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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铁篇 ...

  •   楔子:
      五百年前,我是一颗种子,长在悬崖峭壁上,每日晒着太阳,以一百八十度的视角仰望天空,果然是很纯净透彻。

      和我一同长在悬崖上的,还有一朵白色的花,长得好看,挺招蜂引蝶的。每隔几十年都会有一个傻子背着篓,爬上这悬崖,我想应该是奔着那朵招蜂引蝶的花去的,只是那花长得偏,够不着,看着十分危险。

      很多时候,他爬上了崖顶都喜欢盘腿坐会儿,喝着一壶酒,青衫被山里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飞扬,我竟然会觉得比那朵花还妖娆,听蜜蜂兄他们说的一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勾妖?

      可我还没熬成妖,甚至连个原形都没有,我还是颗种子。他们说我只是发育比较迟缓,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随性吧,于是我每日晒晒太阳,看那个傻子爬悬崖。

      最后一次见他是一百年前,对于他每次出现的书生模样,说实在我有些腻味,而且他每次都为了摘那朵花跌下悬崖,我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的麻木,再经历个两次就淡然了……

      只是在这最后一次,还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足以令一颗种子萌生破土念头的事。

      暴雨突然而至,打得人和种子措手不及,大半的土壤被风掀走,我便这样赤裸裸地与同样狼狈的傻子坦诚相见了。我是颗种子,但是颗有着少女心的种子,于是这种情况下我放声尖叫了……

      非礼啊……

      可惜没人听得懂,那傻子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后,顶着暴风雨将我埋回了土壤中。那双手温柔的触感是这五百年来最奇特的感受,而那被雨打湿的青衫贴着胸膛,露出的精致锁骨,我还来不及感叹便被一捧土掩埋。

      啊啊啊……我还没看够啊……

      他埋完了我,饮了口酒暖身子,拍了拍土壤,忽然笑说道,“当颗不问世事的种子也挺好,只是没见过有那么花哨的种子,不知能长出什么来?”

      傻子第一次在崖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依旧去找那朵花,然后……死了。我不清楚为什么他每一世都对那朵花那么有执念,可是我第一次动了好奇心。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乏味,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傻子,总是暗想难道这次跌了个魂飞魄散?

      金光乍现的时候,我正在努力翻个面晒晒,总觉得背着阳光的一面开始发霉了。所以当我翻过来看到满头包的男人顶着个光环冲我笑的时候,我的种子毛全部竖起了,那目光赤裸裸地穿透了土层,让我有无处遁形的压力感。

      “你每日虔诚地对着西方祈祷,可是有什么心愿?”满头包的男人一脸笑意盈盈。

      “……”我能说我只是晒得困了么?

      平日里不见丝毫动静的花这次却有了动作,扑簌簌地抖了抖花瓣,羽化成白衣女子,容貌娇美,盈盈一礼,十足诚意地跪拜。

      “佛祖,我已诵经修行六百年,能否准许信徒一个心愿?信徒想尝试人的喜怒哀乐,入凡世一遭,便可了了心愿潜心修行。”白芷未听到他出声,便一直跪着。

      我便在这空当仔细打量起了她,真真是绝色。

      “那么你呢?”听到询问的话,我抬起头看向佛祖,使劲眨了眨眼。忽然觉得不是那花儿疯了,就是眼前的男人疯了,佛祖那么忙,哪有功夫管妖修行顺不顺的?

      “你想不想去凡间,可比这崖上可热闹许多。”

      我翻了翻白眼,我可是颗过着不问世事,闲云野鹤般生活的种子,何必去世上受苦。脑袋里闪过一道灵光,好像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句话。

      去吧,你想的那个人便在那里。苏铁,你的名字是苏铁,等到你开花的那日,便是再见到我之时。

      眼前一黑,便卷入了一道疾风中,浮浮沉沉,失去了知觉。

      壹
      我叫苏铁,是玉溪城里唯一的妖。忽然化成的人形,还有五百年的法力,一切来得太突然,导致我窝在破庙里不敢出去,以为自己异变了。直到一个老乞丐发现了我,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比如装死,装半死不活,装死去活来……

      破碗里有了一定积蓄的时候,老乞丐挂了,临去前紧握着我的手将打狗棍交给了我,一脸欣慰喃喃着后继有人了,其实我不大懂。

      不过有地方遮风挡雨,想吃的时候掏两枚铜板上街买,太阳好的时候就直咧咧地躺在地上晒晒正面和反面。日子跟悬崖上的也没啥区别,随遇而安。

      直到那天遇到了傻子——

      用了两个四喜楼的包子后,躺在席子上,感受午后阳光暖暖的,整个人愈发的慵懒了起来,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觉得妖生分外圆满。

      “纳命来!”一声暴喝从头顶响起,惊得我一骨碌滚到了席子外,避过了凌厉剑气,席子一分为二,断得十分平整。

      一团黑雾上上下下不停地绕着破庙转,身后跟着一个挂满了法器,手执金符的捉妖师,同样的上蹿下跳,好不热闹。我抽空从庙里摸出了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指导。

      “起高了,往左边点儿,那符的字还不够凌乱,压不住……”

      “喂,你俩不是来我这儿夫唱妇随的吧,这庙都快被你们拆了,还在相爱相杀?”飞沙走石,那张席子已经不能再看了,可连屋顶都被掀了的时候,我不淡定了。

      双双落地的声音。

      黑雾运气不好,栽在了捉妖师身下,金符正好贴在了他眉心,一道金光没入,黑雾瞬时化为虚无。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架势还以为只是三流的捉妖师,却没想到那些花哨的东西还是挺有威力的。

      年轻的捉妖师从地上爬起,脸上染上一抹羞赧,抱拳道,“姑娘,冒犯了。”

      一身布衣,掩不住风华,眉梢处丝丝的温润,与前世无异,似乎还残留着淡淡药香,端的是俊俏少年郎。

      我离他极近,能看见那纤长睫毛扑扇带出的细风以及他眼里的过度惊吓,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改行捉妖了?”

      “改行?”少年面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极快地退后了两步,略带一丝窘迫地反问,似是不解。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又一次转世,而这一世他终于有了新意的转职了。捉妖师,倒是比那个短命的药师要看起来强悍许多,是因为峭壁上的那朵花儿投胎转世去了,采不到了?

      “姑娘,姑娘?”他连着唤了两声,我才缓过了神,环顾了下四周,原本就残破的庙宇现在更是惨不忍睹。少年立在原地,笑得颇为尴尬,“在下顾迟,遇上妖总是顾不上许多,这地方……”

      “没事,你收留我就成了。”我急急打断,佛祖的用意我到现在还没明白,不过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当时想的可不就是这傻子?只要跟着,应该就对了吧?

      “我?”顾迟明显是被吓了一跳,离我更是远了几步,“在下常年漂泊,四处捉妖为生,带着姑娘多有不便。这里还有一些碎银,算是赔偿,其他的在下无能为力……”

      说着便要把那小布袋递给我,我看着他眼神闪躲,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忽的有了怒意,“你是嫌弃我?”

      妖,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顾迟一慌,颇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结结巴巴解释道,“男女授受……”

      街上忽然响起一阵锣鸣,间或传来呼喊声,隐约能听到几个词,相府小姐,有鬼妖,眼前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轻轻一拂袖,便跟了上去。他还没说兽兽怎么了……

      贰
      妖气那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作为一只有法术却不会使用的妖,我觉得很失败。因为还没踏出门槛,我便一头栽在了门口,磕得眼冒金星。看着那抹潇洒离去的背影,暗暗攥紧了手,下一次一定不让你这么轻易丢了我。

      我是走到那相府门口的,周边围着一群人,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我站在边上停了一会儿知道里面似乎来了只很厉害的妖怪,附了相府小姐的身,正四处作怪,似要吃人。

      顾迟是去捉妖的。

      依旧是暖阳,我抬头望向庄严恢弘的相府,看到白府二字时眉心微颤动了下,随即尾随着一名道士一块儿混进了府里。

      仆从丫鬟忙得不可开交,端着热水匆忙来去,换下来一盆盆的血水,着实骇人。我蹙着眉心,闻到一阵极其熟悉的气息。循着找过去,却看到了顾迟,还有……转世为人的白芷。

      她似乎不记得我了,或许是因为被妖附了身,可我仔细嗅了嗅,的确没了白芷的妖气。抹掉妖的过往,成为了一介凡人,这就是她想要的?

      白芷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姣好的容颜痛苦地扭曲着,张牙舞爪地向着众人,却好似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向想要靠近她的人发出低哑嘶吼,像极了林间野兽。纤细的十指上沾染了鲜血,有一两名婢女被挖出了心脏,弃在一旁,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顾迟手拿着铜钱剑后顾了一眼,正好瞥到了我,蹙起了秀气的眉,又燃了一张符纸扔向白芷,随后扔给我一个物件。我只觉手心一烫便给扔了出去,情况慌乱,顾迟也没顾上捡回来,将我护在他身后,低语道,“你怎么还跟来了,切忌不可妄动,不得离我半步远。”

      看着他眼中我呆愣的倒映,点下了头。白芷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应该是那只妖,低低的吼声,似是质问。我撇过了脑袋,故作不懂,同为妖,却道不同。

      顾迟的捉妖本事比他的俊秀模样靠谱,最后那妖化作一泊黑水,在顾迟指尖扬起的粉末中匿迹。

      白芷虚软地倒在老相爷的怀里,容颜憔悴,多了一丝楚楚可怜的韵味。顾迟松了一口气,我却因为那妖最后一抹轻蔑笑意扰了心神,没有听见他说的。

      “你说什么?”

      顾迟一脸早料到如此的表情,叹气道,“早说过捉妖凶险,看你都吓成这个样子,连如意坠都接不住,还想跟着我捉妖……”

      原来,那枚闪着微弱金光的玉坠叫如意坠,经过开光,已然有了灵性。

      “我……”呐呐开口想要反驳,我本就是妖,只可惜还未开口便被来人打断。

      “这位小师父法术高强,小女的救命之恩,老夫无以为报。我已命人摆了酒席,算是聊表心意,还望小师父赏脸……”老相爷从白芷的房里走了出来,看着顾迟眼里满是赞赏之意,邀请道,不小心掠过我,眼里闪过一抹诧异,“这位是?”

      顾迟微微一顿,随即道,“回相爷这是在下的师妹,学艺未精,见笑了。”

      “原来如此,那便一道,让老夫好好答谢一番。”说着,便引着两人往前厅走去。

      我跟在相爷身后,冲顾迟扮了个鬼脸,无声地唤了声师兄,惹得顾迟忿忿,我却觉得开心。不用被当成闲杂人等赶出去,还能蹭上一顿美食,在心里默默决定不再喊他傻子了,顾迟,叫顾迟好了。

      美酒佳肴,还有许多是我来了人世许久都没见过的好吃糕点,没顾上那两人说什么,专心致志埋首在那些糕点中,恨不得连盘子都啃了,中途抽了个空去看顾迟,却发现他脸色酡红,已然有了一丝醉意,眼眸迷离注视着我,一抬手便将我嘴角的糕屑抹掉。

      温润的触感,一如当年。胸腔内,有什么鼓噪不安。他勾起一抹宠溺浅笑,我便呆滞在了那道柔光中。

      “小师父对你师妹可真是特别!呵呵,老夫不甚酒力失陪了,慢用慢用……”老相爷笑得促狭,乐呵呵地离去了。

      日头西沉,余晖洒落庭院,我执起酒杯嗅了嗅,淡淡的杏花清香。稍稍浅尝了一口,却被入口的苦涩给皱了眉头。顾迟看着不禁笑出了声,“这可是酒,会醉人的。”

      我只觉得嘴里干涩,糕点已被扫荡光了,苦着脸瞅向顾迟,见他笑得幸灾乐祸,便一下咬住了他的唇,如预想般的柔软带着抹清甜,那一点点酒气氤氲,微微吸允,攫取那抹若有似无的甜。

      顾迟的眼眸转暗,忽的用了力回咬,眼里多了一抹我看不懂的情愫,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我愣愣地看着他,只是解酒的动作变了味,逐渐升温的身子,感觉心肝要不受控制的跳出胸腔,这种感觉令妖惶恐。

      慌乱中,我拿起了空盘子一下敲在了他脑袋上,顾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昏了过去。

      慢慢平复了心跳,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盘子,还有昏迷了的顾迟,犯了难。你说,你好端端的咬我做什么,只有妖才吃人,哪有人吃妖的啊,傻子!

      叁
      自从救了白芷那日起,顾迟被留在了相爷府,作为一名有抱负理想的妖,我亦决定留在府里同师兄共进退。

      当然这想法令师兄本人非常不齿。

      “苏铁,你还是个姑娘么!这里是相府,你成天除了吃还知道些别的麽,还有吃东西的时候能留点形象吗?!”耳边又响起某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我一抹嘴,将盘子藏在了身后。

      “嘴巴鼓得跟松鼠一样,你当我没发现你偷吃吗,还藏!”顾迟看着我是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背过身子揉了揉微酸的腮帮子,将食物咽了下去,回头笑得一脸谄媚。

      顾迟不买账,铁青着脸看我。

      我表示无辜,也是自从救了白芷的那天起,顾迟就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爱找我麻烦,可暗里又处处为我着想,娇宠。我不知他在别扭什么,只能默默无语问苍天。

      顾迟瞪了我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道,“算了,你去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

      “咦,这么快?”我大惊,那些糕点我还没吃够……

      “再不走,相府都让你吃垮了!”顾迟黑着脸,一脸鄙视道。

      空气中忽然多了一抹萦香,我下意识地看去,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白芷,一袭白色锦服,略施淡妆,犹如画上走下来的仙子,总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顾迟的眼里有了一丝迷惑,我恰巧瞥见,忽然就想起了他前几世的执着,似乎就为的眼前这女子。

      “白芷见过恩公。”纤秀美女盈盈一福,却被顾迟托住,指尖触在了一起却是极快地分开,两人脸色都有了一丝不自然。白芷抿唇浅笑,“大病初愈,想要来亲自答谢,却听闻恩公要走。”

      “已经在府上叨扰多日,实在不便久留。小姐身子虚,这东西有驱鬼辟邪之用,戴在身上可庇佑不受鬼邪侵扰。”顾迟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坠子,递给了白芷,我看了一眼,却觉得眼角微酸。

      不可能有第二枚如意坠,那是她碰不得的灵物,却被白芷轻易握在手中。隐隐欢喜,带着抹小女儿般的娇羞。

      不明白心里汹涌的酸意是为何,只觉得这一幕太过刺眼,在他对我种种恩宠后,如此对第二个人,便是不容。

      顾迟没有追过来,我便躲进了自己的屋子里,落了锁。入夜,一抹黑影立于门外,顾迟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说……明日便走。

      离开相府的那夜,我做了个梦,是为妖以来的第一次,却也是最混乱的。金戈铁马,铁蹄声声,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沙场上尘土飞扬,刀光剑影中有张熟悉又模糊的脸。只一瞬便回到了悬崖上的时刻,傻子对峭壁上白芷的执念,还有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的我,三者间若有似无的联系。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横尸遍野的沙场,手握银枪的少年捧起一抹黄沙,却意外地发现了颗种子,已经干瘪。他靠着银枪跪在战场上,把那种子埋在了土里,身上可怖的伤口血流不止,汩汩鲜血顺流而下渗进了土里。

      能感觉到土里那干瘪的种子奇迹般地吸允着那温热液体,有了一丝丝的生命力。砰砰,砰砰——

      梦乍醒,我满头是汗地坐了起来。门外的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入,梦中的少年与眼前的人重叠,分不清楚。脑海里满是一个念头,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

      “不要……”嘶哑着嗓音,哭喊出了声,却是猛地抱住了眼前的人,莫名地在心里祈求,不要死,一股腥甜萦绕鼻尖,却是温热。

      “你只是做噩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别怕。”顾迟搂着我,轻抚着后背,柔声安抚。底下有婢女噗嗤笑出了声,顾迟才反应过来似的尴尬松开了手,掩唇咳嗽了两声,满面通红道,“还不快起来,马车都已经等在门外,我们该走了。”

      我怔怔看着他,内心一阵惶然。有一瞬间,像是明白了过来,却又好像从未懂过。最后在顾迟的催促下,极快地收拾好了自己跟着他离开。

      看着楼阁上白衣飘渺的女子,眸里掠过的深情,我默默放下了帘子。

      佛祖,若我是战场上用他鲜血灌溉出来的种子,那白芷……又是怎样的纠缠?

      肆
      没了相府的点心供给,我迅速地消瘦了,顾迟驾着马车一路向北,沿途未作停留,除了烙饼就是冷硬的馒头,着实令妖忧伤。

      可是能离西城远一些,我还是高兴的,望向远处渐渐隐匿的黑点,那盘踞心头的乌云似乎在渐渐消去。离得越远,就越安全,心里的声音如是道。

      一路风餐露宿,时常赶不上客栈,便在野外将就,我睡破庙,他就在外守夜。我渐渐有了依赖性,不,应该说是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回想起悬崖上的日子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寂寞二字,而这种改变我无法控制。

      “嘻嘻,好个胆大的小妖……”入夜后的破庙,总有些奇怪的声音,而这一回却是实实在在的说话声。

      “谁在那?”我默默捡起地上的石头,神情戒备地环视四周。

      “我在你上头呢!”那声音说道,我抬头看去,一张密密麻麻的织网上附着一只碧绿的蜘蛛,此刻正仰起头俯视着我。

      “呃?”

      “外面那个可是捉妖师,你不跑,不怕被他炼化了?”那只蜘蛛好奇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八卦的表情,如果一只蜘蛛也是有表情的话。

      “他不知道我是妖。”心底却响起另一道声音,如果他知道了呢……

      “啧啧,人妖殊途,捉妖师更是恐怖,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妖?嘻嘻……傻妖傻妖……”那只蜘蛛欢快地在网上爬来爬去,似是看透世事,衔着一抹促狭及怜悯。

      “……”我默默取来木柴,生了火,食指一点,那火苗便窜的几尺高,直接焚向那网。

      “救命啊救命啊,杀蛛灭口了,救命啊……”

      向下一划,那火苗变回了原样,悠悠地在网下焚烧着,蜘蛛已经吓得躲在了梁上,放弃了那张网。神叨叨地念着,“该来的总会来,该躲的躲不掉。”一溜烟儿地没影了。

      心微微沉了下去,原来那点心思,已经瞒不住了。

      这一路走得缓慢,路过每个城镇,我们都逗留十日,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妖,在两次三番毁了顾迟的法器后,他终于决定放弃培养我成为其优秀助手的念头。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每次被法器灼出一个洞,就要拿粘土敷伤,使我身上的乡土气愈来愈重,顾迟看我的眼神也愈来愈嫌弃。

      自从顾迟出现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爱晒的太阳的喜好一直没变。现在还多了一项爱好,那便是看顾迟修炼,听说他的师父很厉害,是有名的捉妖师,得到仙人点化,除魔卫道,最终修炼成仙。

      “顾迟,你也想成仙吗?”

      顾迟似乎是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上闪过一抹犹豫之色。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看他模棱两可的模样,倏地差了心情。修仙对我来说是个不陌生的词儿,白芷修行了六百年,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位列仙班,过上无欲无求又随心所欲的生活。

      如果顾迟修成正果,那……我呢?

      我是妖。

      不止人妖殊途,仙妖……那是要跳斩妖台的!想到这,我猛地打了个激灵,眼里涌起一抹湿润,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语无伦次道,“我不够皮糙肉厚,我俩搁一起,肯定是我上斩妖台,听说魂飞魄散很疼的……”

      “……”顾迟愣了一下,随即绽出一抹笑,将我揽入了怀中,语调中莫名透着一抹欢喜,“不会,我不会让你受那份苦。苏铁,我的苏铁……”

      我埋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比往常还要热烈。他念着我的名,带着极深的眷恋,我的嘴角便止不住的上扬。

      那晚夜色极美,月光透过天窗,倾泻。青丝缠绕,抵足缠绵,一室旖旎。他暗哑着嗓音唤了声娘子,一脸餍足地拥着而眠,我在他熟睡后伸手勾起他的一缕青丝与我的相交缠,编了个同心结,兀自痴笑。

      伍
      已经有三五月,都没有一只妖出现了,一路行来,妖像是故意躲着似的,不见踪影。顾迟是靠捉妖为生,日子越来越艰难,连带他的眉梢都染上了焦急之色。

      我知道他是怕委屈我,更怕饿着我。其实舍弃了那些糕点后,我不吃东西也是不会饿死的,因为我是妖,只是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顾迟决定往更北的祁连山驶去,那里地势凶险,鬼怪常年作祟,北国民不聊生,或许在那里可以讨口生计。

      在北国安顿下来后,天气已入寒冬,窗外飘起了洋洋洒洒的大雪,我煮好了八宝饭,将他的衣服妥帖收拾好,等着顾迟从北国宫里归来。顾迟因为捉妖有功,得到北国君主的赏识,常邀入宫,畅谈修行之道。

      窗外树影耸动,却不是他回来。一时兴起,便拿着他那些捉妖的法器擦拭起来,只是那些法器对妖的气味十分敏锐,即使隔着帕子,那细微金光刺入手指,如被针戳。

      可心里却是隐隐欢喜,至少,我还能做得到。像个小妻子,等候晚归的相公。

      直至半夜,风忽的吹开了门,夹着雪花,卷走了一室暖意,我从桌上惊醒,却看到顾迟倒在雪地里,俊脸殷红,一身的酒气。

      扶着他进了屋子,一抹温润从他口袋里滑了出来,我犹如被烫到一下甩开,一枚玉坠跌落在地上,丝毫不见碎裂,金光隐隐流泻。

      折得杨枝送旧游,离杯欲捧泣兰舟。
      青山不改云遮路,相思依然月上楼。

      花未老,雪搔头,罗衫渐阔为君愁。
      年年盼得归期近,不见归人只见秋。

      一块锦帕,字迹纤秀,飘然落地。

      原来,是遇了旧识。

      醒来后的顾迟,看着我有几次欲言又止,我用储存好的杏花来酿酒,将陶土坛子封上了口,嘱托他埋在前院里,过个三年就行了。

      “苏铁,你猜我在北国宫里遇见谁了?”最终,顾迟坐到了我身边,用清水将我的手洗净,再用帕子拭干。

      我感受他那份体贴,微微扬起的嘴角,那些轻狂好像在日复一日里被磨平了棱角,我是妖,却更像是人,只因眼前的男子,朝夕不改的温柔。

      “遇着谁了?”故作不解地问道。

      “西城相府里的白小姐,原来她被西城城主选中,随长公主到北国和亲,做了这里的女官。”顾迟说起白芷的时候神采里有一丝飞扬,“你知道麽,昨夜的宴席上有人刁难,她三言两语便说得那人羞愧离席,句句都是软刀子,却让那人无可奈何,真当是聪明机智,为西城争了面子。”

      我含笑颔首,搓了搓又开始冷了的手,看着他一身正装,低声询问,“是又要出去吗?”

      “宫……宫里有事儿,我得去一趟,天气冷了你就别等我了。我领了赏银,晚些添两件狐裘,不怕冻着。”顾迟替我裹紧了外袍,神色掠过一抹不自然。

      我敛眸,浅笑着送他出门。

      “傻妖,他要娶人了,他要娶人了……”一道熟悉的尖细声音响起,身披白雪的蜘蛛趴在墙头,声声叫唤着。

      被那声音扰的心绪烦乱,五指缓缓凝成拳,捏紧的一刹,地上的积雪成了一道屏障袭向墙头,却在下一瞬逆袭,我被漫天白雪淹没。

      “嘻嘻,傻妖,不会法术的傻妖……”很快那只蜘蛛,拍着两只前腿爬走了。

      “……”

      其实妖是不会感觉冷的,只是心底升起的寒意,游走四肢百骸,冻得人发颤。

      这一场雪下得绵延不绝,整个北国被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顾迟早出晚归,极受北王器重,加官进爵,从草屋搬到了大宅子里。我在雪停的时候提出,要回一趟西城。

      没有顾迟,我一人的行程。

      我裹着顾迟的那堆宝贝出门,态度十分的强硬,他只好允了,却说只给一月的时间,若时间到了,还未归,他便亲自来捉。

      我笑,“你当我是妖吗?”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将我护在身前,柔声道,“你要是妖就好了,我就能收了你,你哪儿都去不了。”

      一时笑言,无人当真的真话。

      行不到十里,我就将顾迟的那些宝贝扔进了河里,身子剧烈地颤动后吐出了一口鲜血,果然那么多就镇不住了。

      一抹嘴角,继续前行。

      从北国到西城走了大半个月,绕了几个圈子,总算是到了。凭着记忆,找到了我的故乡,一座遗世而立的悬崖峭壁。

      从崖底一跃而起,却是难得地没有失灵,径直跃上了崖顶。旭日初升,万丈金光照的人睁不开眼,透过指缝,我看到了一滴露珠,悬在那白色花瓣上,欲坠未坠。

      那是白芷的记忆,也是她要去人间的缘由,原来并不是无动于衷,他每一世都因她而死,她愧疚,亦动了情……

      “现在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去人世走一遭了?”天空中传来的声音,悲天悯人的容颜出现在天边,身后是万丈的佛光,竟是比那初升的旭阳还要耀眼。

      我抿唇不语。

      “你是他用心头血浇灌出的铁树,他因前世杀孽而次次枉死,白芷因他的死触动了情,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如今你助他平步青云,亦有白芷相伴,你该悟了,随我走吧。”

      “至始至终,你都只是想要带走我吧?”我忽然笑了,从一开始就有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

      “心头血,能使我死而复生的,恐怕只有凤王。传言凤王因火烧极乐结界,被玉帝罚下人界,贬为凡人,受轮回之苦……”每回听蒲公英说起天界的奇闻趣事,总是不经心,却没想到竟能有一次派上用场。

      “若这一世他与白芷结合,必然不得善终。”助他平步青云?攀上皇族的高枝,无心修行,这便是他的目的吧?“我还听说,只要炼满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妖,便能修成正果,得道飞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看着那妙相庄严的容颜渐渐扭曲,以及一丝的惊慌,在他行动之前,从包袱里取出了炼妖壶,掷向了崖底,纵身一跃,灼热的光芒圈住了我,我笑着跟那天边狂怒的阴云道了永别。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起战场上的画面,以一敌千,前仆后继的敌人,一刀一刀砍在了他身上,疼,他却淡笑着让鲜血灌溉那一片干土,眼中隐隐有一丝期望。

      不知来年能长出什么呢?

      我听见他心底的声音,隐隐悸动,想要急切地破土而出,却被封印在土壤里。同样是一抹金光出现在杀戮的战场上,将我带走,种在悬崖上,一抬头便能看见西天极乐的场景。

      “我便要你看着,他如何偿还,前世的罪孽。”那个慈眉善目的男子,眼底掠过一抹狠戾。

      朝阳完全升起,一声凤鸣,凄厉响起,从北边飞来的一团金球,是我最后看见的景色。

      身后霞光万丈。

      后记
      我是一颗种子,长在一块花圃里,总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壤有些格格不入,我记得我好像是草来的。

      这块花圃的主人是个衣着花哨的美男子,每天除了给我浇水,就是骂我不求上进,然后又软言哄着,让我快点发个芽什么的。

      可是我的确是颗不求上进的种子,每日能在花圃里晒晒太阳,觉得另一面潮了就翻个面,挺舒适的日子,随遇而安啦。

      他说,他在北国准备了个极其隆重的成亲典礼,可惜新娘没有守时,还有个很漂亮的白衣姑娘,每次看着那姑娘看他的眼神,我就觉得浑身不痛快。

      他喝醉了酒,大雨滂沱,淋湿了衣裳,勾勒出的完美线条,另一颗种子种血沸腾。再然后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时不时露个性感锁骨,摆出各种撩人姿态,导致我突飞猛涨。

      终于有一日,苏铁开了花,我从花蕊中落地,一袭碧绿的衣裳笑意盈盈地走到了他面前,在他震惊的眼眸中……扑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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