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朝歌》玉中石

8、小孤城-下

　　嘉木在窗边站了一个晚上，空中的紫微星，隐隐流动，如幻觉一般。晨曦将露时，她才恍然觉得头昏欲涨，肚子也有些空，便移步到桌旁坐了下来。
　　身体就是这样，渴了就是渴了，饿了就是饿了，丝毫都不懂得察言观色。
　　一夜过去，桌上的油灯已经耗尽，隐约透着点寒凉，仿佛意味着它短暂的一生。
　　到了这个时候，嘉木也不怎么害怕。横竖不过是死，反正三个月前她本就该死在乱箭之下。恨只恨这老天，生生多折磨了她三个月。
　　她唯一有些担忧的是流云他们，寻不到她，他们定然是不会去云梦的——如果真的有这处世外桃源的话。恐怕，他们会兜兜转转一直在这片沙洲寻找下去。
　　就像那一年的上元节，她和天赐偷偷跑到长安城的灯会玩耍，却不料被人潮挤散。她向来不是个一根筋的姑娘，见不到天赐，看完灯，自己便一个人回了家。而天赐却是第二天才被下人从灯会找回去。
　　因为找不到了她，直到灯火阑珊，人群散尽时，他还是一个人坐在萧索的街道中，一直等一直等。
　　想来，她真的不能将性命丢在这座小孤城，就算要死，也该是流云他们能找到的地方。

　　门终于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之前那个男人，而是个小姑娘，身穿红色的胡服，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得倒是娇俏，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符，警惕而防备，冷漠而疏离，连带着那身红色都变得冰冷。
　　嘉木不禁感叹，果然是座孤城，连如此年少的小姑娘，都少了她该有的生气。
　　“小姐。”小姑娘走到桌前，将手中的餐盘放下，语气淡淡，“这是你的早饭。”
　　这声称呼可真让人感叹万千，嘉木朝她的眼里深深看了一眼。瞬间，那双黑色的眸子，似乎因为这种对视，而微微闪动了一下，仿佛是一种少女天生的羞涩和无所适从。
　　不知怎的，这让嘉木有些莞尔的感觉。就好像蓦地知道，这座小孤城里，并不全是像昨天那个人一样，全然泯灭人性。
　　那么，她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看了看桌上的食物，陶瓷碗中温热的麦粥，两块白色的软糕。简单的餐点，却不是大漠的味道。
　　嘉木不禁有些激动。拿起调羹喂了自己一口，果真是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尝到的久违滋味。
　　因为实在是饿了，在吃过一口后，她也不再顾任何礼仪，囫囵着将所有食物一扫而光。
　　吃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小姑娘还一直站着。便放下碗问她：“带我来的，是你们城主吗？”
　　“嗯，是的。”
　　“他……叫什么？”嘉木看似漫不经心地将手指摊开在桌上，仿佛这话也只是随口问起。实际上，她心里着实想了解些这个鬼地方，好寻找机会逃出去。
　　小姑娘似乎是愣了一愣，才回：“城主就叫城主。”
　　这个回答让嘉木有些失望。她看了看自己手指，风沙见多了，从前那双指葱根般芊芊素手，如今也染上了沙尘的颜色，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
　　只不过，到了这番境地，连这酸楚都显得太过奢侈。
　　稍稍收回心思，她抬头看向小姑娘：“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却抿抿嘴，却只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的话。

　　嘉木一直觉得自己面目还算可亲。从前在家时，总觉得大家叫她“嘉木小姐”时，都带着宠溺。现在看到小姑娘这样子，才发觉，自己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讨人喜爱。想来，从前只是因为她严家小姐的身份。
　　失落归失落，她还是秉着主动的原则，换了个说话方式：“我叫严嘉木，应该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姐姐。”顿了顿，又说，“毕竟我只是小孤城的人祭，并不是什么小姐。”
　　良久，才响起一个怯怯的有些犹疑的声音：“我叫杜晓紫，小姐可以叫我晓紫。”
　　她看向嘉木的眼神，稍稍有些闪烁，似乎想要看清她的模样，又有些不敢太过正视。
　　真是个纠结的小姑娘。
　　于是，嘉木很善解人意地将脸放在她视线中间，顺便微微歪头对她笑了笑。

　　严初远曾经告诉嘉木，微笑是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表情。他每每和人做生意，就是靠着一张笑脸赢得信任。
　　其实嘉木觉得爹爹的笑，实在是不怎么好看，憨憨的有点像弥勒。因此她一直很坚定地认为，别人不是因为他的笑而信任他，而是因为他的这种憨笑让人觉得他是个好骗的人。当然，无论是什么原因，爹爹用笑脸和人做生意的高成功率，让嘉木知道和人相处时，多笑笑，总还是利己不损人的。
　　况且，她自认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颇有些赏心悦目的。
　　果然，她看到了晓紫脸上渐渐变柔的表情，心情倒真真觉得欣喜许多。
　　想了想，嘉木有些玩笑般地对她开口：“杜姓可是长安的望族。”
　　哪知她却是一脸迷茫：“晓紫从来没有出过大漠，更加没有到过长安。”
　　这话说出来，本应该是带着悲伤的意味。只不过在她口中，却好像稀松平常，不带任何情绪。

　　“你从未想过离开大漠？”明明知道外面的世界，对这个在小孤城长大的小姑娘来说，毫无意义，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就好像问的并不是这个小姑娘，而是自己。问自己有没有想过离开大漠，有没有想过还能回到长安？
　　果然，晓紫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我的祖祖辈辈在小孤城生活了几百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汉地也早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为什么要想着离开？”她似乎是想了想，继续道，“我们整个小孤城世代以来，想的只是怎样保护这座城，抵御胡人的攻击和风沙的吞没。”
　　嘉木有些愕然，恍然之中明白，人性在生存面前，也许只能选择妥协。这座孤城不过千余人，故里已成旧梦，而苍茫大漠，除了噬人风沙，就是妄图侵占征服的胡人。要活下去，便只能变得比风沙更无情，比胡人更残虐。

　　对于他们这种守城的偏执，虽然嘉木万分不赞同，不过人各有志，这是人家坚持了几百年的祖训，我总不能对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呆板？既然地方不好，干嘛不去找个没有胡人和风沙的地方？
　　实际上，虽然天下之大，可要真找个平安富庶的地方，却着实不容易。何况，人总是念旧的。就如嘉木自己，纵然长安早就千疮百孔，到如今她还是会念念不忘。
　　想到这，她对这里初时的敌视，竟然慢慢散了去。
　　她暗笑，自己果然是个善良的姑娘。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成全这些人的欲望，心甘情愿去做那劳什子的人祭。
　　晓紫大致看出了嘉木眼中的纠结，犹犹豫豫收好了碗筷，看向她的目光，还是有些闪闪躲躲，也不知是小姑娘的害羞，还是对她这个人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