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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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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要完结的时候,阳光已经不甚强烈了。露天咖啡座的阳伞在夕阳的余辉里抹出大块大块的阴影。
咖啡店的老板收拾着盘子,偶尔停下来捋一捋不长的一字胡,看看门口仅有的一个客人——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那客人在店门口已经静静地坐了10分钟,而并没有要东西。
作为曾经的商业区,雨花街有成打计算的咖啡店和小酒馆,它们都曾有过辉煌的生意,然而都随着老区的废置而青春不再。雨花街像是人老珠黄的歌女,只有没办法支付新商业区昂贵房租的店才继续留在这里。
客人总还是有的,有低收入的下层居民,或者独身而不得志的青年们,混混和地痞们也常常到老区解决问题,还有流浪的旅行者和商人,所以大部分的店还是能够勉强维持生计。
因此有客人坐在店里却什么也不点地过一下午的情况也是常见的。老板已经习惯了,何况今天下午一直没有什么生意,有人坐在那里总还算有点人气吧。身为店主,总还是应该注意下客人的,于是老板放下盘子向那唯一的客人走过去。
坐在那里的是一个穿风衣的少女。
风衣厚且颜色暗淡,旁边是一只大的旅行背囊。旅行者并不是很罕见,不过这样子的一位少女来做这种风尘仆仆的职业,总让人生出别扭的感觉——是处境可怜呢,还是不自量力?
她面向店外面,黑色的鬓发垂在风衣的兜帽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街上。
“打扰了客人,请问您……”老板走过来。
“对不起,”客人直接先一步打断老板的话说,“请问对面的那个人……”
咖啡店对面是被称为乞讨之墙的一面早就该拆的围墙。乞讨者们似乎是预料到了这徒劳的工程永远不会开始,都不约而同立在墙下,眼巴巴地期望着路过的人的一点点施舍。他们大都不敢去新区,只能在这里寻求一点可能的生存希望。
在这些乞讨者中间,有一个人的神情与众不同——也就是刚刚客人向老板问起的那个人。这人的外套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净,并且看得出那是一套过了时的礼服,居然还规规矩矩地打了领结。他外表潦倒,表情神态却很高傲,手里拿了一台虽然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手风琴,不断地演奏奇怪的曲子。
“噢,那是巴林奥。明明已经是个乞丐了,却依然是以音乐家的身份自居,打死也不放弃他的手风琴,所以别人就叫他巴林奥。”
老板说着,像是人物介绍,“如果有钱买巴林奥的乐器的话,以前应该过得也不错吧,现在却沦落到这地步了。”
客人忽然转头问,“老板,这里有给小费的规矩吗?”
老板心想难道这女孩子什么都不懂,恭敬地回答,“当然客人,这是雨花街还兴盛的时候流传下来的习惯。”
“那么我回头再给你。这个位子我先预定了。”
“小心汽车,这里的汽车总是开得很快。”
“谢谢提醒。”她一边说一边背起背囊,向街对面走过去。
巴林奥出神地拉着手风琴。
就像是什么也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一样,就像是墙突然塌了或者整个雨花街垮掉都不能打断他的演奏一样。
他有浅褐色的头发和毫无瑕疵的皮肤,除了关节似乎有些僵硬之外,看得出曾经是有过光鲜的过去。
背着背囊的女孩走到他面前。“你好,韦汀巴林奥,我是信使维拉。”
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巴林奥眼皮也不抬。
信使提高了声调说;“我是信使,在此带来梅斯廷米雷巴林奥给韦汀巴林奥的信件。若你不回答,我将自动默认为你放弃收信权。”
巴林奥触电般地抬起头,几乎扭曲的脸上露出了无法描述的神情。手风琴终于停止了演奏,他像是要抓住维拉一般地向前伸出双手。
“信……给我的信……?是巴林奥先生……是主人给我的信?”
他以一种慑人的动作把信抓在手里,眼睛里全是压抑不住渴求的光。
维拉看着她面前完全专注于手上那封信的男人,不动声色。“……那么,韦汀巴林奥先生,这是一个要求回复的信件委托,所以我会等待你看完信并且给出你的答复。顺便,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小费呢。”
那人的神态顿时凶狠起来,但是他再一次显示出他曾经受过良好教育,用一种压低的声音说:“小费?你必须明白,你在向一位穷困的音乐家要小费,我想任何有教养的上流人士都不会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等我能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的话,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不给就不给嘛,废那么多话……维拉瞄了他一眼,说了句“我等你答复”,转身走回咖啡店。
“怎么呢,有人给他写信了啊? ”老板刚刚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端在手上香味四溢。
“啊,因为我是个信使。”维拉又把背囊放下,坐在之前坐的位子上,“喂,刚才忘了告诉我,那家伙是个人偶吧。”
老板一拍脑袋:“确实忘了。人偶跟人太相似,常常都会分不出来呢。客人倒是很会观察啊。”
“……因为他刚刚说了‘主人’。这么说是乐器制作商巴林奥的人偶啊……不过,有钱人丢弃旧人偶更换新人偶应该是平常得很的事情吧。话说回来,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啊。”
“过奖了,可是客人还没有品尝过呢。”
“我闻了就知道了。”维拉把目光移向那个激动的读信的人,“……不过,他若是一直在这里等待主人的话……”
她看见韦汀巴林奥手上的信纸飘落下来。
那人整个地呆掉了。瞳孔放大目光呆滞自是不用说,连手上的信纸掉落了手指的姿势依然完全没有变化。
“主人……主人还记得我……主人要我回去……”
这样喃喃自语着。他若是人类的话一定已经泪流满面了。
“主人还记得被他赶出来的我……”
他要跪到地上了,若不是因为他的关节确实有点僵硬的话。
“大概已经看完了吧。”维拉看着那边的男人,或者说,那边的人偶。
突然间他大笑起来,笑得近乎疯狂。
“哈哈……哈哈……!!”
表情都扭曲了。
“哈哈……谢谢你,信使!那么以后我可以给你小费了!主人还没有忘记我……还没有忘记被遗弃的我!!
整个人都被信上所说的事情冲昏了。他拖拉着抱着手风琴向这边的维拉跑过来——以他现在的状态,能跑就已经是属不易了。
“信使!我给你回复! 我答应这信上所说的事情!”他朝维拉吼——维拉庆幸人偶是没有唾沫的,“我一直在等待主人来召唤我的那一天!!”
他一边吼一边从衣服兜里掏出不多的几个钱币,用力向维拉掷来,那些金属硬币劈头盖脸洒下,维拉不得不举起手臂来躲避。“这种给小费的方式我真的不喜欢。”这句话是说给老板听的,那欣喜若狂的人现在看上去听不进任何东西了。
老板只能尴尬地陪陪笑。
韦汀巴林奥兴奋地继续往回跑,脚步如同喝醉酒的人一般游离。那信上说著名的乐器制造商梅斯廷米雷巴林奥即将逝世,在分配遗产的时候愿意将其中一部分分给曾经为自己特殊工作过的所有工人,当然也包括人偶。虽然实际上特殊工人并不多,不过巴林奥家族150年的经营果然财力雄厚,这样夸张地开销居然也敢负担。
人偶毕竟跟机械的傀儡不同,有了思想的人偶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有很多比较先锋一点的人已经开始提出“人偶作为和人一样的个体生物的权利”,因此人偶与人的差别在渐渐缩小也是事实。
韦汀巴林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偶。
他曾经是巴林奥家族的专属人偶,直到梅斯廷米雷巴林奥定做了更加新更加灵活的人偶来代替他。被遗弃的人偶就像失业的工人一样,只能离开他多年工作的工场。
而现在他突然知道那主人并没有完全遗弃他,至少,还记得他吧。他依然记得工场里工人们卖力工作的情景,机器轰鸣着运转的声音,木质的乐器模子整齐地放在一起,刨花散发出精良木材特有的气味,试音的手风琴发出明快的调子……
他疯狂地笑着,在街上奔跑,然后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他并碾过他的身体。
人偶是由“魔法师”制作的东西,与人的生命体构造完全不一样,因此不会那么容易受伤或者死亡。然而就算是健全的人偶,被碾成碎片也不可能继续“活着”——何况一个已经破旧不堪的。
韦汀巴林奥躺在路中间,脸上的表情依然固定在扭曲的大笑上,但是任何迹象都表明他已经“死”了。
他的手风琴扔在一边,居然还没有摔成碎片。
那些左邻右舍的乞讨者们不顾汽车地飞快地跑过来,风卷残云般抢走了坏掉的人偶留下的每一个零件。那手风琴也被旁边一个戴礼帽的乞讨者顺手A走了。
人偶的零件也是可以卖钱的。
街对面的老板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禁不住长叹一声。
“唉。”
维拉正在弯腰捡地上的硬币,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了。她把所有的硬币都捡起来放在桌子上。
“怎么办,你的收件人死了,信使。”老板担心地说。
“……”
“工作不是完不成了吗?”
“……没怎么办,按照委托人和我的约定,收件人死亡的话,他应得的遗产一半捐入音乐学校,一半归我。”她抬起头一笑,“我和我的委托人在约定中会尽量考虑到各种可能的状况,我想我跟巴林奥先生交情不错……当然我只是完成工作而已。”
她把全部的硬币叠在一起送到目瞪口呆的老板面前:“这是小费。”
老板半晌才蹭出一句“客人还什么都没点呢。”
信使背上了背囊,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您的咖啡很香。”
落日的余辉里乞讨之墙的轮廓显得的格外突兀,下面一个戴礼帽的人拉起了刚捡来的手风琴。
那琴的音色依然清脆悦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