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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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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谷八百年,统共见过师娘十六回。绝大多数时候师父是不理会她的,她便挥着赤色的翎羽,唰唰唰,将师父门前的桑树林扫倒一片。待她走后,四师兄便又一棵一棵栽回去,顺道教育我,“梨儿,长大后万万要做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有那么三四回师娘也是将师父激怒了的。两人便踏着云在空中斗法,众师兄带着我也立在云头上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结局永远是师父赢了半招,用捆仙索将师娘捆了,派二师兄送回孔雀寨。
这次情形却又有些不同。一则,师娘十年前方才过来闹了一场,那五十年之约——姑且将它算作一个约罢——已经过了。二则,师娘怀中抱着个毛色不甚光亮的耷拉着脑袋的小孔雀。
栽桑树的四师兄悄悄的同守药园子的二师兄眨了一回眼睛,二师兄咳嗽了一声,带着大家退了下去。我耷拉着脑袋,不知这趟责罚到底何时降下。仿佛头上悬了一把闪耀冷光的匕首,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粟戌站起来急急将我的手拉了一拉,我此时尚在祈祷师娘此次大发淫威,将师父打得无力责罚我,遂扬手甩开他,朝那间颤巍巍的小茅屋走去。
师父虽是个神仙,不曾如其他仙君一般大修山门,广建殿堂。只携了一众弟子在这避世的扶桑谷住下,仿着世俗凡人的样子修了疏疏几座院子。我作为师父唯一的女弟子,谷里唯一的娇弱女儿家自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于师父师兄宿于砖墙青瓦的院子内,而我栖身于山谷深处的泥墙草顶的茅草屋。每每有师兄在附近练习法决,稍有不慎,我那茅草房便颤巍巍地摇一摇,再摇一摇。可数百近千年来始终不曾轰然倒下,可见众师兄当初为我造的这茅屋虽是毛糙了些,质量尚算上乘。
且说我怀着一颗诚挚的,祈祷师父吃大败仗的心,进了我那茅屋,迷迷瞪瞪地躺在榻上方觉一阵疲累。是了,我这一路甚是辛劳。混混睡去之前只觉心中一道电光闪过,仿佛是遗忘了个什么要命的大事,却又觉脑中一片混沌,抓不着个头绪,便沉沉睡去。
待我醒来,谷中已是另一番光景。
我做景回书童的时候,有一回听他讲了一个大鹏修仙数百年,最终化形时生生被天雷劈没了的故事。我当时只觉不可思议,化形时的天雷连我区区梨树小仙都承了,大鹏乃是上古仙禽,怎会如此不堪?他斜斜将我打量了一番,嗤笑道:“你这梨树小仙恁的无知?化形时还要讲究个命数,若是人人得以化形,则生灵得窥仙道者不知几何,还如何得了。”
这命数不好的,谷内现今便有一个,便是我师父唯一的女娃儿,浅翎,也就是师娘入谷时怀里的那只耷拉着脑袋的小孔雀。
原来当年师父去降魔之前,师娘便怀有身孕。只是师父出征在即,师娘便瞒了下来,满心想着待得夫君凯旋,再行相告。师娘怀着这样一颗甜蜜的心等着,却不料中途杀出个凡世女子,还生了个小娃娃,便将新生的浅翎搁在孔雀寨,自己挥着翎羽到凡界与师父打了一场。若不是这女娃如今化形失败,气息奄奄,师娘抱了来要师父相救,师父尚且不知世上有此血脉。
我同众师兄一道在师父的砖墙青瓦的院子里站着,抬头瞧着天上那重重劫云。二师兄方才同我们说,师父要输五百年修为予那小孔雀,助她再化一此形,众师兄便再此护法。劫云尚在滚动,众师兄却跃跃欲试的样子,均是一脸的兴奋。四师兄同护送我回来的宴师兄说,“妙了,如今竟是又要多一个小师妹了。都说孔雀一族,女子多曼妙,男子多俊逸,不知我们这小师妹化出来会是个怎样的妙人儿。”
此话我听在耳里,却似有些涩涩然,便别过头去将那灰青的屋瓦楞子瞧着。手心里一热,扭头却看见粟戌将我的手握着,也不言语,放开时手心里多了一样物什,冰冰凉凉的,原来是块玉璧。我一哂,粟戌今日竟是向我赔罪麽?
再可怖的天劫,架不住扶桑谷人多势众。众师兄纷纷出手接了天雷,不久劫云便散去,师娘脸上一时流光闪动,竟是喜极不可自抑。
又过了两日,师父召我们前去。恰走到院门口,便听师父哈哈的笑声和少女娇嗔的软糯语音。四师兄同我说,师娘和小孔雀师妹要在谷内长住了,师父一家终于圆满云云。
百十年前曾听四师兄说师娘是孔雀一族中艳名最盛者,我瞧着却是无甚特别,同样是眼睛鼻子嘴巴。四师兄当即嘲笑说我不辨美丑。为培养我的审美观,四师兄甚至咬牙拿出了他珍藏的天宫美貌仙子画卷与我一观。驽钝如我,依旧只瞧见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不过是谁的大些,谁的小些,谁的高些,谁的矮些。
因此当众师兄瞧着浅翎发痴的时候,我依旧是只瞧见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不过我瞧着她身上粉紫色的衣裙,倒是有几分飘渺的仙子之风,再瞧瞧自己藏青色的道袍,我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将自己掩在众师兄身后。
师父瞧见众人的神情,笑了一笑,颇有些与有荣焉的味道,师娘也是破天荒的笑吟吟,往日当作凶器的赤色翎羽便化作个赤红的发簪插在发间。我于是也觉得有些开怀,师父如今确是圆满了。