹久远的一个圆来，而我与颜十一正在圆当中。
　　颜二半垂着眼帘口中继续嘀咕不停，圆中浮起银色的尘埃。尘埃先是无头无脑乱晃了一会儿，慢慢凝聚成一条银蛇的形状，从脚底向上，一圈一圈虚虚的将我与颜十一盘起来。
　　“百里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想伤你，就是求你办一件事情。”颜二壮着胆子走到圆形的边缘，指着银蛇说：“这是颜家的结缘蛇，你与我的十一弟实在是天生一对，我用结缘蛇将你二人生死相连，然后就放你出来，怎么样？”
　　我将手放在蛇头上，银蛇立刻将头转向另一边，“你放我出来，却不放颜十一出来吗？”
　　颜二心惊胆战地盯着银蛇，还在强装无畏：“你帮我办成了事，我自然会放十一弟出来，可你若是伺机逃跑，我就只能拿十一弟开刀，他身上一刀，你身上也会中一刀，他断气，你也断气，缘起缘灭、生死相依，想必姑娘你不会舍得自己的命吧？”
　　我盯着颜二，从袖里掏出一双短剑，左右手各擎一支，见他忽然脸色发白，不由失笑：“若是刺你一剑，我身上总不会也中一剑吧！”说着便轻松向他走去。
　　颜二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是找死！我的巫傀可不是好惹的，你要是想尝尝被巫傀撕咬的滋味，就尽管来吧！”他见我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就继续说：“你胆敢迈出这个圈子，立时就会七窍出血而死！颜十一也会一起死！”
　　我果真在圈的边缘停住，打量着颜二说：“我倒想见识一下颜家法术呢。”然后一只脚迈在外面，一只脚仍旧停在里面。
　　颜二两股战战，急唤道：“巫傀过来！”
　　门内门外共四名巫傀果真老老实实聚集在他与木梨四周，颜二转头对木梨低声说：“嫂嫂，不行，我顶不住了，我看见她的短剑就害怕！我怕也跟老九似的，死在她手里。”
　　木梨狠狠剜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还有退路吗！今天她不杀你，明天颜一也要杀你！”
　　颜二想起自己的惨淡未来，脸上便带了哭相，他一咬牙一跺脚，恶狠狠看向我说：“今天我豁出去了！”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猛地刺向自己心口，一股鲜血喷射而出，几点血溅到了圆形痕迹上，只听“刺啦”一声响，圆形痕迹像是被什么腐蚀了一般，开始下陷。
　　可没等颜二高兴，整个房间的地板忽然晃动起来。地板是不知多少年的木头，在颜二与我注视下，渐渐开裂化成碎屑，露出土壤来。
　　这是高悬在空中的旧塔顶层，怎么会有土壤？颜二愣住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屋内众人齐齐跌倒在地。这土壤地板慢慢倾斜，我们四个人一齐堆在墙角，挣扎想要扶墙站起来，可谁知脚下一空，四人尖叫着掉了下去。
　　我头朝下飞速下落，单手紧紧搂住颜十一的腰，耳边是呼呼风声和颜二哭爹喊娘的声音。不知坠落了多久，却感受到脚下触碰到了坚实的地面。睁开眼一看，我与颜十一正站在一处圆形的石室。
　　石室的四壁与上下都是坚硬的石头，但宛如有日光穿过似的，石室内一片明亮。
　　颜二“哎哟”一声，扶着木梨站起来：“这……这是哪儿啊！”他目光移动，一眼看到了我，立刻倒退了好几步，双手一起打响指，却是一个巫傀也没有召唤出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仿佛缩了水，他佝偻着躲在木梨背后。
　　木梨警惕地看着我：“木奴，这是哪里！”
　　我疑惑地摇头，指着颜二问：“不是他施的法吗，问他去！”
　　颜二委屈极了，带着哭腔说：“我就是想用心头血去驱赶十一弟，让他绊住你的脚。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啊！”
　　“二哥，你当真不知道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给了颜十一一个微笑。
　　颜十一静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然后给了我一个大白眼，仿佛忽然想和颜二交流兄弟之情似的，走到颜二面前：“你再仔细看看这里。”
　　颜二当真听话地仰起脖子，将石室细致打量了一遍，他颤抖着问：“十一弟，这里是蓬莱塚吗？”
　　“蓬莱塚？”我与木梨同时脱口而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不再说话。
　　颜十一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对木梨和颜悦色地解释起来：“蓬莱塚又被称为‘明卵’，因为这里形状似卵，明亮如白天。”
　　颜二抱头蹲在地上，竟“呜呜”哭了起来：“完了，我要死了，我还没活够！”
　　木梨气得踢了他一脚：“你打起精神来！”她皱眉扫了相距甚远的我与颜十一，弯腰捏住颜二的耳朵：“丢死人了！”
　　“嫂嫂啊！”颜二抹着眼泪，一个堂堂大男人哭得像个孩童，“你不知道，这里是颜家埋骨地啊，只进不出，我们要被活活饿死啊！”
　　我瞧他瘫成一堆软骨头甚至有趣，不由阴森森道：“饿死？那倒不至于，你这样腿长手长，想必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这话把颜二吓住了，他连打了几个嗝，紧紧抱住颜十一的脚：“十一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该打你和百里姑娘的主意，你念在往日兄弟之情的份上，劝她饶了我吧！”
　　颜十一抱胸看向我，冷笑道：“百里姑娘？百里什么，百里容容吗？”
　　“当然是百里木奴了，十一弟，你难道忘了吗？你以前天天心心念念的人啊！”颜二在一旁察言观色，生怕十一弟脑子糊涂了。
　　“我心心念念的百里木奴，她已经死了，若是活着都是我孩儿的母亲了，你再看她，一个瘦丫头片子，今年几岁？十五还是十六？除了一张会撒谎的嘴，你哪里还像她！”
　　我想起离开杨国前一夜，在怀错府门前遇见颜十一，甚至说出了“天大地大，愿与君同行”的话，但颜十一拒绝了我，说是要为百里木奴报仇。那时，坦白的话就压在舌尖，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无话可说。”
　　颜十一冷笑一声：“你可一直都是‘无话可说’。”
　　木梨插嘴道：“木奴，十一弟，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若是不早早寻到出路，难道我们要死在蓬莱塚吗？”
　　“哼，生不同衾死同穴，你怕是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怀错吧！”颜十一背过身去，对木梨道：“蓬莱塚是死地，没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