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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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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文见到晓新的时候,她正蹲在路边哭,哭得悲壮又凄凉,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所以,当晓新发现他时,他已看她有半个小时了。这半个小时,苏文去买了一只烤地瓜,并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当晓新抬起哭得像小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他笑眯眯地,将这两样东西递给了她。
晓新毫不客气,吃光了那只烤地瓜,把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儿蹭在苏文的手帕上。等她缓过劲来,整个人便清爽了许多。被泪水洗涤得更加清澈的圆眼睛,面色红润,带着点少女的娇羞。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生。
这一年晓新十八岁,苏文三十五岁。
晓新是认识苏文的。他在她学校附近开了一家音像店,店名叫似是故人来,生意尚可,时常有学生光顾,晓新也在里面买过两次罗大佑的CD。苏文长得像九十年代的黄耀明,留平头,笑容温和,长年穿干净的格子衬衫。
但是苏文不认识她,每天面对的客人很多,那些打扮时尚,爱笑笑闹的女学生在他眼里差不多都一个模样。这次周末出来采货,无意发现蹲在路边哭泣的晓新,她哭得很大声,也很专注,他无端就觉得眼前的女孩很有趣。便是这样,他用摩托车顺路捎带了她回校。
“小孩,听话,回去睡一觉得就好了。”
苏文拍拍晓新的头,用的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有些关怀,有些宠溺,像一个父亲。他没有问原因,他刚得知晓新是这所学校的住宿生,像她这样的年纪,大喜大悲是常事,不管是失恋还是考试失利,哭一哭也就好了。
晓新扁扁嘴,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小孩了。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身高不足一米六,胸部尚未发育成熟,动辄爱哭鼻子,依赖性又大,也难怪以明会移情别恋,这边才和她分手,转身就牵了人家校花的手。
苏文要走的时候,晓新喊住他:" “大叔,以后可以找你聊天吗?”
“当然可以。”
苏文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他的眼角呈现出细小的皱纹,但这无妨他整体的好看,只让他看起来更成熟、更温和妥贴,一点不显老相。他就这样骑着摩托车走了,白色烟雾窜得老高,清瘦欣长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2
晓新在大学几乎没有好朋友,生活乏善可陈,她同那些十七八岁的女生无异,一样会为考试烦恼,一样会为失恋伤心难过。和以明相恋不过前后两个月,大一新生报到那天,是以明来迎接她 ,晓新不晓得迷上了他那一点,也许是他高大英俊的外表,也许是他磁性的嗓音,她开始给他写情书,人说女追男隔层纱,自己又长得可爱,加上同学掇合,两人很快就走在一起。
而分手同样也来得快,没有经过慎重考虑的恋情,没有经过铺垫的前奏,匆促在一起的两个人很快有了矛盾。以明是学生会的人,事务繁忙,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只有电话才能找到他,渐渐晓新觉得以明不爱她,便有了争吵和质问。又一次大吵之后,以明不胜其烦,他冲晓新咆哮:“你依赖性太强了,我们分手吧!”
就这样,恋情以失败告终。
分手就分手,晓新也不在意,在一起才两个多月,感情也不算深厚。但以明转眼就跟校花走在一起,晓新觉得以明太过分。自然是不能在他面前哭的,看了叫他笑话了去。也不能在同学们面前哭,毕竟失恋不是光彩的事。她有小小的自尊。于是,晓新一个人跑到了校外哭,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像一只遭人遗弃的小狗,直哭得天昏地暗也没人理会。
遇见苏文成了晓新人生的转机。晓新开始常去似是故人来,店内播放着九十年代的老歌,张国荣,罗大佑,达明一派……这些都很对她胃口。苏文养有一只肥胖的猫,金色的皮毛,圆滚滚的肚子,眼神慵懒而目空一切,仿佛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晓新觉得它帅呆了。当然,它的男主人更帅,脾气温和,笑容温润。这一猫一人在店里,形成了鲜明有趣的对比,时常有文艺青年拿着相机过来拍摄。
而事实,音像店老板只是苏文的闲职,他的真正身份是软件开发师,给一家公司写程序,平时不用坐班,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生意冷清的空当,两人就喝茶聊天,或各自捧一本书闲看,偶尔抬头对视,笑一笑,再接着看。暖暖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这样舒适闲静的地方,让人想要就此睡过去。
晓新不知道苏文有没有女朋友,但他不说,她也就不过问。渐渐,晓新发现自己不太想念以明了,所以,当某天校花挽着以明的手臂走进来,示威似的故意绕两圈,挑走三张影碟,晓新手脚利索收钱结帐,仿佛面对一场空气,仿佛不认得他们,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倒是以明尴尬了,他试探着着问:“最近好不好?”
苏文就在这时候回来了。晓新忙不迭过去帮忙拿货,给苏文递上热茶和毛巾,她用行动告诉以明:她很好,并且有了新的男朋友。
“谢谢你。”
看着以明和校花走远,晓新有点害羞,又有点抱歉。她感激苏文没有拆穿她的小伎俩,成全她内心的骄傲,以及小小的自尊。
苏文没有说什么,抬起手掌拍了拍她的头。
3
每个人都一段过往,藏在记忆深处不愿轻易诉说。经历过生离死别,很多事情也就不也那么计较了。
苏文这样的年纪,自然不是没有经历的。他也有过晓新这样的年纪:一样为爱执着,一样经历过爱恨离散,一样爱错过人,被深深伤害过。青春期成长得磕磕碰碰,直到对的那个人出现。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不会躲到这个偏僻小镇来。说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苏文二十八岁,刚结婚,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很相爱,也同样热衷旅游,每到假日,一辆路虎车载着他们游遍了全国各个旅游景点。第二年,苏文和妻子去杭州自驾游,车子归途中碰到了泥石流,等到他们被发现救出,妻子已经窒息死亡,抢救不及时,死亡的还有肚里三个月大的婴儿。
苏文饶幸存活了下来。
虽是意外,苏文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抄小路,如果不是在夜间开车,那么就不会发生意外,更不会耽搁了抢救时间。
他卖了车子、房子,拿着毕生积蓄来到这座陌生小镇,开了一家音像店,以避开旧时记忆。
这段灰霾的过往苏文从不对人提起。新的生活环境让心情恢愎得很快,一呆就是五年。结识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爱好,比如下围棋,比如养一只肥胖的猫做胖,再比如和小孩晓新贫贫嘴,日子清闲自在,所以当晓新提议到店里兼职当收银员,他没有拒绝,毕竟她很年轻,也很活波,他也乐意在工作累的时候和她聊聊天,听听她清脆的笑声,总有种回到少年时光的错觉。
如果日子能这么过下去,似乎也满不错。
当苏文得知晓新喜欢她,他犹豫了很久,决定给她讲自己的事。晓新沉默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听得泪流满面。苏文头上有一道浅淡伤疤,是车祸留下的创口,平时晓新没发觉,苏文指给她看,“那是车子翻身时,玻璃碎片造成的。而碎片扎进她的是胸口位置…..你明白那种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死去,救而不得的感受吗?”
晓新明白,她当然明白,他说起这个往事,无非是想告诉她他们不合适。她能说什么呢,年龄不是问题?感情可以培养?这些老掉牙的话,相比这个惨痛的经历,简单不堪一提。是的,她拿什么和一个不在的人竟争呢?她注定是输了。因为两者没有可比性。
从那之后,她不再去似是故人来。
她决定不了自己不去想他,但可以决定自己不去见他。
4
或许吸引晓新的,是苏文身上的温和气质,沧桑而不悲怆,成熟而宽容,那是历经岁月沉淀,一路修持有加,而非朝夕之间的。
类似于父亲一样的感觉。
晓新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自小没有父亲,是妈妈靠裁缝的手艺养她长大,再供她上大学。苏文不同于她认识的那些小男生,他们活跃、没有定性,对感情抱着朝三慕四的态度,就连看起来优秀的以明也这样。苏文则让人觉得安稳踏实,他像一棵可以依靠的树,站在那里,就永远扎根在那里,姿态从容笃定,让人得以看见开花结果的未来。
然而他拒绝了她。
“我已经这样老,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拒绝得很委婉,但足以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5
如果不去回想前尘往事,便没有那么多莫名的感慨。
三年后的晓新,已经大学毕业工作,她离开了小镇,成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勤奋加上天份,渐渐在圈子小有名气。新生活让她认识了很多人,有了新的恋情,恋爱对象从事各行各业,他们有各样的性情,其中也不乏脾气温和的男子,但毕竟都不是苏文,那些男子在生命里走马观花而过,晓新对他们去留无意,也不愿意为谁做长久停留。
偶尔还是会想起以明。他过得怎么样?还是那么忙吗?会为得到各种奖项而拼搏,结婚对象是那个校花吗?他很英俊,人也聪明,如果肯用心,肯定有机会出人头地。
再见以明却是几年后的事。这一年晓新二十三岁,但觉得自己像三十岁,内心沧桑,加班加点令人觉得人生无味,日子过得像打战。一次出差回来,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朝她跑过来,十分惊喜地喊住她,“李晓新?”
晓新愣是认不出他是谁。眼前人油光满面,腆着一个碑酒肚,俨然暴发户的体型。见她疑惑,那人摘下墨镜,“是我啊,柯以明啊!”
晓新顿时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人来人往的大厅一隅,两人对这几年做了下简单回顾。她是出差回来,他却是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晓新问他新娘在那里,他指了指不远处,晓新看见一个三十多年纪的女子,身形肥胖,化很浓艳的妆,一身贵妇人的妆扮立在那里等他。
时间匆促,以明留了名片,“以后可要经常保持联系啊!”
晓新笑笑,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她知道自己再不会联系他了。他已经变了模样,言语有了世俗市侩,不再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这层变化令人黯然心酸,但当事人并不在意,经历过创业的失败和挫折,相比他更愿意过安逸舒适的生活。毕业后和校花分了手,娶了一个富翁的遗孀,她有钱,而他正年轻英俊,这很公平。他迅速被养成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旧人不复当年。
或许这样,晓新更想念苏文了。
古人一样的淳朴苏文,成熟温和的苏文,大树一样隐忍宽容的苏文。
6
回小镇的火车票在三天后。
晓新回了一趟学校,参加了毕业三周年同窗聚会。很多人的面孔都记不得,大家都有了变化,有些同学一夜暴富,有些即早早结婚生子,结婚对象大多是同学,当初看起来全班最不起眼的男生成了报纸时常提到的成功人士。变化这样大,很容易就令人有世事变迁,日新月异的感叹。
晓新是在中途悄悄溜出校门的。五年前,也是同样的夜晚,同样清风微凉的盛夏,那一天她遇到了苏文,那一夜他送她回来。她至今还记得他离开的背影,像乘风踏雾归去的古人。这一暮深深刻在脑海里。当晚月色皎洁,大叔苏文眼底盛满深深的笑意,像亲人,更像故人。萍水相逢,他不晓得少女在那晚萌发了怎样的心事,他在她心里发了芽,扎了根。她停留在原地,手里捏着他的手帕,他离去,而她看得忘了转身。
一直到今天,她还保留着那条手帕。
绕了很长一段路,她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去了似是故人来。店面已经尘旧,匾牌也已蒙尘,像是许久没有擦拭过。隐约的灯光穿透到街面上来,寥落,惆怅,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晓新惊讶它这么晚还不打烊。苏文的摩托车搁在门口,猫也一动不动蹲在店门口。它已经很老很胖,只有眼神还带着一点慵懒骄傲,见人来也不叫,只和她安静对视,像在无声质问她:“你是谁,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猫像一个失忆的老人,已经不认得她。
晓新突然就很想哭。她缓慢地,一步步跨过猫的身旁,跨过门槛,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有风穿堂过室,将门帘高高掀起,货架摆着一架旧式电视机,无声放映着老电影。她等了一会,终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年纪,额头光洁,长发用头巾扎起,作妇人打扮。她冲晓新亲切一笑:“对不起,已经打烊了。”
“我不是顾客,我是来找人的。”
“你是.....”
“请问苏文在吗?我是他的朋友。”
“啊,欢迎欢迎!可他出差去了,你找他有事吗?我是他的家人。”
晓新心底一凉,她应该料到,苏文这样的年纪,也应该结婚了,她不应该心存希望挂牵,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岁,岁月不饶人,他怎么会愿意等她长大呢?
“哦,没事,麻烦把这条手帕交还他,他会明白的。”
到底还是落荒而逃。不顾妇人的挽留,晓新匆促离开,泪水在背过身一刻汹涌落下。到了旅馆,她马上打电话订火车票,明早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叫人伤心,她是不愿意再逗留了。
7
苏文于次日清晨归来。
事情办得顺利妥当,因而他心情很好。四十岁的苏文还是习惯穿格子衬衫,有一双爱笑的眼睛,面颊因奔波而略得清瘦,除此之外,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烙下太多痕迹。
他接过苏彩递来的手帕,显然很吃惊,“她来过了?”
“哥,我看那姑娘是真心喜欢你呢,她也不听我解释,转身就跑了。”
苏文掉头开了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追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是愿意回来了。
五年前的晓新还是大一学生,年轻漂亮,新鲜美好得像一只水蜜桃。她有大好锦绣前程在等她,而他人到中年,他不是不喜欢她,面对她的表白和眼泪也不是不在意,但是,不行啊…….他结过婚,她还这样小,即使晓新不介意,世人又会怎样评价他?他清楚她在心里的分量,但他不能承诺什么。这一次得知她回来,他依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时间紧迫,追上去再说。他只想告诉她一桩事实-------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她。
夏日清风拂面,仿似仍在相识年月。
与此同时,晓新正拎着行李走上站台,她定的是七点五十分的班车,离火车开动还有十分钟。
五年前,苏文骑着摩托车遇到她。五年后,他能留住她吗?
些刻他正在路上,而她即将启程上路。
而众神这会正稳坐云端,眼看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命运将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