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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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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满腹疑团,鱼娘却格格一笑:“爹,娘,秦先生是好人,咱就别想那么多啦。”
海福说:“是啊,秦先生来镇上不过半年,就已经帮过那么多人了。”
海娘子望望窗外,只见夜幕沉沉,繁星满天。她忙催丈夫和女儿早睡。忙完家务后,她特地看看香梦沉酣的女儿。
淡淡月光照着女儿小小的身体。由于常年海风拂面,女儿的小脸也变得又黑又红。海娘子凝望着女儿唇边那一丝甜笑,想到重阳之行,不禁面露笑容。
霜秋气象,正如初唐才子王勃所写:“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虽然秋高气爽,清凉宜人,但京中业已落木萧萧,百草枯黄。只有半抱京城的层碧山似乎得天独厚,依旧不减翠色,成为城外的一大奇观。
这日正是登高戴茱萸的重阳佳节。京城旧俗,重阳节照例要登层碧山望远。从清早起,便有一拨又一拨人流涌出南城门,涌向五里开外的层碧山。人群中有骑马乘轿的王孙公子,也有青衫飘飘的文人墨客,更多的则是扶老携幼的平民百姓。
海福一家也在人群中。海氏夫妇合骑一头大青骡,两人衣装都比原先体面几分,正兴高采烈地说笑着。鱼娘鬓边簪了一朵绢花,喜气盈腮。一位脸色红润的蓝衣少年与她同骑在另一头骡子上,双臂环过鱼娘,手中握着缰绳。两人不交一语,只默默坐着,缓辔而行。
骡子忽然停住。鱼娘一怔,只见前方众人都已止步,似乎在窃窃私语。鱼娘回头看看蓝衣少年,很容易就发现了他眼中的不快。鱼娘不明所以:“寒生哥,这•••”
寒生愤愤道:“官差封山!哼•••”
果然,层碧山二里外,数百官兵纵马驰骋,已将层碧山合围。看他们的服色,竟多是拱卫京城最精锐的骁骑兵!
是谁?竟有如此炙手可热的权势,能调动骁骑营封山?百姓看清了情形,登时议论纷纷。不少富家子弟更是吵嚷不休:
“谁这么缺德,重阳节封山?”
“吃豹子胆啦,连骁骑营的人马都敢调!”
“这儿可是天子脚下!即便皇亲国戚,也不敢这样横行跋扈啊!”
骁骑兵对百姓的抱怨置之不理,只大声吆喝着挥动马鞭,驱赶众人回城。有人不小心被马鞭带到,立时多出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京城外尘土飞扬,小孩哭大人叫,宛如无主乱世。
海氏三人从松花镇里的小渔村进京过节,却败兴而归。海娘子等人怅恨莫名,海福则一路破口大骂,声闻数丈,直到众人瞠目而视,他仍自滔滔不绝。海娘子轻拽丈夫的衣袖,试图让这场叫骂止歇。海福猛力甩脱,继续骂道:“这帮只会欺压小老百姓的东西!有权有势就了不起了?风水轮流转,等老子翻了身•••哼!”
寒生婉言相劝:“海叔,您消消火,气坏了身体可不值啊。咱们小老百姓,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是福气,重阳节不能上山,也不碍事。今晚小侄在祥云楼登台杂耍,早在楼下预订了酒席。您二老和鱼娘妹子只管吃饭看戏,小侄下台后就来敬酒,您看行吗?”
听了寒生的话,海福觉得心里十分熨帖,便不再叫骂。海娘子轻声笑道:“寒生这孩子真是伶俐,难怪能在京城闯出名堂。咱们闺女在家淘气得惹人头疼,可一坐到寒生身边,就文静多啦.”海福也笑了:“难得,难得!”
鱼娘听到父母打趣,顿时羞得抬不起头,只偷偷抿嘴而笑。寒生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手将缰绳提得更紧了。
层碧山中不仅是登高过重阳的胜地,简直是个世外桃源。鸟雀啁啾,嘉树清圆,各类草木分布整齐,望去一片翠色,深浅有致。正因层层叠叠的绿意绵延不尽,令人赏心悦目,故而山名“层碧”。
山间小径旁,一道潺潺溪流蜿蜒而下。不知何时,有人在水边设一草亭,亭中有石凳,好让路人歇脚。石凳两侧的绿草中点缀着怒放的野菊,显得格外艳丽。亭后是一片白杨林,树叶在风中簌簌有声。
远处山路上隐隐传来人声。不多时,两名男子来到溪边站定。在前之人,身材魁梧,威风凛凛,仪表衣装甚为不凡,显是达官显贵。他身后之人则白须飘飘,翩然而立,举止隐隐然有高士之风。二人气度迥然不同。
白须高士望着一泓清水问道:“岳相爷,听闻您找寻不才已有多日。当年您曾慨然一诺,只须令千金被选入宫,便放不才优游山水。而今令爱早已跃入龙门,不才亦该挂冠南归。相爷一诺千金,为何要因区区不才背上出尔反尔之名?”
岳丞相淡淡一笑:“秦先生且勿动怒。小女承蒙先生教诲入选宫中,岳某至今感激不尽。无奈近年多事,延误了先生归期,岳某深感抱歉。今春先生不辞而别,岳某数度遣人寻访无果,本不敢再次相扰,但眼下有几件非常之事•••若无先生出谋划策,岳某实在独木难支啊!”
这位白须高士,便是两月前住在松花镇的秦先生。早年他颇有才名,被岳丞相延纳入府,待如上宾。他于诗书礼乐均造诣非凡,因感岳丞相礼贤下士,便受聘做了其女凤冉的授业之师。凤冉入宫后,秦先生一心想去游山玩水,数次请辞未成。后来他索性不辞而别,一路南遁。为避岳府追踪,他隐居在海滨的松花镇,成为一家鱼行的账房先生,也时常代写书信。谁知不足一年,他便被岳府发现了踪迹,只得再次入京。
听丞相装腔作势地诉苦,秦先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相爷,秦某区区一介书生,何堪大用?相爷又何必一再强留?”
丞相笑道:“先生何须过谦?先生瞒天过海的才略,李代桃僵的胆识,岳某久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秦先生脸色微变:“相爷何出此言?”
丞相对秦先生的话置若罔闻,只随手指点着上山的道路:“喏,沿此山道曲折向上,便可到达层碧金顶的白衣庵。你我既来此登高,焉能不攀金顶?不瞒先生,庵中住持解缘师太,是小女凤冉的寄名师父。此人佛学深湛,言行超然,听她讲经说法,真令人神清气爽啊!”
世间常有父母令幼童拜出家人为寄名师父,以换取一张“寄名符”,希图求得神佛庇佑,使儿女顺利长成。
秦先生正犹豫间,瞥见了绿草中的野菊,当下也不答话,径自奔向草亭。岳丞相微微一怔,便见秦先生采了几枝最娇艳的菊花,笑容可掬地插在衣襟上。丞相不禁抚掌大笑:“重阳佳节,世人登高插茱萸,先生却登高戴菊花,果然与众不同啊!”说话间,他已走进草亭,在石凳上落座。
秦先生也踱入亭中坐下,淡然答道:“东晋陶公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秦升的胸怀,虽不能与安贫乐道的陶公相提并论,但归隐田园的心情却别无二致,还望相爷成全。”
岳丞相赞道:“先生这闲云野鹤的心境,真可直追陶公。岳某若一再强留,岂是君子之道?不如我二人结伴游山,一路观秋色,赏菊花,兴尽而归。今日之后,先生去留,悉听尊便,如何呀?”
秦升喜出望外:“•••当真?”见丞相颔首微笑,他忙补充一句:“君子一言?”
岳丞相斩钉截铁地回答:“快马一鞭!”
秦升深深打躬道:“多谢相爷成全!这就请吧!”
岳丞相望了他一眼,起身便走,秦升满面春风地跟随在后。自此,二人当真不再谈论归隐之事。
岳丞相一面上山,一面随口说:“岳某与先生知交多年,却从未听先生说起生平。敢问•••”
秦升思及往事,不禁怃然:“往事如烟,红尘如梦,实不足为人道也。”
岳丞相笑笑:“不勉强,不勉强。近日岳某翻遍史书,以寻应变之策,偶然读到一位文士的生平遭际,唉,当真可歌可叹哪!”
秦升放慢了脚步,低声说:“愿闻其详。”
岳丞相侃侃而谈:“都说南方人杰地灵,果不其然。多年前,有一位才华横溢之士生于那明山秀水间。这文士年未弱冠便考中了秀才,求亲之人自然络绎不绝。父母本欲替他觅一门好亲事,可这文士恃才傲物,最喜独往独来,自不愿为家室所累。父母劝之再三,他仍我行我素。眼见他年过三十,婚事已不容耽搁,父母只得强行逼他娶妻。文士固知父母抱孙心切,但见父母相逼至此,心中不免怨气难平。洞房花烛后,他竟再未走入内室,却不知这一夜已使妻子身怀六甲。十月怀胎后,妻子诞下麟儿,他却仍对妻子冷眼相待。
“这文士如此桀骜不驯,他妻子倒是个贤良柔顺的女子。虽难得与丈夫相见,她仍尽心竭力地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偶尔遇见丈夫,她便苦口婆心地劝夫回房,以慰公婆之心。公婆见她贤德,自然欢喜,却不知儿子心中怏怏。”
听到这里,秦升惊问:“请教相爷,此人生在何时何地?”
岳丞相笑道:“史料庞杂,岳某何能处处留心?但那文士却能处处留情。
“原来这文士娶妻不久后,曾邀几位文友春游踏青。就在那时,他邂逅了一位妙龄少女,二人一见钟情,不久少女便有了身孕。文士深知家规森严,万难纳妾,自然又是欢喜,又是为难。后来一横心,索性抛妻弃子,径自携新欢私奔了。”
听到“私奔”二字,秦升顿时惊呼出声。岳丞相回头看看他,缓声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是人之常情,但私奔出逃、停妻再娶这两件伤风败俗的重罪,却不是人人都敢做的。”
秦升强笑着附和:“嗯嗯,不错。”
岳丞相继续说:“由此可见,这文士的确胆略非凡。饶是这样,也逃不过山穷水尽之时。
“他们私奔后,少女的家人气急败坏地报官搜捕。二人一路东逃,在海边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安了家。那文士诗画双绝,却唯恐引人注目,不敢以字画谋生。所幸二人尚有金银细软,一时还无冻饿之虞。在海边的新家里,新夫人产下一个女婴。
“一家三口的藏身之处十分隐秘,官兵难以搜寻,原本却也平安无事。谁知此处竟被海盗发现,一夜之间,全家人便被洗劫一空。”
秦升不由自主的叹口气,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岳丞相却越发器宇轩昂,高视阔步地说:“后来,文士辗转打听到,他走后,新夫人的娘家多次寻衅,不久竟被无故灭了满门。府衙上下被人买通,都诬陷文士的父亲因怀恨新夫人的娘家人,便买凶杀人泄愤。可怜老人家声名扫地,成了这桩杀人案的替罪羊,被判了斩立决。处斩当日,文士的母亲也自刭殉夫了。”
秦升喉头哽咽,几乎堕泪。丞相宛似不闻,指着不远处的白衣庵说:“攀援多时,总算金顶在望。我二人不如进去休憩片刻,听解缘师太讲经,先生也可静心宁神。”
秦升忙止住呜咽之声,但原先傲视公侯、潇洒自得的风姿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