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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离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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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林荫的她披着四月的阳光,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是衣服上隐隐的皂香……
七岁那年她因为一只根烧鸡骨头被一群小乞丐殴打,他将她带回山,从此她再没有下山。一日,他说:你喜欢研墨,我便唤你研墨,可好?她低下头。他又说:你想写字还是作画?她仍不语。他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夹杂着芍药的淡香:今后便唤我师父,我教你琴棋书画,山中的日子太长,我下山的时候你也好打发时间。
山中常落雨。她常去后山的芍药圃用力嗅雨后泥土味掺着芍药的苦香。她曾见过师父侍弄那芍药的步骤,偷偷学样,结果摆弄得一身白布衣裙沾满泥渍。傍晚时分师父寻来,看着气馁的她含笑不语。牵她回前院:墨儿,明日教你植卉,可好?她依旧不语。空气里仍有熟悉的隐隐淡香。
师父在山中时便教她棋术与七弦琴,师父下山时她会去后山侍弄那片芍药。山中草木最是有灵气的,等柳木全换了新颜,芍药便也结了一个个小骨朵。她在亭中研墨后写师父教的字,墨的清香与芍药的微苦随风飘散,她仍用力嗅,笔端的墨落下一滴在纸上,像是未完的画。
她画里的芍药千姿百态。师父看过后在旁题字:十三女儿学绣,一枝一枝,不教花瘦。她不懂这是褒是贬,眨巴着眼抬头望去,师父的笑意隐在那大片的花影里看不真切,薄暮将白色的花镀上一层光氲,如梦境般美好。夜晚睡不着,又研墨作画,这一次,花只是隐约背景。
花开就有花落。白色的重重花瓣散落的时候,她正坐在不远处弹一首古琴曲,这首曲子是从师父给她的书中看来的。将离。一曲终了,她看着地上的花瓣微微愣神。再次习惯地用力嗅着空气,以往熟悉的味道淡了许多。有什么办法留住呢?画只能留住它们的形和神,而她想留住的,只是那微微的苦香。
她不会说话——遇到师父前她的所有都只与肮脏、发霉、腐臭相关,才七岁的小人儿却仿佛已尝尽悲辛愁苦,生死无异。然而,那掺杂微苦的清香出现时,她才明白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似乎是与她的世界对立,那是让人心安的……一些模糊想望,忽就生了浓烈念头,她想知道这比烧鸡腿骨头更吸引她的隐香为何物。
有生以来第一次由欲望而生的恐惧与渴望使她生了陌生的慌乱无助。她不辨悲喜地望着那人,深黑的眸子里有着太多与幼小年龄甚不匹配的神色。后来,仿佛梦中踩上云端一般,有着芍药微苦清香的那人带她上山,成了她师父,唤她墨儿。他不问她往事,教她琴棋书画,仿佛天生她就是他的徒儿。
很多时候她整晚无眠。—她是真的想留住那微微苦香,很久以来近乎执拗的想法。白色重重花瓣散落的时候,她忽而又是那么恐惧,蛰伏很久的心魔终又复苏。她画不了画,弹不了七弦琴。恐惧与压迫使得整个人乱了章法,无法冷静。就那样百转千回地纠结,一直坐到月上中天,山气暗香绕满庭。
悯人之心,众生善念。这会是师父当年带她上山的因由罢。很多年后她终于通晓。山上的芍药已不知开了多少回又落了多少回,眷恋不忘的并不是不败的花,她只是贪恋那仿若重生的记忆——她想留住隐隐的苦香,永世不忘。执念太重便容易自伤,而其实,山中岁月不知终老,却不知这一生一世,便已成永远。
午后,她拿出前年所集芍药干花做成的布枕,依榻酣眠。醒转已是薄暮时分,她去后山,身后大片的红药盛放,师父拿了窖中桂花酿在亭中自饮,像是水墨画中的谪仙,眉眼淡淡,嘴角挂着惯常的浅笑。她缓缓走近,终于开口说出一句:师父,墨儿新习一曲,弹与师父听,看徒儿指法有无长进,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