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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pisode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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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即将黑透,更衬得次第亮起的灯光美艳温暖。入夜以后眼前的城市反而从沉寂中清醒过来,焕发出某种危险的活力,如同正警惕地窥测四周的夜行性动物。从飞机上往下看,柏林像个打翻了的珠宝盒,身旁望不到尽头的荒寒黑暗中,漂浮着几星浓艳而迷离的灯火。这座被一道高墙生生切成两半、还没有从战争中完全恢复过来的城市,是这个冷战世界事实上的首都。
对那些藏身于坚硬冰层下面、见不得光的家伙来说,夜幕是最好的保护色,但夜晚同时也是充斥着血腥味的战场。每天从太阳落下到再次升起的短短几个钟头里,都有人干净利索地消失掉,就像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而黑暗是杀戮者最忠实的共犯,迅速湮没了所有血迹与悲鸣。
西柏林滕珀尔霍夫机场,候机楼大厅外停着辆半旧的老式奔驰轿车,它从下午起就悄没声息地溜进那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一直没有换地方。这个位置依稀可以听到从机场里传来的广播声,扩音机一遍遍重复着即将登机和已经到达的航班号,声音平板不带感情。
套句过气了的诗,机场这种地方就是个烧不烂的保险柜,存放着数不清的相逢和告别。分离的恋人像最后一次见到对方那样绝望地亲吻,旁边有个小伙子咧开嘴笑得一脸阳光,咋咋呼呼地向家人挥手道别。更多的人没这么幸运,他们匆匆拎起旧箱子,疲于奔命地赶去下一个目的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整个世界都在变换位置,只有这辆车在人潮中不进不退,像黯蓝色大海中一块孤零零的礁石。
车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白金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抬手看了眼表,双唇紧抿,侧脸线条有种冰雕般的凛冽精致。她身旁驾驶座上那个人的眼睛是不常见的紫晶色,他冷淡地扬扬眉,转过头去说了句什么,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看不清表情。
干这一行的应该比守候爱人的痴情女子更耐心。他们早就习惯了漫长而无结果的等待,在各种想象不到的地方,等着某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人。特工们的时刻表从来不像火车班次那样准确而可以预测,有太多变数会扰乱他们的行动,只有随时做好准备,才有可能逮到惟一的一次机会——失手的代价通常看来就是死亡,或者比这还要糟。
娜塔莉亚突然碰了碰伊万的手肘,侧过脸去望向停车场的边门,眼神凌厉,像是单薄而雪亮的刀刃。她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在她与伊万将近二十年里累积起来的默契面前,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
伊万顺着她指出的方向冷冷看去,一个穿着深色长风衣的陌生人站在黯淡的路灯下,影子在地面上拖得老长。他似乎有些犹豫,把左手拎着的行李箱放到脚边,然后摘下帽子,拿在手里转了三圈后戴回头上,又提起了箱子——这次换了右手。
接头暗号完全正确,就是他们要等的人,错不了。伊万打亮了前灯,闪了一下马上关掉,眯起眼睛给车子点上火,笑得像是成功把猎物从窝里撵出来的食肉兽。他没闲心去管那个小角色,注意力全放在一同出现的另一个人身上。那张脸他其实只见过一次,从此便咬牙切齿地刻在了心里,想忘记都没那么容易。
明明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执著。也许那个把他领上这条路的人说得没错,对于一名出色的特工而言,记仇是个好习惯,选定实力足够的对手并将其征服,是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惟一办法。这一行里无所谓阴谋也无所谓罪恶,用不着对手段太过在乎,给自己套上没有意义的枷锁。那些可笑的信条从来不是为他伊万布拉金斯基而设的,人们相信和服从的永远都是强者,而非道德上清白无瑕的懦夫。
那两个家伙快步走过来,一点点靠近,近到完全可以看清楚。伊万饶有兴趣地紧盯着右边那个人,心底涌起一股残酷的快意。原来你也有这一天呀,五年前他输掉的那一仗,终于等到了加倍报复的机会。
他看上去就是个偶然进错了行的知识分子,伊万心情复杂地暗想。轮廓实在细致得过了头,侧脸冷硬英挺的线条却抵消了这一点带给别人的错觉。一双眼睛绿得像是猫眼,神情阴暗冷淡,有种说不清的厌倦之感,好像他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放弃了一切希望。
无论如何都不能小瞧这些英国好绅士,伊万在心底冷笑出声。这只不过是他的保护色而已,好让自己小看他,掩饰他身经百战的机警与敏捷。要是把他放到户外的开阔地上,手里再塞上把枪,事情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圆场特工的伪装功夫,只怕早就练到了连变色龙都要低下头来虚心向他们请教的地步。和那座见鬼的伦敦城一样,他们身边总是环绕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搞得别人根本没机会见到他们原本的样子,作为一个“人”的样子。
不管是莫斯科中心下辖的自己人,还是从铁幕背后钻出来的敌手,很少有谁胆敢直视伊万的眼睛,不在面对他似笑非笑的危险神情时瑟缩。但眼前的英国人显然是个例外,他分明感觉到了那双紫晶色眼睛含有挑衅意味的注视,却依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傲慢得好像活在专属于他的世界里一般,完全不关心自己此时正身处何地、将要遇上多大的麻烦。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到这辆旧车的后座上,没有谁试图打破这种微妙的沉默。把车子开出去之前,伊万向四周看了一圈,再次确认先前的布置。另一辆小车急急跟了上来,远远尾随在后面,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几个“街头艺术家”也坚守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路边报摊前那个发福的中年男子和正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小伙子,都是东德情报机关在西柏林的线人。
还不错,精心策划的欢迎仪式没有给他捅漏子。伊万不带感情地扬了扬嘴角,这次的任务容不得任何一点闪失,他亲自屈尊担当司机的角色,也是因为信不过其他人。他不允许哪怕是最微小的意外出现,即将到手的胜利那样甘美,怎么可以被这些小东西毁掉。
暂时可以松口气了,第一回合完胜,自从和这个讨厌鬼交手以来,胜负没有这么分明过。伊万在心里用口哨吹起了《胜利日进行曲》的头几个小节,唇边挂着的招牌式笑容在惯常的冷酷之外,居然多了几分争强好胜的孩子气。好在他这种不成样子的神情被围巾遮了个严严实实,谁都看不见。
汽车后座上这个面无表情一心想要装死的家伙,就是与他缠斗了数年之久的老对手,英国军情六处的干将亚瑟柯克兰。四天前他于出国执行任务时叛逃,和在丹麦的东德特工接上了头,讨价还价以后莫斯科中心决定把他送到东柏林详细审问,具体事项交由苏联驻东德联络官伊万布拉金斯基负责。
圆场为数不多的高层之一,如今已经成为克格勃的囊中物。看来他们这次真的找准矿脉了,只要顺着挖下去,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整件事的经过要从今年二月份开始说起。莫斯科中心有个双面间谍(通常被调侃为“鼹鼠”)成功打进了英国情报机关的心脏,在圆场地下蹲了足足十五年。如果上头那些老不死的说得没错的话,这就是个取之不尽的情报资源库,里头埋着的珍宝比阿里巴巴的山洞还要惊人。
不知道哪个环节上露了破绽,圆场大概起了疑心,打算自己把这只“鼹鼠”挖出来。或许是因为察觉到查探行踪的猎犬正一点点逼近它藏身的洞穴,二月底“鼹鼠”破土而出,逃回莫斯科寻求政治避难。这下子直接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圆场高层乱得像个被开水灌过的蚂蚁窝,哪怕十年前金菲尔比叛逃的那场噩梦再重演一次,充其量也就是这个光景。
那只鼹鼠真不赖,不光在圆场地底下挖了四通八达的坑道,还把承重的大理石圆柱都弄松动了好几根。伊万唇边那个看似无害的阴冷笑容又加深了一点点,天知道这座外表看上去像个神殿的老房子还能撑多久。像小孩子搭城堡一样,把支撑着它的砖石一块块拆下来,拿去加固自家的堡垒——这个游戏好玩,太好玩了。
穿越这里的边境并不困难,伊万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像之前排练好的一样,一直跟在后面的那辆小车开足马力超了过去,嚣张地领头停到检查站前,吸引了那儿所有人的注意力。接下来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需要等上个十几分钟。
伊万熟门熟路地把车停稳,整个人放松下来陷进座椅里,百无聊赖地凝望着后视镜里亚瑟的脸。上车后英国人的表情一直没怎么变,两条粗眉毛微微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逆着光,他那双眼睛的色泽显得更深了,接近祖母绿的颜色。
亚瑟目不斜视地坐着,双手随意交叠在腿上。这个姿势看似轻松,但他自己清楚,浑身上下每根神经都绷得死紧。行动一旦开始,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更无法逃避。每个人都是这架庞大机器中一个咬合精密的齿轮,不管哪一环上稍有懈怠,整个行动链条都会土崩瓦解。身兼导演与演员两职的他,直到这场好戏临近尾声时才上台亮相。在他之前已经有太多人尽力完成了早期的战斗,决战中出场的人哪里找得到临阵脱逃的理由?除非他存心打算让那些血白流。
在丹麦遇见伊万提前安插过来与他接头的东德特工时,亚瑟就听见了棋局开启的声音。与之前一连串交锋不同的是,这次他与伊万布拉金斯基都将亲自站上棋盘充当棋子。性命、荣光、骄傲、野心、执念,对弈的双方不是赢得一切,就是输到一无所有,他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上写得清清楚楚,没留下任何余地。
汽车又开动了,这次直接驶过了两道关卡,没受到任何盘查。和他想的不一样,苏联人在到达东柏林以后没有停下来,庆祝本次行动大功告成。那个人甚至连表情都没变,似乎这场冒险只是例行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车子继续向东开去,速度飞快,不知道目的地会是哪里。
看似疲倦地闭上眼,亚瑟向座椅靠背上倚去,不动声色地温习着早已定下的计划。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有足够的理由支持他的叛逃行径。凡是干这一行的都清楚,信仰之类空洞的东西不过是易耗品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磨损得一干二净。真正支持着他们走下去的,其实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同样的,对继续活下去的恐惧。
在间谍世界里,失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来都是祸不单行。但是这次没完没了拖得特别长,足以把最沉着冷静的老手逼疯。按照惯例,每次经历重大间谍灾难后,情报部门必然要对损害程度做出评估,接下去就是望不到头的排查与整顿,每个幸存的人都成了嫌疑犯,没办法马上洗清自己。
不用等结果出来他就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两个主要情报网受灾有多严重。在东柏林的那个被敌方一网打尽,完全垮掉了。而在布拉格的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最后有几条小鱼溜了出来,不至于全军覆没,好歹给他和直接负责的分站长保全了最后一点颜面。但是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情报网络而言,它目前已经完全处于瘫痪状态,和死掉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今年一月份,那天有多冷,亚瑟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待在柏林墙下的岗亭里,等着那个为他们提供机密的东德线人。这个人是东德情报网最后的幸存者,另外十几个成员都没能熬过一轮轮的内部排查,一个接一个丢掉了性命。而他的身份也暴露了,打算在今晚潜逃过来,向英国申请政治庇护。
已经过了午夜,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钟头。亚瑟站起来走到窗前,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弥漫开来。他烦躁地望向那座枯瘦而黝黑的哨塔,它正好位于边境线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一切,没有什么能逃过它冷酷的目光。连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片都远远避开塔楼,不敢在它嶙峋的屋顶上停留。
来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个人抄了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对面仓皇溜过来,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快到了,好,一旦越过那条线他就安全了,亚瑟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
没有丝毫预警,探照灯突然大亮,从四面八方射向那个可怜的人。他完全吓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和冬夜公路上被汽车前灯照住的野兔没什么两样。那几秒钟长得像是一个世纪,他反应过来以后开始没命地奔逃,但是已经迟了。一颗子弹精确地打中他的背,他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坚硬的路面上,一只手无助地伸在眼前,指尖离边界线只差几厘米。温热的血流淌开来,在雪地上浸染出大片的深黯色块,但是因为天气太冷,很快就凝住了。
几个黑影不声不响地冒出来,迅速拖走了死者。雪一直没有停,掩埋掉了所有痕迹,天亮之后再来看的话,保准会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亚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即将要打的硬仗上。像个胆小鬼一样沉溺在对过去失败的记忆里,这么做除了自我折磨以外没有任何意义。不管对他还是对圆场来说,1970年都不是个好年头,从年初起的工作记录就是从一个挫折到另一个,没有别的。但是事情不会这样下去了,他在西柏林看着那具尸体被运走时就发过誓,自己必定会赢得一场胜利,不管要打破多少他曾经坚守过的信条,不管要用多大的代价来换取。
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没错,但是这一次,我会尽力试着让你成为照我意愿而行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