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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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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假山上有小楼,狐居之五十余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时见窗扉无风自启闭耳。楼之北曰绿意轩,老树阴森,适夏日纳凉处。戊辰七月,忽夜中闻琴声、棋声,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为,了不介意,但顾奴子曰:固胜于汝辈饮博。次日,告昀曰:海客无心,则白鸥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闻不见处之。至今亦绝无他异。
——节选自《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深秋天气,晚间的寒凉是越发让人禁受不住了。
我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动手裹了裹身上的单衣。虽说屋里还不至于冷到要生炉子的地步,但也的确是没有炎夏时节那么热了。一个不小心,只怕就要着了凉。老管家抬起头看看我,估计是觉得我的精神头儿还好,不像就要睡着了的样子,就又低了头开始掰着手指头给我讲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厨娘的儿子这个月也要结亲了,说定过门的就是对街张屠户家的小六儿,以后咱们园子里的肉就能买的便宜些了……后花园东北角那丛海棠花长得挺好的,上回三姑奶奶来的时候不说是要挖两株带回去么?我寻思着两株不算多,就给做主挖了六株,凑了个吉利数儿,今儿个三姑爷就遣了人来回送了两株魏紫,您回头看看怎么收拾……还有啊,老爷,您看这都一个多月了,绿意轩那块儿地界还是整宿整宿的闹腾……那位虽说不是个人吧,可现在好歹也是在咱们家的园子里住着,怎么着也得懂点儿咱们的规矩吧?好些奴才们晚上都不敢出门了,怕这位大仙勾魂呢……哟!这什么东西砸我?”正絮絮叨叨的老管家给这一下儿吓得立时住了嘴,紧紧的捂住额头,一脸惊慌的盯着地上那突然蹦出来的毛茸茸的一小团,有点儿懵。
小家伙呲牙咧嘴的看着他。“别以为小爷我不知道!你们人骂人的时候才说别人不是人呢!你敢骂小爷?!”这小狐狸崽子满地乱蹦跶,看上去像是给气着了,正准备扑过去在老管家身上好好磨磨牙呢。
这大半夜的要是再去寻人去找大夫可太麻烦了。我又打了个哈欠,直起了身子,冲着老管家挥了挥手:“得了,老何啊,这些事儿都不急,改天我再听你好好说道。你就先回去吧,啊……”
我话音儿还没落,老何连礼都没顾着行,麻溜儿的就给跑出去了。感情也怕这位大仙儿收拾他啊。
这小毛崽子又蹦跶了几下,瞅着人都跑没影儿了,也就消停了。甩了几下大尾巴,趴在地上就不动弹了。我弯下身拨了拨它的小尖耳朵,嗯,捏着还挺软和。
它转过头瞅了瞅我,动了动小耳朵,没怎么搭理我。
我又拽了几下它的小毛胡子,好家伙,直接就一口给我咬过来了,得亏爷抽手快啊,不然就得见血。
它斜了我一眼,“你们人真无聊,看着我们长得跟你们不一样就爱乱看爱瞎摸,也不管我们乐意不乐意啊。”
我大乐。“可不是么,就是瞅着不一样,所以才新奇啊,不上手摸一下感觉感觉怎么成?”
它舔舔毛,抱着自己的尾巴晃荡了几下,就又不动了,歪着头看着我:“你说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走啊?”
我站起来蹲到它旁边,挪动了几下,又觉得不大舒服,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干嘛要走啊,这园子可都是爷的,爷那一家子住这儿住得好好的,走什么?”
它挠了挠下巴,眯缝着眼,“胡说……你们家才在这儿住了多少年啊,我都在这儿呆了五十多年了。按我们的规矩,谁先来占住的,这块地就是谁的……明明是你们抢小爷的。”
我撇了下嘴,“哪儿能让我们按这么个规矩来啊。再说这房子可是人盖的,你个小狐狸不也在这儿住着呢?”
“小狐狸?”它“刺溜”一下蹿了起来,抬着一张小尖脸儿直瞪着我,语气大为不满,“谁小?小爷少说也有百多岁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我作讶然状,“我还真没看出来……”
它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用……像我们,闻闻身上的味儿就能大致知道岁数儿了——岁数儿大的,身上的味儿可重着呢!”
“嗯,受教了,”我窃笑,“这我可真是头一回听说,我们人估计是没法儿这么来。”
这话似乎是戳到它心事了,这小东西一瞬间蔫儿了不少,毛色都暗淡了。
它抽抽鼻子,转了个身,重新趴回地上卧成一团,把自己个儿埋在了大尾巴里。好半天,才低声地嘟囔了几句:“你们人最麻烦了……想知道岁数儿什么的就得开口问,不然就做不得准……睡觉非得有大房子,还得有床有铺盖……吃东西非得弄熟了才敢吃,不然就得闹肚子……还得有别人陪着,不然就不快活……”
听这话,倒像是有故事的。
我顺着半开的窗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一弯新月正上中天,刚好是适合听故事的时候啊。
索性起身取了个果子来啃着,入夜之前我可就用了一碗年豆粥,这会儿正饿呢。
啃到一半,果然,小家伙又开口了。
“以前这儿不是个园子……”
我“嗯”了一声,“没错儿,以前这儿是片小荒地,后来才起的园子。”
它摇摇头。“不是,最早的时候这儿也不是荒地……这儿是片林子,里头有树有河,还有好多别的生灵,后来打过几回仗,树什么的又给人伐光了,这才成的荒地,我家以前就是在这儿的。我爹,我妈,我们家那几个弟弟妹妹,还有一大窝别的亲戚,都是在这儿住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估计都死完了,就剩我一个……”
它舔了舔爪子,蹭蹭脸,像是在回想以前那一大家子。“我们家就我一个修仙的,它们都嫌累嫌麻烦,不愿意干,结果一出点儿事就全跑不了了。打仗的时候,全成了那帮丘八们的零嘴儿。”
“后来就剩下了我自己跟自己过。那时候,自己找窝,自己打食儿,挺自在的,不过时间长了就觉得闷的不行……小爷我怎么着还是喜欢热闹啊。”
“再后来仗打完了,我就跑到了一个小村子边儿上,看能不能找着别的狐狸,想着就算毛色儿不一样的也行。左右是个伴儿不是?结果一只也没碰上……倒是给我遇上了个人。”
它这会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想事儿想的都出了神,完全不看正凝神细听的我。
“按你们人的叫法吧,那该是个秀才先生,他就在村子里教书,又有学问又有见识。我去偷他家的鸡崽儿,结果掉到他家的地窖里头教他给逮住了。他揪着我的脖子就要送我去屠户那儿剥了我的皮,我一急,学着他那帮学生娃们的腔调叫了声“先生”,吓了他一大跳,差点儿就把我给扔到茅坑里头。”
“后来他念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这都是他后来教过我的。然后就把我养起来了。他说,反正我们俩都是独身,养个能陪他说说话的也好。”
“他吧,就跟你一样,也觉得我是个小奶娃,我那会儿又弄不清楚你们人说的那岁数是个什么东西,也就由他去了。他说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还说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反正最后就是把我当个小孙儿那么养着,我也就没想过要跑。他对我是真好,又给吃的又陪我玩儿,还细心教我你们人的幼崽儿该学的那些玩意儿,我挺知足的。”它眼睛弯了弯,有那么点儿高兴的样子。
“不过你们人活的也真是短……有那么五六年?要不就是七八年,他的身子就不行了,整天病着,活儿也不能干,书自然也教不成了。”
“那么个小村子里,每户人家都得拼了命干活儿才能混个温饱。他这么一病,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来帮着做点儿活计,后来就不行了。慢慢的,就只剩一天送点儿吃的了。”
“我那会儿就想,我怎么就变不成人呢?要是我能变,我就给他干活儿伺候他……他病的连粥都喝不下,我给他叼来野鸡啦山兔啥的想让他补补,可我连生火都不会,他也不能就那么生吃啊……我们俩也不敢让别人来帮忙拾掇那些野物,怕别人知道他还养着我这么个妖精,以后就再也没人敢上门了……”
它的耳朵软软的耷拉在头顶,大尾巴就那么拖在身后,看着一付了无生气的样子。
“你说他要是个狐狸多好啊,就算不是狐狸,是个别的什么畜生也行,那样我就能把他带回山里,好好的养着他……他统共就病了三个多月,然后就去了。我看着咽的气。”
“之后我就回来了,一直没再挪地方。”
窗外月色正好,灯是早就已经熄了,屋里的摆设却还能看得清楚。
我捏捏手里的果核,觉得实在是懒得起身,索性学这只狐狸,直接躺在地毯上。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低声细语。
它答:“生死有命……这些小爷都知道,他教过的。”
于是两下无言。
渐渐生出些睡意。伸手扯过椅子上的绒垫子盖在身上,我已经依稀可看见周公他老人家的逍遥姿态。
朦胧中似乎听得有语声飘渺:“……你可是也不小了,都和他差不多大了吧……没准儿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喃喃而语:“何必挂怀……去者自去……来者亦可追也……”
睡醒过后,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难忍的。我伸手捏捏后脖子上快要僵死的骨头,感慨:“果然是老了啊……”
那小东西站在窗外大声嗤笑了一声:“哈!你们人就是弱,地上铺着那么多东西都不行,还怕凉!”
我笑着摇头,“你这可算是忘恩负义了。昨儿个是谁说天凉了,小楼里住着不舒服,非要睡在我屋里的毯子上的?真是好心没得好报啊……”
它抖抖毛,径自去了,没再答话。
老何进了屋,仍旧是絮絮叨叨的:“哎哟老爷啊,您怎么能睡在这地上呢……夜里天可寒呢,回头让厨娘给您熬点儿热姜汤驱驱寒……您看着大仙这事儿,可怎么办呢?”
我摆摆手:“何必去管它?左右它也没伤过人,告诉底下人以后莫去惊扰他就是了。”老何应承着也就下去了。
我回首看着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又是一日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