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旭君衡王 (中) ...
-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黑夜终于结束了。
经历了这一夜,我们都已经筋疲力竭,忐忑渐渐变作麻木。
日头升得更高,军营里终于有人出来了。是那个昨天押我们的年轻军官,他走到我们面前,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梁国的百姓,是被强拉进队伍的。现在梁王无道,四处侵略,我们旭军也不得不应战。可是我们不挑起战斗,也不杀百姓。如果你们想回家,那就到那边去领了盘缠,回家去吧!”
我们一时间全愣了,根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们竟然什么都不做,就放我们走吗?我忽然又想起路上逃荒的难民所言,旭君乃是难得的仁君,乐善好施,礼贤下士,关爱百姓。这就是乱世里最后的礼仪吗?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甚至不敢相信。
很多人哭着跪下去喊感谢军老爷,直喊非做牛做马无以回报,把那个年轻的军官吓得不知所措,一个劲的推辞。
我抬头,看见猎猎晨风中,旭国的军旗映着朝阳,一瞬间光明万丈。我忍不住觉得眼睛酸痛,心潮澎湃,满怀向往。
我们这二十几个人,有一半去领了盘缠回家。还有一半却说,回去家里人也已经逃难,田地也荒芜,不如留在旭国的队伍里,为他们出一份力,报这一命之恩。年轻的军官也不推辞,笑眯眯的答应了,让他们到后面去注册。
老倪就是这些想要留下的人之一。他笑着对我们挥手,说:“我已经没有家啦,在哪里不是混着,我就留在这里啦。”
我和长根跟他作别。长根领了盘缠,想要回家。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他的那棵费劲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参。当时恐怕他也没有想到会活下来,所以就拿给我吃了。现在他要回乡,却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脸上也有懊悔,却又怕我不舒服,就掩饰着。我都看出来了,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生死落了场,那些豪气冲天都变成尴尬了。有恩必报是师傅常常教导的,我却没有什么还他。我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散了发髻,从里面拿出一块黑玉飞鹤。那是我师门的信物,我有,雁翔也有一块。我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当时下山之前,我想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决定藏在发髻里。后来被强盗洗劫,又被强招入军,也许冥冥之中玄鹤师祖佑我,这块玉一直没丢。现在我把它给了长根,说:“你把你的参给了我,救了我的命。这块拙玉,本也难以回报你的慷慨,但是我现在身无分文,只有把它当作我的谢礼,等来日再见,我定当加倍的报答你。”
长根看不出这块玉是好还是不好,有些踟蹰,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那个旭国的年轻军官一直站在我们旁边,此时也看见了。他盯着那块玉看了很久,忽然走过来向我行礼,问:“这块玉是您的吗?”
他用了敬称,让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我连忙还礼,道:“确实是小人的。”
他的眼睛一亮,对我说:“先生请稍候!”便转身钻进了一个军帐。
长根看着这一切,越发不敢收我的玉。我只央求他收下,这时军帐挑起一片帘子,从里面疾奔出一个少年。他看上去满脸稚气,披着白色的袍子,高冠长袖,仪态翩翩,只是赤着双足,看得出来他走的急切,竟连一双木屐都穿反了。他像是没有发现一般,疾走到我的身前,向我行礼:“未知先生是玄鹤门徒,有失远迎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看他的衣着,似乎是公卿大夫,忙还礼道:“大人过言。大人不杀之恩,天不能覆,地不可载。余惟肝脑涂地,难报此情。”
他笑起来:“此事何足挂齿!怀奉久仰尊师大名!先生此至,吾幸甚旃,幸甚旃,诚惶诚恐!”
他知道师傅吗?我心里颇诧异,回道:“承大人倒履相迎,吾不胜惶恐。恩师高义,我难及其万一。我朽木粪土之材,恐难对师门之名,亦难承先生之名。大人所言,我自不敢当。”
那个少年听我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看见穿反的木屐,顿时脸一红,稚气更胜。他咬了咬嘴唇,忽然整衣顿袖,对我长揖,肃然道:“怀奉失礼。怀奉曾闻玄鹤先生一言,便有终身之益。我睹先生所识之难穷,常思,吾非至于先生之门,则殆矣。君为先生门生,得之博而受之众,亦足为我师矣。是以怀奉闻君来,心往难待,蓬首出迎。若先生停留两三日,教我义,解我惑,怀奉虽贻笑大方之家,殆不悔矣!”
我实在言无可言,也无法推辞,只得应了。他喜难自抑,执起我手,便要拉我入账。忽然他想起我身边站的长根,又转过身,向长根行礼,说道:“吾闻君之高义,死生一线,以所珍救友;亦闻玄鹤门生厚德,以玄鹤玉报救命之恩。二君子之行,高山仰止。然,吾慕玄鹤先生已久,君之玄鹤玉,吾三思而难舍,惟恳求割爱。我的帐里有一支千年老参,虽不比您的贵重,却也有使白骨生肌之效,我拿它帮这位先生还给您,您可同意?”
长根吓得结巴了,又不敢说好,又不敢说不好。
这个少年也不着急,对长根这样的农夫也温言以对,言辞谦和恳切。晨光映在他的高冠长袖上,更显得清秀通雅,我一时感慨,古书云如冰之清,如玉之絜,如此少年,乱世亦不掩其谦谦君子之貌,诚不愧此赞。
终于长根听懂少年在说什么,立刻跪下磕头,高喊谢大人大恩,受之有愧。那少年忙还礼。
看少年所为,我觉得心焦又惭愧,他是在帮我要回那块玄鹤玉。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无才无德,受不得这般礼遇。但他虽温和,话语却颇坚定。我终于也俯身长揖,暗想,此番大恩,我来日必定要结草相报。
于是那少年携我入帐,也不多说,只嘱咐我好好修养。
我养了两三日,他们用最好的汤药调理,我背后的伤好了大半,那少年大夫体恤我,虽然留我下来是为了论道,但他知道我身体不好,一直都没有和我谈及正事,只温言劝我。我见他这样体贴,心里却愈发惶恐。
我知道他姓赵,叫怀奉,我从书上读过,赵氏是旭国大家,昔年旭国内乱,赵简子单骑护主,忠心赤胆,后又除奸护贤,以死进谏,不纳不修,实乃良臣之范。自以他以后,赵氏一直受到重用,支撑旭君,掌握大权。赵怀奉虽然年纪不大,看来却已官列大夫,是旭君的肱骨之臣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借家族之势,位列至此。但这几日在他的帐中养伤,看他处理公务,研读典书,每每通宵达旦,殚精竭虑,简直鞠躬尽瘁。有时夜尽天明,我一梦醒来,见他方才落笔。他把帐中卧榻让给我睡,自己最多只和衣伏案而眠。有一日,我清晨醒来,听他掩卷低吟:“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向风,天下咸获永宁 ——”吟到情深之处,他放下书简,掀开帐帘。东方渐白,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须臾彩霞漫天,一轮红日升起,他的长袍在晨风里舞动,竟是美哉壮哉,巍巍煌煌。
“天下咸获永宁 ——”我暗自重复他的话,觉得心潮澎湃。
古人言君子谦谦,言笑晏晏,如沐春风。我以前总觉得这些话流于浮表,此时我终于明白,它们用来形容怀奉,竟是一点也不为过。能有他为臣,乃是君王的幸事。他年纪尚轻,举止还带稚气,却已俨然有王佐之风了。
住进他军帐的第二天,那个年轻的军官进来,问怎么处置梁军俘虏。我想,怀奉为人善良,对我们这样偷袭的壮丁尚且如此宽松,对那些军官,也难免会怀仁慈;况且杀死俘虏乃是残暴之行,既然衡王标榜仁德,众人推赞,那么此等为仁人所诟的暴行,更不像是旭君会做出的事情。
我等着看怀奉做出的决断。果然,怀奉皱起了眉头,一向微笑的脸上,难得的没有了笑容。他想了一下,站起来,肃然道:“这些梁国士兵,烧杀抢掠无所不做,罪难昭书,理当重罚。把他们推到村子中央,一个一个斩首示众!”
那个军官听了,问道:“衡王陛下一直提倡仁政,杀死俘虏,是否不合政令?”
怀奉清秀的脸上满是严肃,说:“赏罚分明,才能服众。如果不惩恶,百姓又何以相信我们会扬善?此举正是要告诉梁国百姓,我们旭国军队克己守法,有为有不为。”
“那么陛下——”
“陛下那边,我自然会去说服他。”怀奉说。他的眼睛清澈无比,满是坚定。
我看着他,想,法不威,则和而亵,怀奉虽然是君子,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有如此贤能为臣,旭国的兴旺也是必然的。
三日过后,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
这些日子,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师傅的话。我此行目的是游历列国,为平定乱世尽一己之力。我几次听闻衡王高义,又见他有臣子如斯,满心仰慕。此次是旭君亲征,那么旭王一定就在这军营之中,如此,我见衡王的愿望愈发强烈起来。
我一能下床,便向怀奉坦明想见衡王的愿望。怀奉听了我的话,高兴极了,猛地站起来,向我行礼,便疾走出去,说要面见衡王,替我进荐。
看着军帐的帘子落下,他疾走而出,我不由得苦笑。他到底年轻,城府也不深,喜怒都放在了脸上,我想到他当时为了迎我,连鞋子都穿反了,那又是多么直白,他非常仰慕师傅,是以对我也尊重万分。此时我盛赞衡王,他竟如此高兴,一定也是因为爱戴衡王,满是拳拳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