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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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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银河,参商永隔。
“颜卿,颜卿。”他转回身,看见那女子穿过层层叠叠的幽紫色罗幕,衣带翩飞。“颜卿。”她急切的呼喊,枯瘦如柴的双手从烫金滚边,绣着绚金色凤纹,艳红如火的嫁衣中伸出。诡异的苍白,泛青的脉线,尖瘦的十指。“颜卿,颜卿,颜卿。”她喊得愈发着急,细而尖的声音从她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仿佛一根细线勒住了他的心智。他无法思考,只能惊慌的看着那女子越来越近。过长的裙裾绊得她几乎摔倒,可她根本不顾,只用那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
晚秋时节的回廊,望不到头的幽紫色幔帐,檐下响得凄凉的铃铎,还有,还有那穿着红嫁衣的女子,“颜卿,颜卿,怎么不肯等等我?就一天,就一天啊,一天,你也不肯等么?”那女子的声音忽转凄厉,“颜卿,你好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你和她滚,快滚。尚书府容不下你们这样的狗男女。滚啊,滚啊……”不,不是真的,他头痛欲裂,怎么会,他怎么会成了别人口中的浪荡子,不是这样的。那女子一步步逼近,最后一重罗幕后,她忽然笑了,“颜卿,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生生世世在火海炼狱陪我,永不超生。”
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小楼,小楼……”他唤她,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回廊,没有罗幕,没有杭——小——楼。
夜凉如水,金盏里的苏合香还没燃尽,点点飞入房间的各个角落,刚看了一半的《花月痕》仍旧好好的躺在案几上。原来,是个梦呵!
可,为什么那女子是那么真实。颜卿记得那条回廊,记得那件红嫁衣。甚至记得嫁衣上一共大大小小明明暗暗二百一十六只金凤。
“颜卿。”门被推开了,沉静如水的紫衣女子端着一碟精巧的芙蓉糕,款款行来。颜卿讪笑,“心砚,都这么晚了。就不要过来了吧!”紫心砚心下明了,却也忍不住一怔。香酥可口的点心被轻轻放在桌上,“我听见你喊小楼,怕你醒了就睡不下,又起来赶工,所以送些点心过来,不要饿着了。”紫心砚缓缓解释,没有半分拘谨,都是这么熟的人了,连些微的关心也要拒绝么?还是,只因为那苍艳如花的女子——杭小楼。
死一般的沉寂里,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令二人都没有开口,苏合香暖暖的气息萦绕在二人衣袂间。窗外,又是那聒噪的蝉鸣,原来已是盛夏了啊!
盛夏,月明星稀。假山嶙峋,花香袭人,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铺满了碎花。奇葩环绕的花架下摆着一张宽幅绣架。一匹巨大的红色古香缎固定在绣架上,隐隐有白芷花的香气。
那对少年男女俱是白衣翩翩,如仙人临凡,那少女面带红晕,手里反复把玩着一支紫牙乌雕琢的发簪,眉目间尽是羞涩与隐晦的愉悦。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纤柔如女子的手,看向少女,“小楼,等这件十样锦的嫁衣绣成,我……我就带你走。”少女侧过头不去看他,脸已涨得通红,却依旧不肯服软,嗔道:“谁要和你走?好好的尚书千金不作,跟你?”跟你过苦日子么?才不要。”少年神色一黯,强大的自卑感倾压而下,是啊!他一个绣师,纵然绣技无双名满京都,却也没有资格妄谈娶到兵部尚书的千金。少年纤美的手缓缓收回袖底,亮如星辰的眸子一瞬暗如死灰。他悄然转身,艰涩的移步到绣架前,捻起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凝神绣起第四道暗纹。这将是一件天下无双的嫁衣,她穿上,必定会惊艳至极吧!
“颜卿,古有十样锦,你说与我听听,可好?”少女悄悄移步至少年身后,半嗔半娇的拉住了少年的衣袖。刚刚还聚在眉间的阴郁一瞬烟消云散。少年时的颜卿随即便端出了绣师的认真细心。
朗月当空,凉风习习,溢满花香的小院里有少年低沉而圆润的嗓音。“十样锦,你听好了。长安竹,天下乐,宝界地,方胜,雕团,狮团,象眼,八搭韵,铁梗蘘荷。”杭小楼细细数了数,蓦地惊叫起来。“坏颜卿,明明只有九个,你蒙我!”一时间,无数绣拳已砸在颜卿背上。
“呵呵,还有一个,我要留着以后告诉你。”
“不要不要,现在说嘛!”
那,是由衷的开心啊!沉浸在喜悦中的少年男女都未曾发现不远处的夜光花丛中那寂寞萧索的一袭紫衣,还有,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也许只是动如参与商的开始吧!
暖阁里燃了熏香,白色斜纱锦帐中那女子伏身哭泣。第一次,她如此平静,忘了挣扎,只是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试图忘记。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也是背信弃义的人。不是才说好吗?他要为她绣那十种锦绣叠加的无双嫁衣。要带她走,不是说他从未如此用心的刺绣吗?可,怎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绣坊里没有她的嫁衣,那间专属绣阁里置着的却是紫檀木架的烟雨江南图,那是紫心砚,是心砚表姐要的啊!
杭小楼不能忘记,就在昨天她才与颜卿订下终身相守的契约,才决心放弃靖阳王世子妃的高贵地位。她要他等她一天,就一天,一天足以让她说服二老退了与靖阳王府的亲事。可他啊!却在她费尽心机获准二老同意后与紫心砚携手相顾。她不爱窥视别人的行动,但那样的情景,怎么也令她的窥视光明正大了,而心,是心如死灰了吧!
暧昧的香气陡然一紧。是血的腥甜冲断了这暧昧,这缠绵,这纠结的香气。杭小楼苍白的指节暴起青筋,尖利的指甲剜入掌心,生生的痛。可再怎么痛也比不上你欺骗了我的痛啊!颜卿,我必要你为此痛悔终身。
月,是低沉如水的静寂。烛,是泪染灯奴的凄迷。书半摊,酒已残,那烟视媚行,巧笑倩兮的女子终究不会属于他。何必要苦求呢?颜卿,他自问,是啊,何苦?又何必?
一直以来,他都在自欺欺人,只要两情相悦,门第观念也能够被冲破。直到,这样一个谎言终被戳穿。他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想得透彻,那锐利如刀的话语犹在耳边,一句句冰冷,一字字隐痛。“小姐若能嫁入靖阳王府,真真是祖上积德,如此一来,不但老爷仕途无阻,飞黄腾达,要是大公子平乱回京,说不定官升三品就有望了。颜公子,那件嫁衣还要烦您尽快完工,等禀过今上,再过三月大概就是大婚了。”长房丫头画眉如是说。
什么相约相守,什么海誓山盟,通通都是假啊!心丧如死,他心丧如死。颜卿握着酒盏,狠狠收紧,“砰”酒盏应声而裂,艳红的血液从掌心涌出,在桌案上绽开妖异的花朵。他,是要捏碎那禁锢他的命运,最终却发现伤得鲜血淋漓的仍是他自己。
八月十三,暖阁。
一切终于结束了么?就在杭小楼在长房丫头画眉指引下撞破颜卿和紫心砚后第二个月,颜卿走了。没有告别,没有留信。同样,她也没有挽留,没有悲痛。是她自己要求嫁入王府,是她自己亲手斩断了韶华芳龄时的情愫。都断了,都忘了。留下来的只有已绣好的嫁衣和一纸悲词:
宜男草•思别
杨柳芳菲歇,
寂寞轻离别。
皎皎白绣架,
暧暧红菱纱。
十锦岂堪绣,
捻针难勾画。
宜男恐不忍,
心事付落花。
她又怎会不知,十样锦最后一种纹图正是宜男。原来,纵使离开也终究要揭开过往遗留下的谜底。
映着红日晚霞,血色嫁衣上似乎没有绣过的痕迹。杭小楼惊诧,“十锦岂堪绣。哈,原来你是怕十样锦绣成了我便会赖上你不放么?哈哈哈……”
她笑得撕心裂肺,笑得凄厉悲伤。日光一折,虚晃之后,隐隐有一种图案浮了上来,亭台楼阁,飞檐画栋,有商贩吆喝叫卖,有妖娆女子轻转舞袖,有卖花女孩左顾右盼,正是一幅天下乐。再轻轻侧了角度,天下乐淡去,继而浮上了亭亭荷叶,艳艳荷花,一叶小舟轻漾,采莲女子以一支香荷绾发,正手持木梳梳理着额前碎发,看面孔,依稀有些像她。杭小楼又惊又气,小心的转着角度,长安竹,狮团,方胜,象眼,宜男,八搭韵,雕团,宝界地一一呈现,大凡上面的女子个个都有她的影子,或娇笑,或嗔怒,或飞袖而舞,或支颐沉思,或扶花廊下,或引风院中。俱是惊艳非凡。她已不能自持,重重跌回椅中。颜卿,你心中毕竟还是有我啊!可我,后日便要嫁作他人妇,你,可曾恨我?
晚晴楼,同样八月十三。颜卿坐在绣阁里打理着近几日要交工的绣品,一针针举世无双。紫心砚立在他身后,沉静得一如死水。怎么也想不到,小楼近乎疯狂的叱喝令她诧然。情之深,恨之切,当真如此吗?那娇俏可人,苍艳如花的少女杭小楼一瞬间变得泼辣异常,她瘦削的肩如同风中孤竹,颤抖得剧烈,唇上全无血色。毫不顾忌身份的怒骂:“颜卿,你好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你和她滚,快滚,尚书府容不下你们这样的狗男女,滚啊,滚啊!”到最后,那少女无力的蹲坐到地上,抱膝恸哭。她曾悄悄转头看了颜卿,除了那眸子里的无奈,隐忍,她再看不到任何。
颜卿突然回身,怔怔问了一句:“后日是她大婚吧?”隐隐有痛,却不露,当真是离别啊!有言相送,无计相留。
兵部尚书杭霄与靖阳王府联姻,御笔钦赐“金玉良缘”,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完婚。百姓奔走相告,纷纷喟赞,“好一对璧人。”靖阳王府摆大宴,有意为天子宴请百姓,一时,街巷阡陌皆酒肉飘香。以致大婚后十余日余芳不散。
八月十四,暮。大婚在即。尚书府东暖阁隐隐有裂帛之声,直至日暮时分方止,时已入秋,暖阁中却飘出丝丝缕缕的香绸软缎,一片片,仿是碎了的少年心事。有好奇的丫头拾了看,,却被绸缎灵异的十种隐浮图纹吸引,将之悄悄笼入袖中,面上只余欣喜若狂。唯一的遗憾只是这般精妙无双的图案再也难得完整了。
八月十四,夜。晚晴楼,火光乍现,院中梨木下,白衣少年引了火折子,十二匹上好的蜀锦,十二幅灵动各异的龙凤呈祥图,付之一炬。有紫衣女子立在少年身后,神色沉痛,半晌未曾开口。眼见一匹匹贺礼被大火卷噬,她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意。明日那人大婚,他,只怕不会亲临了吧!
八月十五这一天本是中秋佳节,各家张罗月饼,水酒,灯谜。各样礼头早已教人忙得头昏脑胀。可偏偏这一天赶上了兵部尚书的千金杭小楼与靖阳王世子箫怿的大婚。喜轿路经之处已于清早铺了红壤,两旁的摊贩也被勒令收工。只留下一群禁卫军及王府的家丁沿途放哨。颜卿与紫心砚自四更天便在晚晴楼风阁中观赏着街道上混乱不堪的景象。先清道,后铺土,再刷新两旁店铺。再结上喜绸红灯,至正午时分方才忙罢。此刻,只等未时过喜轿了。
檀木妆台前,杭小楼已带上凤冠霞氅。最后一次在这里对镜,她似乎想要留下什么,却终究是留不下。人一生中最可贵的匆匆一瞥已永久的留在了一个人身上,而那人,不会再回来了。
未时,街口传来了锣鼓鞭炮的喜庆声音,街旁站满了人,小孩子们被鞭炮引得欢呼雀跃,一片热闹景象。一顶红色垂纱八抬软轿自街角出现,璎珞四垂,轻纱飞扬,现出轿中女子瘦削的身影,大红喜服已不是十样锦的那一件,而是一件凤纹玄金红裳。颜卿踱至露台上,想要细细打量轿中女子。似乎不约而同的,那女子抬起了头,尽管隔了珠翳,他仍感觉那目光已锁住了自己。为什么?不是都已结束了吗?可为什么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要带她走,天涯海角都可以,他深深的望向她,仿佛如此便可以将心意告之。然而,那女子猛然一转头,竟是一个决绝的姿势。
轿中的她已愈发接近他的位置,转过街角,依稀有了晚晴楼的影子。她克制已极,当路经的一刻,终于抬起头,真怕他不在呵!可他在,他在啊!一身寂寞白衣,她已察觉他的目光中有深沉的爱意,她暗自于袖中握紧双手,极力压制只怕下一刻她就会立马忍不住扯下凤冠向他奔去。与他走,与他天涯海角都可以,而,那紫衣丽人突然走至他身后,静静立在一侧。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她狠狠别过头去,不用再想了,一切早成定局。
喜轿缓缓远去,仿佛一段少年时的浪漫光阴终于是不复了。
谁也未曾料到,杭小楼嫁入王府未满三月便猝死新房之中,弥留之际口中只唤着“颜卿”,当时形容憔悴已极。众所周知,颜卿是长安第一绣坊晚晴楼的主人的名字。
而杭小楼逝后第三天,长安大火,火起处正是晚晴楼,而绣师颜卿已不知去向。
“颜卿。”紫心砚终于打破了沉寂,“可曾后悔当时一把火毁了绣坊?”颜卿苦笑,不作回答,时隔八年,他眼中早已波澜不惊了。唯有心中,终于是对那女子念念不忘,大概有生之年都不会忘了她吧!而如今,又是那样的盛夏,他似乎又听见女子娇柔的声音,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颜卿,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