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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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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风,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卷过长安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黑压压的天,金灿灿的人,永宁街与朝阳街相交的十字路口,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天气恶劣,却抵挡不住汹涌的人潮,驱赶不走坚守的官兵。
并没有滔滔不绝的声讨,也没有群情激奋的抗议,重重叠叠的人,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民不进,兵不动,彼此相望,俱是难以言喻的无奈与酸楚。
临时搭起的刑场上,沉重的气氛更甚周遭,偶尔一两声男男女女的交谈,也是低低的,仿佛大风吹过留下的一小片痴缠。
一字排开,五名死刑犯,两女三男,白色的的囚服松垮而不凌乱,维持着最后的风度。
最中央的青年始终没有跪下,昂扬自立的姿态高傲得仿佛九天里翱翔的神鹰。明晃晃的的银月色面具遮住了他一张神秘莫测的容颜,却遮不住他一身的桀骜难驯狂肆邪佞,还有那一身足以致命的诱惑力。
展胤日站在刑场上,明黄的储君龙袍随风飒飒,龙冠束起的长发乱了几许,让他原本温文雅致的气质添了几分狂野与不羁。
对着身着囚服的青年,他皱起眉,负起的双手有些僵硬。
“月随云,你果真不悔么?”
他的身份,他的气息,他的言语,他的痛楚,与这一片死寂格格不入。
“我有何悔?”
月随云冷冽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温度,整个人就像面上的银月面具,似是天生的冰冷无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展胤日沉重地叹口气,极其俊秀斯文的脸上布满浓浓的伤情,毫不遮掩。
“以你的本事,即使杀不了我父皇,也不至于失手被缚。你并没有真的想要我父皇的命,是吧?可是,为什么想要自己的命?随云,为什么?”
月随云定定地看着展胤日,张狂肆意骄纵自大的眼神好像站在世界之端,睥睨着天下万物。面对着这样傲气的人,展胤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月随云才是。
“因为,他是你父皇。”
展胤日愕然地愣怔了一下,随即便涩涩地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的,有些莫可奈何。
僵持对峙的官兵与民众中间,不知何时穿梭进一名白衣女子。
她走到刑场之下,对着守卫囚犯的侍卫长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指指跪在最右边的少女,闪闪漂亮的眼睛。
“她是我妹妹,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侍卫长看看她,再回头看看跪在刑场上的少女,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庞在肆虐的狂风中美丽得光辉灿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尽快吧,午时将近了。”
女子点点头,面颊上浅浅的笑意冷淡寡情。
云隐约淡了,风隐约小了。
沈羽墨看着款款走来的女子,有些恍然。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明明是素昧平生,却与她如此的相像。
“我听人家说,你拒绝了皇上的求爱?”
沈羽墨惊诧地呃了一声,脸微微一红,嗯了一声。
白衣女子没有如她想象中的一般款款而谈,却是嘻嘻一笑,恬美静谧,宛如天边的一片游云,散落在每一缕风里。
“真是傻呢!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便枉送了性命,值得吗?”
沈羽墨没有犹豫,眼里的坚定晃得人眼花。
“值得。”
“你有喜欢的人,宁愿一死也要守住这份感情,是吧?”
白衣的女子挽起沈羽墨一缕青丝,恬淡似云的笑意萦绕在脸上,弧度风流的眉梢眼角透出些漠然,显得有些薄情。
“为了一个男人牺牲自己一条性命,你还真是傻得可以。就不怕,那人是骗你的?有人跟我说,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骗子,专门生来骗女人的,你信么?”
沈羽墨摇摇头,尚带着纯真的思想充满着对世间一切的希望与憧憬。
白衣女子侧过头,看一眼骄傲仿佛天之君的青年,唇角的笑意微微深了些。
“你喜欢的人,该不会是他吧?”
沈羽墨红透了脸,默认了。
喜欢月随云,所以宁愿拒绝当今天子的情谊,与君共赴黄泉路。生死相许,唯卿一人足矣。
哪怕,你喜欢的从来不是自己。
白衣女子眨着眼睛,放开了沈羽墨的发丝。
“他貌似的确不会骗你。”
展胤日一动不动地看着月随云,负着的双手已经有些泛红。
月随云也看着展胤日,狂傲的气息虽是半分未敛,却教人感觉得到他的认真。
白衣女子淡淡地看一眼,正过身子对着沈羽墨愀然一笑,还是有些恬淡。
“奸`情翻滚,暗流汹涌。沈姑娘,一寸芳心所寄非人。”
沈羽墨被这话惊得正无语,还没来得及伤心,又听到女子似哂非哂的腔调。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可惜,你偏偏要选择死路。”
风明显的小了,淡淡的日光透过云层,给大地染上一层明媚。
月随云的呼吸平稳有力,赴死的心意决绝而断然。
展胤日垂下眼睑,吐纳之间有着绵长的无力,浓郁的哀伤。
“你可知你一死,这天下将会有怎样的动荡?这是你想要的吗,随云?南征北战两载有余,你该知道战争有多残酷。”
月随云冷冽地哼一声,避过展胤日情绪浮动的双眸。
“这就是我想要的,你又能如何?”
“随云!”
展胤日握紧的双手被自己掐得几乎要涌出血来。
月随云,他是当朝兵马大元帅,也是天下第一帮丐帮的帮主。
他若一死,天下必定大乱。
沈羽墨看着白衣女子,明亮的眼眸含了几许期待。
“你能救月大哥,对吗?”
白衣女子摇摇头,仍旧是淡淡的笑,似云似烟似雾,轻轻的,风一吹就散了。沈羽墨终于发现,她从一开始就是似笑非笑,淡然得仿佛局外之人。
“你是谁?为什么——”
依然的似笑非笑,依然的淡然自我,白衣女子指指与展胤日对望的月随云。
“那也许就是原因吧。”
沈羽墨不甚明白。这白衣的女子,两张容颜的相似,何以扯到月随云?
展胤日一直都知道,月随云是个固执的人,但凡是他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转圜的余地。
很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口才,便可以劝得月随云听进去他的意见。
相识几年,他慢慢地知道,月随云其实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但仅是尊重而已。
他没有力气去左右月随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任性地做着所有疯狂的事情。
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脾气,月随云是个路人皆知的臭脾气。他总是很纵容月随云,至于为什么这么纵容,他没想过。只是觉得纵容他,似乎很理所当然。
月随云比谁都喜欢展胤日。
刺杀皇帝,自绝生路,唯一舍不下的便是这个明明很聪慧睿智,却时不时犯傻,增添他生活乐趣的太子。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告诉展胤日,如果可以,他愿意听他的任何话。
可惜,他是皇家的太子。
据午时已不足半刻。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大地上所有的可见的不可见的,肆虐的狂风渐渐息了疯狂的呼啸。
聚集在刑场周围的臣民湮没在沉闷的寂静里,闪亮的刀剑凌厉寒冷。
如果不发生什么的话,似乎显得不太正常。
月随云看着展胤日,想笑一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而且,隔着一张面具,展胤日也看不到他一直期望的笑颜。
转动眼眸,瞥见了沈羽墨。
还有,沈羽墨面前,蹲着的白衣女子。
明明是风流的眉眼,却有着最清淡的性子,偶尔的一挑眉,能让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薄纱做成衣裳,露出光洁白皙的颈项与修长圆润的手臂,白锦裁的抹胸绣着雪色的云片儿,长长的头发用白缎子束起来,过腰的柔顺光滑。
浑身上下都是恬淡素净,风轻云淡的神色恍若天际的霁散云飞。
跟单纯的沈羽墨不同,这白衣的女子美丽胜过春日最繁盛的芳华。
“母后……”
白衣女子侧过头,笑吟吟地站起来,波光粼粼的眸色秋水不及。
“月儿。”
从来都是恬淡,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好似君子,温文如玉,不愠不恼,不喜不欢。
月随云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的,半跪了下来,高傲得头颅难得地低了下来。
“母后……”
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近,弯下身子,白净细腻的手抚过月随云的头顶,穿过月随云黑如墨色的长发,温温婉婉地笑,淡如烟云,光风霁月。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月儿都长这么大了呢!”
展胤日后退一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月儿。母后。
这些熟悉在记忆里的词汇带着滔天的白浪汹涌而来,湮没了所有的一切。
月随云。
展胤月。
展胤日的孪生弟弟,展胤月。
面具下的那张脸,属于展胤月,也属于展胤日。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月随云摘下那张面具。因为,那是当朝太子的脸。
“母后……和,月儿……”
展胤月愣怔了一下,没有抬起头。
白衣女子伸出手,解开了展胤月的银月色面具。展胤月安安静静地配合,没有半点反抗。
极其的俊秀斯文,优美的线条没有特别的刚硬,也没有刀雕斧斫的深刻,简简单单的弧度,有些纤细,却不显文弱,反而是因为那份狂傲不羁的气质透出些凌厉。
“母后,没死……?”
“是啊,好可惜呢!”
纵容是决绝邪佞如展胤月,也因为白衣女子一句话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并没有很多人听到刑场上的谈话,却有许多人看到了月随云除去面具后,那张与太子殿下别无二致的脸。
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要窒息了长安城的两条大街。
片刻之后,人潮涌动,一声又一声的细声低语重叠起来,交杂成翻涌不休的沸腾。
展胤日转个身,对着安坐在高棚里已经执起斩立决令牌的刑部尚书,冷了一张脸。
“皇后娘娘与二皇子在此,谁敢动刑?”
刑部尚书的手抖了,令牌颤了颤,险些掉到地上。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同罪论处。”
白衣女子嗯了一声,瞥一眼冷汗淋漓的刑部尚书。
“那,便一同处决吧。”
刑部尚书没有再说话,手一软,令牌掉在地上,整个人也瘫软在椅子上。要斩月随云,他无所畏惧,出了事也轮不到他顶。但要斩展胤月,便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还有那个传说中,已经死了十七年的皇后娘娘。
风云末。
风云末抬头看着展胤日,淡淡的笑意萦绕在唇角,恬静安谧。
展胤日回身,单腿跪下,与展胤月一般,垂下高贵的头颅。
“母后。”
展胤月调息吐纳,侧头细细地看着展胤日,眸光闪烁,明亮得耀眼。
“皇兄,抱歉。”
展胤日摇摇头,语调轻盈了些许。
“是兄弟,就别这么说,月儿。”
风云末轻轻抚抚自己的额,笑得有些淡然,年轻的脸上光洁明亮。
三个人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是兄弟姐妹。
沈羽墨隐约有些明白了。
月随云看她的时候,偶尔闪过的温柔,不是对着沈羽墨这个人,而是他想象中的风云末。如果没有风云末,沈羽墨的存在就成了多余。
风云末是天上飘飞的云,她是云落在地上薄薄的影子,细微的几乎看不见。
皇上要纳她为妃,也不是因为她是沈羽墨。
所有的呵护,所有的疼爱,所有的承诺,都是对着风云末的。
刑场北边的轩轾楼里,一身明黄龙袍的男人临窗而立,望着底下风云变幻。
他比谁都知道,杀了月随云,会有怎样的结果。
要么天下大乱,要么,他死。
月随云是得百万士兵之心的元帅,是万众拥戴的丐帮帮主,为了他,不知有多少人可以拼命。
他是个尽心竭力的君主,却不是个宽容的君主,死在他手上的人,成千上万。子民们爱戴他,也畏惧他,憎恶他。
死,从来不是个让人惧怕的词。
如果没有看到白衣的女子风轻云淡地进入刑场,他会安安静静地看着月随云一干人等被处斩,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场剧变的爆发。
可是,她偏偏就出现了,以着当初娉婷婀娜的姿态,翩翩然而来,搅乱一池死水。
沉静淡然,优雅从容,似是天与云相交互映,蓝白一色。
独一无二的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纯白色的沈羽墨,忽然就消散了。只有容貌的相似,维持不了长长久久。
风云末。
他的妻子,风云末。
还有,他的孩子,展胤月。
他一直都知道,月儿恨自己。可是他不知道,月儿会为了报复自己,将命送上。
亲手处死自己的孩子,没有哪个父亲会承受得了。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月儿离开时,眼神里的绝然与仇恨。
“父皇,你杀了母后——”
当时五岁的胤月,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彻底失踪了。
如今,他要怎么面对?
他爱的人。
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不小心的介入,就会毁了那份幸福。
云末总是一份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闲云野鹤一样的从容闲雅。天塌地陷什么的,似乎完全与她完全无关。
她行事低调,淙淙如一泓山泉,流过鹅卵石堆积的小水道,映出五彩斑斓的阳光。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安心,总觉得这样的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很大程度上说,他的任性是教她惯出来的。
胤日的性子有些像她,从从容容的,好像没有定点的脾气。
展胤日抬头仰望着轩轾楼,窗口的明黄颜色耀眼夺目。那个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动作的男人,实在让他有些失望。
皇族有条祖训,自己的女人自己追。所以,即使是自己的父皇,他也不可以帮。何况,他根本不想帮。
身在皇家,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幸与不幸。
展胤月没有去寻找那个他曾经唤作父皇的人,对于他,他已经习惯了去恨。
他与展胤日最大的不同就是这点。展胤日宽容大度,他则有仇必报。
风云末拉着双生子站起来,对着立在剩下的四名死刑犯身后的刽子手挥了挥手。
“把人都放了,有事我承担。”
刽子手没有任何意见地接受命令,连解开缚索的动作都较以往轻了许多。
“日儿,写个赦免的旨意,别教月儿带着罪名回去。”
“是,母后,日儿一定。”
展胤日站在风云末身边,以守护的姿态捍卫着。
展胤月扶住风云末,真实地感受她的存在,唯恐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风云末嘴角噙笑。
看着被两个一模一样的青年细细守护的风云末,沈羽墨生出些小小的羡慕。
走下刑场的时候,风云末抬起头看天,有些刺眼的日光射过来,她偏首避过去,却是不期然的,瞥见了高楼上静静伫立的人。
明亮耀眼的仿佛九天之上普照的太阳,他人夺不去半点辉光。
十七年。
他们已经隔了十七年的时光。
相约白首的盟誓早已灰飞烟灭,花前月下的相逢早已烟消云散,执子之手的凝望早已悄然退场。月老的红线被风蚀过,难以再紧紧连接人生的初见。
他们之间,是谁先放的手呢?
展渊。
沉睡的十七年里,偶尔梦到这个名字,心也会隐隐作痛。
展渊望着风云末,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云末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遥遥地看他。
“云末……”
这个名字从他唇间逸出来,顺口得很。
风云末摇摇头,淡然地笑着,美丽恬静的容颜布满散淡的阳光。
她并不喜欢展渊叫她的名字,这一点展渊从来都不知道。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许过愿,将来若是嫁了人,她要夫君唤她一辈子的娘子。
展渊一开始就叫她云末,不叫云末的时候,就叫爱妃,叫皇后,却从未唤过一声的娘子。
而她,因为展渊的身份,也从未唤过一声相公,甚至,从未唤过他的名字。
这样的夫妻生活,让她觉得清淡,觉得婚姻就像一张纸,轻易便可撕裂。
可是,淡薄如他们,也是有着美好的开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年细雨洗清明,相思红豆上梢头。
长安郊外的小酒馆,杏花汾酒香透了了清明时节纷纷的雨。哒哒的马蹄带着美丽的错误,踏进了这一片恍然如梦的境地。
展渊的衣服被雨淋湿了,贸贸然地下马,闯进了酒香醉人的小酒馆。
然后,看见了倚在门边懒睡的风云末。
女子温婉,小家碧玉。
这小家碧玉温婉得过了头,清清淡淡的,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懒懒的笑,嫣然回首,星星点点的美丽,好似满天的繁星。
展渊对风云末,便是这样的一见钟情。
“姑娘,在下展明。清明天气,能借个地儿避避雨么?”
“额,里面请。”
风云末说话的调子也是清清淡淡的,夹杂着杏花纯净的香味。
小小的馆子,没有雇佣旁人,掌厨的是年过不惑父亲,酿酒的是风韵犹存的母亲,唯一的女儿便当了跑堂,一家三口经营得怡然自乐。
为了风云末,展渊天天下了朝便策马出郊外,做起了平民展明,彻彻底底地贯彻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步一步攻陷少女的芳心。
那时候的风云末,笑起来明亮纯粹,即使是淡然恬雅,旁人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的愉悦。就像一朵没有刺的白玫瑰,娇艳美丽,芬芳馥郁。
展渊想吻她的时候,就偷偷站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温温柔柔地亲下去,再迅速地退开。她没什么大的反应,就平平淡淡地瞟他一眼,转身走人。
爱,如潮水,月盈月亏,有进有退。
二十岁的太子展渊,风华正茂。
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是出了名的年少风流。从城南到城北,哪家花楼他没去过?从城东到城西,哪家花魁他不认识?从太守家的小女儿到丞相家的大千金,哪家小姐他没勾搭过?但凡是有姿色的,他是来者不拒,有艳名的,他是一掷千金,但求美人一笑。
忽然有一天,上朝的时候,他像皇上求赐婚,对方是城郊小酒馆的独生小女。
太子妃不是寻常人家的妻子,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小小的买酒女儿如何担当得来?展渊的请求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连弟弟展泽也说,莫要误了人家小家的碧玉。
为了风云末,展渊离宫出走,住进了小酒馆,每日都跟着风云末的步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陪她跑堂,陪她打杂,洗衣做饭扫地清除样样学来,毫不马虎。
昔日的佳人闻声赶了来,一个一个都叫他赶了去。
“三千粉黛,又怎敌云末嫣然的一笑?”
风云末拿绣帕擦去他不小心沾上的脂粉,淡淡地一笑,继续整理桌椅板凳。他就赶紧上手帮忙,决不让她累着。
平平淡淡的日子,甜蜜而美好。
三个月后,圣旨下,太子迎风云末入宫,封太子妃。
人都说,风云末生的好命,平白捡了个回头浪子。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春色旖旎。金色与红色交织成一片,龙凤双飞的图腾充斥在每一个的角落,热闹天地燃烧几天几夜。
风云末娇娇俏俏地笑,少了几分淡然,多了几分兴然,红润的面颊光彩熠熠,一双明眸闪闪烁烁,秋水难及。
展渊握紧了她的手,看她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宝。
“能娶到云末,是本宫此生最大的幸运。”
风云末低下娇颜,展眉而笑,清淡的神色添了几许销魂。
“嫁予太子,也是云末最大的幸运。”
抵死的缠绵,没有人知道掺杂了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成就了本朝最纯真最深情的一段皇室佳话。
半年后,风云末第一次撞见展渊的背叛。
长安城最大的青楼,红袖添香。
一身书生装扮的风云末倚在红袖添香三大花魁中的苏烟床上,淡淡地笑着,听苏烟弹着小曲儿,唱着小调儿。
她与苏烟算是旧识。昔年苏烟落难,是她施以援手,助她逃过一劫。
苏烟不喜欢男人,偏偏喜欢她,曾想托付终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也不愿误一个好女孩儿的一生。
“风姐姐,那个嫁给太子的风云末,真的是你么?”
风云末点点头,脸上仍然是淡淡的笑,不减一分,也不加一分。
苏烟停了曲调,十指搭在琴弦上,痴痴地看着风云末,有些黯然。
“姐妹们都知道,太子多情风流。风姐姐,不知道么?”
风云末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笑,雅致从容。
苏烟叹了几声,拨动琴弦,调子悲悲戚戚的,颇有些让人伤心。
出了苏烟的花房,对面便是花魁昕芷的花房。
风云末见房门未锁,留着条小小的缝儿,淡淡地笑一笑,正要离去,便听见了里面传出来的欢好之声。
女子的嘤咛,男子的低喘,翻云覆雨,吱吱呀呀,渐渐被激动的尖叫狂吟盖住。
青楼之地,男欢女爱本事寻常事,若是接受不得,也就不会踏足。
只是花房里面,男子是声音太过耳熟。
也曾夜夜春宵,耳鬓厮磨之间,有些东西不经意地就记住了。
展渊。
云雨之间的昕芷叫出来的称呼,也是光明正大,肆无忌惮。
“太子爷——”
那一年的风云末,只有十六岁。
一般人家十六岁的女儿遇见夫君眠花宿柳,会是怎样的呢?她不知道。
风云末立了片刻,继续走自己的路,风轻云淡的笑,淡雅得仿佛天边易散的云。
身后的苏烟,早已泪流满面。
凌晨的时候,太子才回来。
风云末睡得很轻,当有人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爬上床钻进被窝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睛,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又睡了。
淡淡的脂粉香味萦绕在床间。
展渊搂住风云末的腰,蹭蹭她的颈窝,皮皮地一笑,俊美得有些淡漠。
“好想你呢,云末!”
风云末嗯一声,将头埋进被子里,呼吸均匀绵长。
知道了,再去发现就容易了很多。
展渊风流的女子不仅仅是宫外的芳华,宫里也存着不少。东宫里经常有漂亮的小宫女骄傲地昂着头,面带浮华地招摇过市,看见风云末,笑得深切。
风云末对谁都是淡然地一笑,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云端之末。
就像她的名字。
风云末知道展渊处处风流的事,展渊终究也是知道了。
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仍旧是亲昵无间,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不带一丝的生硬。
说不上貌合神离,但就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就像最美丽的神话,也有被揭穿的一天。
十七岁的时候,风云末怀孕了。
展渊收敛了性子,做起了准爹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揉肩捶背,似乎回到了初始。
风云末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没有太大的变化。
年末,皇室添了一对双生子。
皇上赐名,记入宗亲府。长子展胤日,次子展胤月。
开春,太子妃离宫。
次日,圣旨下,废太子妃。
接到圣旨的时候,展渊还处在一片茫然之中。
昨日,云末不过说得空了,要回娘家看看,到了今日,怎么变成了离宫?
若真是离宫,又怎么变成了废妃?
太子妃是他的,要废也得先征求他的同意吧?
求见父皇,吃了闭门羹。询问太监总管,说是不清楚。
策马赶到郊外的小酒馆,春寒料峭里,中年的夫妻如往常一般,热络地卖着杏花汾酒。
这拒绝了国舅待遇的平凡夫妻,日子过得轻松恬淡,幸福洋溢。
“云末呢?”
捧着热酒的中年男人挑眉一笑,眼里含了清清楚楚的戏谑。
“不是在宫里么?太子爷亲自从草民这里迎走的呢!”
美丽妇人笑得温婉典雅,秀色可餐,很是诚恳。
“殿下该知道,我们夫妻只是云末的义父义母,这里算不上她的本家。殿下若要找她,不妨去找她的本家。”
“她的本家?她不是孤儿才被你们收养的么?”
那一刻,展渊才知道,风云末于他而言,仍然是个相当陌生的存在。
风府。
御笔亲题的匾额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守门的护卫见了展渊,没有太大的震惊,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请入。只是眼底的戏谑,似乎是对当朝太子的不以为意。
管家大步流星地出来迎驾,礼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本宫的太子妃呢?”
展渊的脾气有点上来。
风府。他找遍了全长安,结果只有这一家风府。
神赐大将军风尚的府邸,当朝三大权门之一,放眼天下,鲜少有人可与之抗衡。
管家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施个礼。
“回太子殿下,将军府内没有殿下的太子妃,殿下怕是找错地方了。”
“风云末!风云末人呢?”
管家面不改色,依然的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四小姐身体不适,在闺阁小憩。太子殿下若要见四小姐,还请先问过将军。”
风尚虽然身为武官,却极其的俊美,富有文人气质,谈吐之间儒雅斯文,一派风雅安然。
看着他,很容易就可以知道风云末的美丽承袭自何方。
风家人都很美,美得有点不太真实,似乎怎么抓都抓不住。
“风将军膝下不是只有一子一女么?府上何时有了四小姐?”
风尚低一下头,很风雅,很优美。
“回殿下,微臣家的孩子们是连带着兄长家的一起算的。小四是微臣二哥的孩子,并不是微臣亲生的。”
“本宫要带她回宫。”
“殿下,于礼不合。”
“本宫没休妻,她就依然是本宫的太子妃。”
风尚接下来的话让展渊记了一辈子的仇。
“小四是不是太子妃,这与殿下无关。”
风云末斜倚在藤椅上,斯斯文文地吃着甜品。
展渊站在她面前,高大的影子遮住了照脸的阳光。
“本宫来接你回宫,云末。”
风云末细细地看着他,眉眼风流,却遮不住天性的冷淡自持。
“殿下该是知道的,云末与殿下的婚姻,不过是云末与皇上的一场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了,云末离开是必然的。”
展渊握住风云末的手,紧紧的,不留一丝空隙。
从清明时节的初遇,到现在废黜太子妃,都是计划好的。
风云末吸引太子,嫁给太子,生下皇长孙,然后离开。酬劳是万两黄金。
“若你真的这般爱财,本宫予你十万两黄金,换你与本宫回宫。”
风云末定定地看着展渊,有些惊诧,淡然的情绪被挑起一丝波澜。
“何必呢?”
展渊俯下身,将轻纱笼身的女子拥入怀中,轻轻亲吻她的发丝。
“能娶到云末,是本宫此生最大的幸运。云末不喜欢本宫,本宫可以等,等到云末喜欢上本宫,真心实意地想要跟本宫在一起。本宫可以等。”
风云末愣怔地呆坐着,任由展渊抱着,不放手。
初春的阳光明媚多情,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这一等,就是五年。
展渊登基了,风云末由太子妃变成了皇后。
展渊仍然是展渊,风流多情得让人除了摇头叹气再也不想都说什么。
风云末没有对展渊的风流说一个字,只是淡淡地笑,从容优雅,仪态大方。
皇后之下,有了德贤淑惠四贵妃,有了婕妤昭仪美人才人,后宫粉黛三千,莺莺燕燕,百花争艳,此起彼伏。
若说还有什么没变的,那就是皇子的数量。这也是展渊对风云末的承诺,除了风云末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五年间,他们没有共赴过一次云雨。
展渊在等风云末,风云末也在等展渊。
他们站在自己的岸上,遥遥望着彼岸,谁也没有跨出一步。
情势发生变化是在展渊的生辰宴上。
德妃递来的酒,夜光杯里透着葡萄黏黏的香,诡异的颜色散发出魅惑的气息。
“皇后娘娘,臣妾敬您。”
风云末摇摇头,淡雅地笑一笑,美丽不减当年的脸上风轻云淡。
“不必了,本宫不想喝。”
德妃对着展渊娇俏地唤了一声,撒娇地蹭上去。
展渊笑着看看风云末,揉揉德妃的头,将她推开一些。
“皇后,既然德妃要敬酒,多少喝一杯。”
风云末摇摇头,还是拒绝了。
“陛下从来不会勉强云末。”
“是朕的原因么?”
展渊接过德妃手里的酒,嗅了嗅,扬起一抹俊美的笑。
风云末看着展渊,第一次,微微蹙起了眉。
“陛下要云末喝吗?”
展渊没有说话,仰起头,夜光杯沾上了下唇。
德妃紧紧握住展渊的手,皱起形状姣好的长眉,嘟起的红唇妖异媚人。
“臣妾为皇后娘娘斟的酒,皇上喝了算什么?”
展渊哦了一声,淡淡的长眉挑了起来。
风云末伸手拿过展渊手里的杯子,看着他,神色淡然无伤。
“陛下要云末喝么?”
展渊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风云末没有再多说,仰头喝下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倚在了展渊肩上,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染了几分绯红。
展渊有些受宠若惊,伸手将她环住。
“皇后——”
“如果我把那十万两黄金还给你,这里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相牵的手交叠起来,抚在了心口。
展渊诧异地低下头,细细地看着风云末,不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慌。
“云末——”
风云末闭上了眼睛,绯红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唇角溢出的血丝鲜红刺眼。
展渊紧紧抱住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生怕怀中的人一个眨眼就消失不见。
明明知道酒有毒,却还是喝了下去。
那一夜,皇宫大乱。
皇后中毒,太医院倾巢出动,医治未果,自此长眠。
太子展胤日昏厥,七日方醒。
二皇子展胤月离宫,自此失踪。
德妃贤妃涉嫌毒害皇后,斩立决,诛九族。惠妃淑妃打入冷宫,断尽青丝,永生不得伴驾。后宫其余嫔妃全部降为宫女,有疑意者逐出宫门。
外言,皇后已死,二皇子失踪,六宫无人。
十五年后,月随云惊鸿初现,一举考取武状元。当时异族来犯,立军令状与庙堂,自请领兵出战。三月,大胜归朝。
十七年后,月随云受召入宫,刺杀天子,未果,打入天牢。
十七年。
展渊看着越走越远的风云末,倚在墙上的身子瘫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