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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兵戈 ...

  •   再往前走,过了两个村庄,我渐渐听见人声,兵戈之声,也看见烽烟了。恐怕有军营驻扎在那里。一个声音提醒我,和军队还是离得越远越好。这种想法一起,我就决定要绕道。
      但是已经太迟了。几个散兵拉着一车兵器,从旁边经过,见到了我,便一把把我捉住,为首的一个说:“哈,身体挺壮的嘛,跟老子去拉车!”
      我连忙向他行礼,推辞道:“我还要去南柯。”
      兵头唾了我一脸浓痰,狠声说:“老子叫你拉你就拉,少废话。”
      我自小便被灌输礼法,和人讲话也一直讲究文以达情,现在遇上这些满身痞气的大兵,竟是什么都难以说清。我浑身没一块好皮,站着都摇摇晃晃,这兵头却说我身体强壮,让我拉车,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想拉壮丁或是替死鬼。
      见我还想说什么,兵头用一把刀顶着我,问我:“你想说,你不要拉车,让我放你走?”我点头,他还刀入鞘,忽然冷笑道:“你有本事就走走看?”
      他身后的兵们,都拉开了长弓。
      我知道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会放箭,把我射成一个筛子。这些当兵的都是生死场里来回的人,不怕死,不要命,比强盗还要可怕,百姓见了,都是躲着走的。我暗叹自己命途多舛,诸行不顺。百般无奈之下,也只能走上前,拉住车子。
      粗糙的麻绳嵌进伤口,疼得钻心,我颤了一下,就听见身后长弓吱呀,羽簇沙沙,像是在警告我。我只能忍着,一步一摇,蹒跚的拉着车子往前走。
      眼看要靠近梁国国都南柯,我却这样被强召进了军队。

      和饿殍满途的村庄相比,军队的待遇要好多了,有吃有喝,连最小的军官,都耀武扬威,各个吃的满面油光。老百姓的粮食,就是进了这么一批人的嘴。
      我的伤口很快的好起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我不想入伍,也不想参与兵戈,可是现在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离梁国国都南柯,又越来越远了。
      抓我进来的兵头叫何共天,是个队伍里官职最小的伍长,但是在我们面前,他却威风的好像是个将军,成天骂骂咧咧。谁不听他的话,就是一顿军棍伺候。我只能忍气吞声,拉着大车跟在他们后面。我之前在山上,尽管也种田养树,却没有像这样做过苦力,我的手脚没力,常常落在后面,落后就得挨何共天的鞭子。我背后的伤,往往是结了痂,又被撕裂,撕裂了又结痂。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疼得我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好觉。
      队里有很多被强抓过来的壮丁,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说着不同的方言。有的人已经眼神麻木了,有的却还没有死心,偷偷计划着逃跑。一个年轻的小男孩,叫做小田的,总是和我一起拉车,有时候站岗也是一班。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就告诉我,他是在田里劳动的时候,被莫名的抓进队伍的,他家里还有一个年老失明的老妈妈,等着他回家照顾。“我得回家,要不然,我娘就要饿死了。”他望着我说。他也计划着逃跑:“我可不想去打仗,你别看何头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一看到旭国的军队,就软啦!我们赢不了的,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我娘还指望着我抱孙子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队伍里,每天都会有一两个熟悉的面孔消失,于是我疑心,这些消失的人,都是已经逃掉了。我也曾经动过逃跑的念头,但是何共天阴险的眼睛总像是要刺穿人心,每当我一起这样的念头,他的鞭子抽得就格外的狠。我只看他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小田并不死心,他一直偷偷观察着,伺候时机。
      一天早上,轮到我去倒尿,我拉着粪车往外走。晨曦微明,死草枯黄,惨白的雾气笼罩在这片荒原之上。我走在雾气间,万籁俱寂,只有车轮辚辚,碾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虽然是清晨,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在垂死的黄昏——这个疯狂的乱世。
      昨晚消失的小田,就躺在倒粪水的沟边,身上插着几只箭,血已经干了,黑乎乎的黏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件铠甲。他的眼睛失神的望着天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
      天空也是肮脏的,混沌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我现在才知道,那些消失的人,一个也没有跑掉,都这样默默的被打死了。
      我忍不住失声高啸,满心苍凉。
      也许这些年轻的孩子有老迈的父母,守着荒芜的田地,等待着他们回去。老屋漏雨,没有人给他们补瓦;米缸里的米见少,没有人给他们填上;秋去冬来,也没有人给他们柴火取暖。老无所依,他们还在念着,自己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呢?他们有没有吃饱穿暖?他们也许会向菩萨乞求,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呢,他们的孩子已经死在一个他们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了。
      我忽然觉得无力,我想,师傅让我下山,是不是就是想让我看这样一副景象?我在文章里写,展胸中之韬略,平天下之太平。我毕竟想的太过于轻松,师傅想让我明白的,是不是就是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那些兵们都看着我,得意的问:“你看到啦?”
      我哑着嗓子说:“看到了。”
      他们大笑:“记住了,这个就是逃跑的下场。”

      我跟着部队一路南行,路上我不曾见到这些军官们打过一场仗,却只见到他们如流寇般烧杀抢掠,无所不干。“你们是梁国的队伍啊,何以对梁国的百姓如此恶毒?”我几次想问,却最后又没有问出口。我跟着的队伍只有百余人,根本就是一队散兵,也许早已失去了编制,成了一支流寇了。
      我问伍长何共天,我们要到哪里去,何共天恶狠狠的说:“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我于是不敢问了。失去了指挥的队伍,就像一条失去主人的恶犬,只知道依照本能撕咬。到处都是旭国的逆贼,到处都是奸细,只要稍有资产的人家,必定都是旭国的,必定会被洗劫一空。这就是梁军。
      何共天把反抗的百姓的头割下来,叫我挑着,挂到军营门口去。我不想干,他就抽我,把我抽的皮开肉绽。但是我横下心来,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抽死我也不干。最后何共天也没辙,自己拿着长矛去挑。
      我趴在烂草席子上,血流了一身。这一路下来,挨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疼得死去活来,但是越是疼,我就越是想到被射死的小田,想到那些被杀死,割下头颅的普通人。起码我还活着,活着就要忍受伤痛,这是代价。
      我这些天渐渐不去怀念长昆山里的玄鹤书院,因为那段时光美好的像做梦,光是去想,就觉得要玷污了它。我于是只是想,今天怎样活下去,而明天,又怎样离开这里。
      正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不得了啦!何伍长被打死啦!”我吃了一惊,想要爬起来,但是伤的太重,我实在动弹不得。同伍的小李奔进来拿柴火,我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遇上旭军突袭啦!何伍长正挑人头呢,就被一箭射死啦!”
      “旭军?”我问。
      “没错,这回真的是旭军!这下谁也活不成啦!”他说,“人数是我们好几倍,而且似乎是旭君亲率的部队呢!”
      我们的军营驻扎在一个小山包后,所以依照地势,旭军一时之间还攻不进来,他们似乎也不急着攻进来。我们冲出去的先锋队都被全歼了,剩下来的梁军都缩在掩护后面。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兵头此时都得意不起来了,困兽般焦躁的踱来踱去。我们几个壮丁缩在柴房李,小李和长根偷偷说:“要不,就这样投降得了。”
      另一个老兵老倪说:“你以为投降就能活命?”他嗤了一声,撇嘴道:“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俘虏。”
      “怎么对待?”小李问。
      “割了皮肉,把你丢到荒地上,运气好的活活饿死,运气不好的,就因为血腥臭吸引来野狗,被活活咬死!”他低声说。
      小李被老倪的表情吓了一跳,问:“真的那么可怕?”
      老倪冷笑着说:“只能更可怕。因为当年我们的军队,就是这么对待旭国人的。现在他们抓到我们,难道不会加倍的狠?”
      我插话:“听说旭君是仁君……”
      “仁君?”老倪冷笑,“那都是做给那帮不中用的虚伪文人看的。我在各个国家闯荡了四十年啦,生生死死兜了好几圈,什么样的人没有看过,那些号称仁君的,又有几个真正心存仁慈!当世穆熹天子昭陛下,难道不是被写成绝世的明君?那又能如何?国家还不是割裂?如果真有仁君,还会打仗?真有仁君,还会有饥荒?”他狠狠的唾了一口,“仁君!”他讥笑道。
      我说不出话来。他说的没错,但是我总还是相信有仁德者的,熹穆其名,博盛炽热,如穆如皇,怎么会就这样分裂衰败下去。我咬紧了牙关,不说话。我胸中的火焰还没有熄下去,师傅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所以他才让我下山。

      我的背后火辣辣的疼,眼前乱冒金星。一会儿柴门被人踢破了,几个人粗暴的举着刀对着我们,叫我们上战场。我们明白,当兵的这个时候害怕了,让我们这些壮丁去顶死。长根拦在我前面说:“小管正伤着,就别让他上阵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打了个趔趄,当兵的大骂:“放你娘的屁,谁不伤?妈的,不上战场现在就给我死!”说着拿着长刀就要劈下来。
      我连累了长根,心里过意不去,无论怎么样,有他这句话就够了。乱世里,人情不值得信赖,我救过别人,却反而被别人洗劫一空;人心叵测,世事难料。然而此时,我和长根不过萍水相逢,他却愿意为我挺身而出。有这样的情谊,真是比什么都珍贵。我勉强爬起来,说:“别打了,我去——”
      当兵的这才住手。现下他们要让我们顶命,也不再纠结什么,直接分摊了任务,让我们从后面袭击旭军,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然后我们再从正面攻击!”当兵的说。
      我们都暗地里耻笑,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知道你们是想乘机逃跑。但是既然我为鱼肉,也不得不听。我扶着墙站起来,抓了一把破刀,和长根他们二十几个壮丁,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从后方出发了。
      越是靠近旭军的营地,看得越清楚,我们的心越凉。旭国军队纪律严明,兵卒各个精神抖擞,和我们的队伍简直有云泥之别。让我们去偷袭,这简直是送死。我们心里都明白,但是逃跑是不可能的,背后就是押着我们的吕伍长。他最是苛责暴虐,手下的人都死光了。这次连长就让他来看我们。
      吕伍长看出来我们的迟疑,压低嗓音,恶狠狠的用刀指着我们,说:“他妈的磨磨蹭蹭干什么,快点去!”我们没动,他气急败坏的低吼:“你们这群杂狗!敢违抗命令?”他在壮丁面前一向蛮横惯了,随手抡起手上的大刀就劈。小李站的离他最近,动作慢了一步,没闪开,被他的刀背砸中了。
      我们只听见“喀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小李一声不吭的倒下了。吕伍长抬起头,冷笑着说:“看好了杂狗,还不他娘的快去?这个就是你们的榜样!”他的刀像是一阵暴雨似的,劈在小李的身上。血渍溅在他的脸上,斑斑点点,比魔鬼还要丑恶。他狞笑着看着我们:“看到了吗?这群杂狗,快点去!”
      人群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咆哮,像是云层下的滚雷。我转头,看见老倪握紧了拳头。他举起手里的长矛,吕伍长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把他整个掀翻在地。长根接着冲了上去,吕伍长连一声都没有叫出来,他们两人一个掐着他的脖子,一个捂着他的嘴,拾起他的长刀,当胸就是一记。
      吕伍长猛烈的挣扎了一番,然后就不动了。他的眼睛怨毒的望着我们,粗声喘气,但是说不出话来。血从他的胸口汩汩的流出来,他的腿又抽搐起来。他的喘息持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慢慢安静下去。
      老倪和长根站在我们前面,不说话。
      旭军显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一小队人马点着火把,出来查看了。我们相视看了一眼,都下定了决心:回梁军也是死,去旭军也是死,既然等死,不若死在旭国的军营里,也好过再受那些梁国军官的欺凌。
      这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梁国国民不愿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在洪流之间如蝼蚁一般无能为力的我们,只因为自己能够选择在哪里死,就感到高兴,这又是多么末微的满足!
      难道乱世之中,人命人心,就真的只有那么卑贱吗?
      旭国的火把越来越近,我们二十来个人都直挺挺的跪下了,等着旭国的士兵把我们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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