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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萝琦花开初绽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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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
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
记年时。
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
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
暮春三月,涟水湖畔梅雨纷纷,白茫茫薄雾从湖面飘缈升起缓缓散向四周为觅花巷笼上一层素纱。春风轻盈拂过小桃枝,枝头的花苞再也按捺不住扬起脑袋绽开笑脸羞答答地沐浴着甘甜的雨露。放眼望去,一大片一大片无边无垠的淡红仿佛是天上仙女无意间遗落凡间的手绢,轻柔浪漫。幽幽芳香与泥土的湿润味道扑面而来,纵然是未曾饮酒便也深深陶醉了。
久居觅花巷的姑娘们打了个哈欠,扭着水蛇腰从各自的房间一晃一晃走出来,慵懒迷离的精致模样比那桃花更叫男人们赏心悦目迷恋不已。姑娘们喜欢被色迷迷的目光簇拥的感觉,于是掩住红唇轻声嬉笑,媚眼如丝。
萝裳倚在门口一棵桃花树旁,眯着眼眸不知在思索什么亦或者是等待什么,细腻白皙的右手握着一柄暗紫色圆扇时而挥动一两下,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压根就忘记了手里持着圆扇。
粉色花瓣惜别桃枝肆意飘飞,偏巧就有那么一片轻轻落在萝裳乌黑如锻的发上。萝裳恍若未觉,却又一只手伸来小心翼翼为她拿下。
萝裳总算睁开双眸,水汪汪如同秋波一般的大眼睛忽而焕发异样神采,只有一瞬便悄然敛去深藏内心,嫣红唇角不由得向上勾起如同秋日夜晚挂在半空的一轮弯弯月牙,美艳不可方物摄人心魂。
桃花瓣似乎将这凝眸对视的二人隔离红尘喧嚣之外,漫天粉红如同幼童吹出的泡泡梦幻唯美,令人向往另一个世界的静谧无忧。
萝裳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却不知为何加速,待到内心些许平静,方说:“公子看得好一会儿了,不会是看得呆了吧。”
面前那人如梦初醒,狼狈地收回目光,急急忙忙后退三步,原本算不得白的脸颊爬上一层温柔可爱的红晕宛若夕阳西下时分天边绽放奇异光泽的云霞彩锦。萝裳忍俊不禁,调笑道:“公子真的是着迷了。”
萝裳的声音优美动听,比那黄雀鸟还要清脆几分,如一汪清流缓缓注入面前那人心田,“萝裳当真有如此魅力不成?直教公子三番五次失态,真是对不住了。”
“不不不,姑娘,是在下唐突了。”那人急切转身准备离开。
萝裳忽然抓住他的衣袖,说:“为什么要离开呢?”她温润如玉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她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细细思考,唯有一个不知来源何方的声音告诉她:不要放手。
那人羞怯难当,急匆匆跑走。萝裳回过神时,只见那人一袭粗布青衣在涟水湖另一畔慌慌张张步行。萝裳心中酸涩,低下头怔怔望着被那人从自己头上拿下来的花瓣,花瓣躺在地面上与无数粉红几乎融为一体,萝裳仍是一眼便认出了。
萝裳弯腰捡起花瓣,放在手心把玩,玩着玩着恍如活回了儿时的纯真岁月。是啊,哪有女子心甘情愿沦落风尘,哪有女子自甘堕落任无数肮脏男人蹂躏?萝裳轻叹一声,终是命啊,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命运艰苦而眼泪却如细雨密密坠落,苦涩滋味由嘴角蔓延到五脏六腑,直到心痛不已难以呼吸。
萝裳想:涟水湖另一岸究竟是什么样?
“萝裳,今儿个怎么不去接客了?”茜芸挥动洁白如雪的锦帛手绢,清秀的眉头皱在一起,“今儿个咱们这有名的大财主周老爷又来了,找了好几个姐妹,一眼就相中了翠翠那个狐媚精,还说什么,要收了做十一房,你是没看到翠翠那得意劲,就好像是母鸡插了翅膀飞天上似的。”
顿了顿,茜芸故作惋惜道:“若是萝裳你去了,周老爷一定能看中你,哪里还有翠翠的份儿,唉,话又说回来,翠翠也是幸运,咱们可就比不上了。”
萝裳倚在窗前,听着听着就厌倦了。
门外隐约传来几个姑娘的聊天调笑声。茜芸见萝裳没有交谈的意思,便也不再打扰,兰花指捏着手绢一角转身走出房间。
“哈哈,猜我今天在外面看见谁了!”
“看见谁了,瞧你笑成什么样儿了!”
“是啊,说说,别总是掉姐妹们胃口。”
“还不是那个傻书生,他不知是听信了谁的话,竟然跑到咱们觅花巷外的桃花林里。”
“哎呦,是那个书生哦,出了名的书呆子。”
“听说他是为了作诗而来寻找灵感,你们说这人傻不傻。”
“他没准根本就不清楚咱们觅花巷是个什么地方!”
萝裳垂眸假作歇息,脑海却浮现出傻书生脸红如云霞的娇羞可爱模样。她颇为震惊,莫不是自己着了魔?萝裳瞪大双眸,满面写满质疑。她鬼使神差的转过脸去竟瞟见那一片桃花瓣孤零零放置床头,没有桃枝依靠没有雨露滋润,边角已经泛出一抹锈红。
萝裳想起,她舍不得仍下这片沾染傻书生指尖温度的桃花瓣。
纵然花瓣已蔫,她亦舍不得。
清晨。萝裳换得一身白色锦衣,外披一件暗黄素纱,将长发盘至脑后,什么金银手链玉簪珠坠全都卸下放置红褐色楠木制作的精巧首饰盒内。朱唇皓齿,明眸流盼,肌肤似雪,貌如桃花,额前松垂的碎发遮住弯弯柳叶眉,衬得脸蛋更是美丽。
萝裳站在镜前,幽幽一笑,镜中人也对她幽幽一笑。她情不自禁伸出青葱玉指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脸颊,不可思议自已如此美丽脱俗,再一笑却觉得指尖湿润,她细看铜镜中美人,才发觉自己,落泪了......
觅花巷老鸨花妈妈拦住萝裳,瞟了一眼她素净的装扮,淡淡地说:“准你出去,切勿......”还未说完,花妈妈就立即停住,不愿再继续。
萝裳想见那个傻书生,非常想。
涟水湖另一岸没有桃花似锦却也繁荣昌盛人流如潮热闹非凡。萝裳走到客栈门前,踌躇许久,终于笑意盈盈迈步走进。
说也是巧,傻书生居然还记得她,“姑......姑娘,你......住店吗?”
萝裳摇了摇头,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掩唇轻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比任何时候都要甜蜜,好像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就什么烦恼都化作云烟飘散无影无踪。
“那......那姑娘......”书生脸颊红了,如同红润欲滴的樱桃。
萝裳被诱惑了,走上前拉住书生的手,说:“同我出来一会儿。”
书生小心翼翼看了看里屋算账的客栈老板,说:“好,就一会儿......”
萝裳又笑了。她玩心大起,拽着书生的手不愿意放开并且向前紧逼一步,书生惊恐着后退却只能靠在石墙上,“姑......姑娘......”
萝裳更是胆大些,歪着头缓缓靠近书生的唇,在即将碰到那一刻从他脸颊擦过停在书生耳畔,“今晚,找我,可好?”
不待书生回答,她已决然离去。暗黄衣袂飘飘,她如做错事的孩童一般大口大口呼吸放松紧绷的神经,平息狂跳不止的心脏。更多的是,她害怕,害怕,被拒绝。
花妈妈看着萝裳归来,不漏表情地说:“萝裳,切勿逾越了风尘女子的大忌!”花妈妈刻意咬重“风尘女子”四字。
萝裳原本浅淡的笑容僵硬在白皙的脸庞,呆呆立足门外,空洞的目光飘渺不定仿佛再也无法落定。花妈妈说的,是事实,她懂,她都懂,从踏进觅花巷步入风尘圈她就已经懂了,可是......总有一些,是由不得自己控制的,比如命运,再比如心......
觅花巷歌舞升平。萝裳没有出去接客,独自坐在屋内,她想:那傻书生,可否会来?
书生来了,坐在她身后,局促不安,痴痴地问:“姑娘,有......有何事?”
萝裳忘却烦恼,反身抱住他,说:“我看上你了,你可嫌弃我?”
书生为答话。萝裳听着他慌乱的心跳,泪水涌出眼眶,“若我不是风尘女,你可会接受我?你可会,可会把心交给我?”
书生亦未回答。清幽小调从外面传来,萝裳想起,这里是觅花巷,是青楼。
二人双双静默。不一会儿,萝裳累了,趴在梳妆台上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她梦见,桃花似云锦,花雨落美丽如同仙境,书生站立在花雨中向她伸出手,说:“萝裳,我也喜欢你。”可梦终归是梦,再怎么美好甜蜜在醒来那一刹那也只能化作幻影碎裂消失不留痕迹。萝裳想:若是不醒来就好了。梦境美得让她宁愿长眠。
书生不知何时离去。萝裳叹息:“唉!”抬头见一张白纸压在楠木盒下。
“待我考得功名,定会娶你为妻。”
萝裳笑着哭了,傻书生傻书生,你可真是傻啊!她又岂会在意功名利禄,她只要他,如此而已,只要他啊!
萝裳不再接客。花妈妈急了,“萝裳,也就只有你个傻姑娘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花妈妈,我要等他回来,他答应了我,会娶我。”
“什么傻书生,萝裳你啊,傻姑娘傻姑娘,看你不会后悔。”
萝裳坚定地说:“不会!”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为肯定,她不会后悔,不会,永远不会!
萝裳不再接客,卖起艺来。想她双十韶华竟也恐惧起了衰老,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她穿着一袭红薄纱,长发散下如同瀑布。眉心点上一颗红朱砂,往舞台上一站便惊起满堂喝彩。光线昏暗,舞姿美轮美奂。
她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时间便跟着她旋转,一天又一天。
花妈妈说:“萝裳,真得打算一直跳下去?”
萝裳说:“我是打算跳舞,但不会一直跳下去,他说了会娶我。”
“萝裳啊,傻姑娘傻姑娘,咱们觅花巷怎么就出了个傻姑娘?!”
她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时间也跟着她旋转,一月又一月。
花妈妈说:“萝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前一阵子东头陈老爷看上你......”
未待花妈妈说完,萝裳冷冷打断:“我说了,我会等他回来娶我。”
“萝裳,你又何必固执?陈老爷虽说年岁大了些,可家里有钱啊,至少你可以衣食无忧,若是能为陈家增添一男半女的,没准还能锦衣玉食。”
她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时间仍跟着她旋转,一年又一年。
萝裳舞着舞着,忽而发现一丝白发从眼前飘过。
她握着铜镜,看着镜中人眼角渐渐松弛面色愈加憔悴。再后来,昔日青葱如玉的芊芊细指已不再光滑如初,粗糙如同朽木,肌肤枯槁,身段再不如从前轻盈如蝴蝶灵活如鸟雀。
再后来,她年老色衰。
花妈妈看着她孤独寂寞的背影,不再言语。
萝裳一手握着早已泛黄的纸,另一只手轻捏锈色桃花瓣,固执地坐在窗边。多少年了?她早已不再记得,唯有心头依旧守候着旧时春梦。
又是一年桃花漫天飞舞......
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
消瘦损,凭谁问?
只花知,泪空垂。
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